巴坎 娜威坐在家門口,面對高山幽谷,唱起賽德克古調。
那時而低回、時而高揚的歌聲曾出現在電影《賽德克 巴萊》中,演唱者就是這位年逾八旬的老人。而她如今身處的這片山林,正是85年前賽德克人在莫那 魯道率領下,發動霧社抗日起義的“戰場”。
離娜威家不遠的雲龍橋邊,族名叫Dakis Pawan的郭明正望著對岸崖壁上一個廢棄的山洞——當年,起義者為阻斷日軍將吊橋砍斷,他的祖父就是其中一名賽德克勇士。
“不反抗,賽德克人就會被滅族。莫那 魯道的信念就如影片中他説的,‘日本人比森林的樹葉還繁密,比濁水溪的石頭還多,可我反抗的決心比奇萊山還要堅定’。”郭明正説。
有一半泰雅人血統的高金素梅從厚厚的資料中挑出一張,那是她13年前偶然看到的照片。畫面中,一個日本軍人揮下長刀,蹲坐地上的男子頭顱從脖頸上被幾乎砍斷,血噴濺出來。
“那男人穿的是我們族人的服飾,我被震撼了,發現自己竟對那段歷史一無所知!”那一刻,這位曾經的瓊瑤劇女主角許下志願:“要把歷史真相找回來,要把歷史正義討回來!”
“有殺戮,就有反抗!”
位於寶島中部南投縣仁愛鄉的廬山溫泉,是不少臺灣民眾假日休憩的熱門景區。郭明正來到這裡,卻是“回家”,雖然他出生的清流部落距離這裡“要走幾個太陽、幾個月亮”(意思是幾天幾夜)。
“廬山”是1945年以後的新地名,這裡曾叫“馬赫坡”,是臺灣世居少數民族的一支——賽德克人的一個部落生活地。
“馬赫坡”的名字已少為人知,但這個“消逝的部落”曾經的頭目卻是鼎鼎大名的——莫那 魯道。
史料記載,日本殖民者在霧社地區強令賽德克人從事勞役,支付的工資卻比給平地漢族和其他少數民族還低。日本人還故意到馬赫坡部落的獵場砍伐樹木,而那片山林是部落祖先發源的“聖地”。日本殖民當局鼓勵派駐警察與部落婦女結婚,以此加強控制,但常常出現始亂終棄的情形,還有婦女被騙到日本淪為娼妓。殖民者的種種倒行逆施,最終點燃了賽德克人的怒火。
1930年10月,莫那 魯道聯合霧社地區幾個部落,發動抗日武裝起義,史稱“霧社事件”。
舉事時間特別選在日本殖民當局所定的“神社祭日”,莫那 魯道率領來自不同部落的1200余名勇士,分隊攻擊了12個日本警察所,殺死日寇137人,還繳獲了一批槍支彈藥和糧食。惱羞成怒的日本殖民當局聞訊調派軍警超過6000人,對人口僅2000多人的霧社地區展開掃蕩,甚至還使用毒氣彈攻擊、出動飛機轟炸。
“我們的祖先是抱定了必死決心的。”郭明正告訴記者,面對數倍于自己且擁有先進裝備的日寇,起義勇士毫不畏懼,付出了巨大的犧牲。據統計,起義部落共343人戰死,296人自殺身亡。為了讓丈夫或兒子在戰鬥中沒有後顧之憂,也是不願落入日寇之手,不少部落婦女將年幼的孩子溺亡,而後上吊自盡,何其慘烈,無以言表。
莫那 魯道事敗後也飲彈自盡,其遺體被日本人尋獲後送往了臺北,直到1973年才被族人迎回霧社安葬。
霧社仁愛小學的對面,矗立著一座牌坊,橫匾上題:“碧血英風”。這裡是英雄長眠之地,郭明正走到莫那 魯道烈士墓前,用族語説了一段話,而後深深鞠了一躬。墓碑前,擺放著一把花束,還有幾杯酒,應是最近有人來此祭拜留下的。
殖民者的血腥鎮壓和殘酷報復沒有因為英雄的逝去而停止,他們在幾個部落裏捕殺了十幾位首領,繼而強迫倖存的數百名部落百姓遷往今天的清流部落,並設立駐在所進行長期監視。
“有殺戮,就有反抗!”高金素梅告訴記者,根據日本殖民當局公佈的記錄,1896年至1920年共對臺灣少數民族進行了138次武力征伐,殺死7080人,傷4123人,死傷人數相當於1920年臺灣少數民族人口的十二分之一。
她憤怒地控訴説,日本殖民者對臺灣少數民族實施殘酷的“三光”政策——“殺光勇士、搶光財産、燒光部落”,還推行“以蕃治蕃”,強迫或誘使臺灣少數民族部落互相攻擊,又強迫散居,以便分化控制。
“日本殖民者把臺灣少數民族當做‘物’”
走進密林,郭明正撥開灌木雜草,指著青苔覆蓋的一排排石板説:“這裡原來是一個部落,石板圍起來的本來是房子。”
他告訴記者,日本殖民者當年修建水庫,需要勞力,就強制世居深山的賽德克人向下遷移。
巴坎 娜威如今的居住地也不是祖輩生活的部落。“日本人一直驅趕我們,我們生活很苦,一些族人過不下去,就一起吊死。”她回憶説:“日本人對我們很兇,一早就跑到部落裏,拿鋤頭之類的東西砸到我們的房頂上,催我們起來給他們做苦役。”
高金素梅是當選臺灣少數民族民意代表後,看到那張“驚醒”她的照片的。她查到那是日軍隨行攝影師用以記錄“戰功”的照片,拍攝時間為1913年8月,文字記錄如下:“在西卡要部落中,有一個極其兇猛的兇蕃,常出沒于隘勇線,抵抗我軍,殺人無數,還叫囂決不能服從政府命令。”
高金素梅的父親是安徽人,母親是泰雅人。“小時候,聽父親講起南京大屠殺會覺得很遙遠,而看到這張照片,才知道侵略者的殺戮就發生在離我家不遠的部落,當時眼淚就不聽使喚地流下來。”她説。
關於所謂“隘勇線”,日本靖國神社社務所1933年發行的文本記錄寫道:討伐曾一度反抗的臺灣少數民族,佔領要害之地時立刻設置“隘勇線”,以逐步縮小其領地。
“日本殖民政府用武力征伐以及頒布法令的方式,侵佔我們族人的土地。”高金素梅説:“日本人殖民臺灣的目的就是掠奪資源,臺灣少數民族世居的山林擁有巨大的寶藏,無以計數的珍貴木材被日寇砍伐送回日本。”
“隘勇線”越來越長,原本由人力看守,後來又架設了通電的鐵絲網,甚至埋設地雷。高金素梅告訴記者,當時臺灣的樟腦産量佔全球七成之多,日本殖民者殺戮、驅趕臺灣山地少數民族,目的之一就是控制和佔有樟樹資源。
“殖民者頒布所謂‘日令第26號’規定:‘無所有權狀及其他可確定之證明券之山林原野均屬官有’。”高金素梅説,臺灣世居少數民族傳統的生活領域約166萬公頃,但因沒有文字就不可能有所謂“所有權狀”,日本殖民當局於是按15萬人口只給了20萬公頃的保留地。
1902年,為保護自身的土地和經濟權益,臺灣世居少數民族中一向溫順的賽夏人,聯合漢人發動武裝抗日,襲擊日本殖民當局設在新竹南莊的機構和附近的“隘勇監督所”,進而攻打日方軍營。日軍隨後展開血腥鎮壓,又設計誘殺起義領導人。
臺灣學者研究認為,“南莊抗日事件”的起因就是樟腦産業,反映了臺灣少數民族對日本殖民者強佔臺灣山地資源的強烈不滿。史料記載,日本殖民當局鎮壓起義後,提出“關於蕃政問題意見書”,為制定所謂“理蕃政策”提出明確方針,即在處理臺灣少數民族事務上,要以追求經濟利益為最優先,且該政策須比其他對臺政策更高壓。
意見書的引言中赤裸裸地暴露了殖民者的無恥:“這裡只談蕃地問題,因為在日本帝國主權的眼中,只見蕃地而不見蕃人。”
“日本殖民當局把臺灣少數民族當做‘物’,他們的‘理藩政策’就是要全然消滅‘蕃人’、奪取‘蕃地’。”高金素梅説。
“日軍對我們的族群犯下兩代滅族的罪行”
巴坎 娜威能説日語,是因為兒時曾被殖民者要求進入所謂的“蕃童教育所”。
“日本殖民當局設立的‘蕃童教育所’隸屬負責經濟事務的民政局殖産課,所謂教師其實是日本警察,上課的內容就是學日語。”高金素梅説:“日本殖民教育的目的就是洗腦、馴化,他們要消滅部落的歷史文化,讓族人徹底忘掉‘我是誰’。”
郭明正説:“莫那 魯道是為了保存族群文化而犧牲的,至今仍受到族人尊崇。當年若任由殖民者肆虐,忍辱偷生的賽德克人就會從文化上被消滅。”
“接受‘蕃童教育’的孩子長大後,又被日本人編入‘青年團’‘壯年團’,最終被送上戰場。”高金素梅説。
1941年,日本軍國主義挑起太平洋戰爭,為解決兵源不足的問題,強徵、誘騙臺灣少數民族青年組成所謂“高砂義勇隊”,送往東南亞戰場。根據臺灣學者的研究,當時臺灣少數民族總人口約16萬,被送上戰場的部落青年就超過1萬人,至少一半以上死在異鄉,活著回來的也多重度傷殘。
臺灣學者傅琪貽説,1944年夏季後,新幾內亞戰場上的日軍為減少糧食消耗,將原本負責扛運物資的臺灣少數民族青年編入戰鬥分組,其實就是讓他們去送死。
“這張照片裏的年輕人是‘霧社起義’抗日部落的後裔,他們的先人被日軍殘殺,自己長大後又被日軍送上戰場當炮灰,這完全是兩代滅族的行徑!”高金素梅指著一頁資料説。
“男青年被送上戰場,女性則被騙去當慰安婦。”高金素梅説,這些年尋找歷史真相的過程中,最困難也是“找得最痛”的就是慰安婦的問題。
“老人家認為那是不光彩的事,大都不願意説。她們有太多的委屈和怨恨,隨著她們生命的消逝,那段歷史常常連後代都不知道,要為她們爭取公道的機會也沒有了。”她説。
為了尋回曆史真相、討回曆史公道,高金素梅十多年來努力不懈,2002年至今多次前往日本,要求東京靖國神社撤下“高砂義勇隊”陣亡者的靈位,還曾到日本法院控告時任首相小泉純一郎參拜靖國神社違反日本憲法。2009年8月,她率“還我祖靈”工作隊約50人,進入靖國神社內表達抗議,引起各界關注。
“我們的祖先不明不白被送到南洋,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死後還不能回來臺灣,回到部落。他們的靈位被放在日本靖國神社裏,和侵略、殖民臺灣的日本戰犯同置一處,他們生前被殖民、被奴役,死後的靈魂還繼續被殖民、圈禁在侵略者的神社裏。”高金素梅説。
“日本靖國神社竟稱‘高砂義勇隊’陣亡者是日本人,到目前為止仍拒絕將‘祖靈’還給我們,還大肆宣揚侵略,引以為傲,將對臺灣少數民族發動的侵略戰爭雕刻在神社外的銅版上。這是我們無法容忍的!”她説。
“我們要用行動,為死去的祖先和活著的族人找回尊嚴!公道不還,我們的行動絕不會停止!”高金素梅説。
歷史不應被忘卻,更不容扭曲。高金素梅還痛批李登輝的媚日言論:“他説日本是臺灣的祖國,還講臺灣人沒有抗日,這種歷史觀的錯亂恰恰就是日本殖民臺灣推行‘皇民化’的體現。”
她還談到此前臺灣一些高中生“反課綱”的事件:“我想對現在的孩子們説,你們是否知道自己的祖先從哪來?日本人在臺灣殺死了幾十萬人,你們根本弄不清楚臺灣被殖民的歷史。歷史課綱當然應該用‘日據’,不能用‘日治’,前者代表武力佔據,後者則是合法治理,如果用‘日治’,被殖民者殺害的臺灣各族同胞豈不白白犧牲了。”
高金素梅這些年通過出書、到部落舉辦巡迴展覽等方式,希望讓年輕一代了解歷史的真相和祖輩的痛苦。她告訴記者,未來要吸引更多部落年輕人一起來找回曆史,還計劃籌建一個臺灣少數民族抗日史博物館。
“公道不見得要得回來,但我們必須牢記史實,並且警惕世人:虛構的歷史、錯誤的史觀,會讓災難重復發生。”高金素梅説。(記者陳鍵興、曹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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