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一年裏,黑龍江省林甸縣這個農村家庭經歷的有據可查的車禍共有48起。
在或晴或雨或雪的天氣,不同顏色、不同檔次、不同載重的汽車開到這家門外,然後在一個直角拐彎處失去控制,在他們家製造了一場又一場車禍。
事故總是猝不及防。一輛紅色卡車一頭扎進院子的前一秒,女主人許仁香滿腦子還是魚香肉絲的菜譜。
那是今年2月的一個中午,四野積雪,白裏有點臟。29歲的許仁香走出小院,去10米外的食雜店。女兒要吃魚香肉絲,她用手機查了配料,邊走邊尋思:家裏還有胡蘿蔔,得買點兒尖椒。快到飯點了,她三步並作兩步。
巨響在耳邊炸開的時候,許仁香茫然回頭。載重20噸的卡車像山一樣壓過來,軋倒了他們當圍墻的鐵柵欄,架起院子裏的鵝欄並推著它滑行了一截,在房前停住。車輪碾過的地方,她剛剛站過。
她沒喊沒叫,心臟跳得疼,腿軟。緩了一會兒,哆哆嗦嗦打電話給正在外面幹活的丈夫何海軍。
2016年內,這家人拍攝的100多張相片,記錄了家門口的48起車禍。
門口是兩條道路相交形成的一個直角。這是從大慶市開往齊齊哈爾市的大齊高速公路的輔路,與一條名叫“林長路”的鄉村公路交匯。許仁香的家就在直角的尖兒上。
肇事車輛沿著直角的一邊行駛,沒能順利轉上另一條邊,就栽倒在他們家門口。
“這附近都知道我們了——老出車禍那家。”許仁香説。
她堅持認為,類似的事故發生了不下百起。不過,沒有人能説清楚真正的數字。
這是當地常見的農家小院。佔地70多平方米,白墻,藍頂,背靠著綿延的農田。院子邊豎著一塊牌子,明黃底子上一個鮮紅的大字:“慢。”
“差點把我倆撞掰了”
這家隔壁,順著林長路修建的一溜兒農舍,都是一模一樣的白墻藍頂,連院門的鐵藝都大同小異。
災禍的蛛絲馬跡還是在直角上的這戶人家顯現了出來。只有這家門前沒有瘦巴巴的矮松樹,沒有隔開院子和公路的小石橋,沒有藍白相間的歐式羅馬柱柵欄——“撞沒了。”
他們把院門挪到了房子側面,“躲撞”。
院子裏布著幾道“堡壘”。最外是一層空心磚。往裏是一堆帶石子的粗沙,一堆顆粒更細的面沙。兩堆沙子起初有半米高,在阻擋車輛衝進屋裏的過程中逐漸被磨平。一堆苞谷芯後,藍色的農用四輪機動車橫在臥室窗下,充當最後一道緩衝。
這個家第一次被闖入是在2010年11月。懷孕8個月的許仁香和何海軍正在熟睡。那年第一場雪剛下,炕頭火熱,夜色深沉。轟隆一聲,兩道燈光直直扎進來,釘在臥室的窗戶上。不速之客是一輛轎車。
他們起初沒當回事。此後的一個傍晚,夫妻倆站在院門口,一邊嘮嗑一邊在大門上貼上車輛反光貼。又是突然間,一輛麵包車朝兩人飛過來。何海軍架住挺著大肚子的老婆,奪命狂奔。
“看來反光貼是沒啥用。”這是兩人從事故吸取的教訓。
他們遵循著東北農家的日常。丈夫早出晚歸,妻子照顧女兒。不到四畝七分地上,春天種苞谷,秋天賣掉。地裏間或點綴著豆角、黃瓜。
如果以快放鏡頭看這家人的日子,四時更替的規律背景裏,總有機動車變換著顏色和型號栽倒在門前。
有一年臘月廿九,夫妻倆在屋裏嗑著瓜子看電視。轟隆一聲,小貨車飛進來。還有一次,許仁香去縣裏參加一場婚禮,剛坐上同學的車開出去一段兒,聽到巨響。回頭一看,一輛大貨車扎進院門。
就連婚姻生活的雞毛蒜皮也和車禍的節奏混在了一起。夫妻倆最嚴重的一次爭吵發生在一輛運快遞的貨車闖入院子之後。何海軍和司機出去商量解決方案,中途手機關機了。擔心的何母急得管兒媳要兒子,許仁香則把一肚子火又回撒到丈夫身上。
“就是這輛車,差點把我倆撞掰了。”這個膀大腰圓的東北漢子從一堆照片中找到了那個罪魁禍首,指點著感嘆。
到目前為止,事故還沒造成人員傷亡。有的令夫妻倆心有餘悸,有的則沒造成多大損失。直角上這大大小小的事故爭搶著夫妻倆的大腦存儲空間,有些模糊在一起,有些則成為他們回顧人生歷程的坐標。
倆人都記得“史詩性”的一天。四輛車接連撞進了院子。第一輛的司機還在夜裏偷偷開車跑了,沒給賠償。
多數時候,他們能與肇事者談判,私了,獲得一定的賠償。有人暗示他們,可以靠“私了”發點小財。
他們的女兒伴著車闖進院的轟隆聲越長越大。還沒滿周歲時,她正在熟睡,一輛小麵包車衝進了院子,架在橫放的四輪車上,車鼻子抵著窗戶沿兒。她大哭,後半夜發起了燒。
這個女孩長到7歲,還從未在自家院子裏玩過雪。小姑娘有時旁敲側擊:“媽媽哎,我今天看到幼兒園的雪人,身上還穿衣服呢。”許仁香哄她:“咱院子裏有化雪劑,有毒,小孩子不能玩。”
這些年,許仁香養成了奇怪的行走習慣:人朝前,眼睛總下意識向後瞟著。她出門可以隨便抓件兒衣服,胡亂梳梳頭,但一定會穿一雙便於跑起來的鞋。
與這家人共用小院的動物們也不得安寧。許仁香的黃狗叫得太兇,她只好將它送給了住在隔壁的小叔子。大鵝和鴨子們則拒絕在欄裏下蛋。找蛋的難度越來越高。
這戶人家的雞飛狗跳吸引了不少關注。那些事故照片裏,不少都有圍觀的村民,背著手,笑嘻嘻的。
“在你家這兒是事故,在人家那兒就是故事。”許仁香算是看明白了。
回顧這些事故,許仁香自己也常常笑起來。這個大嗓門的女人捻開照片,像在看一套連續劇。一輛轎車不偏不倚鑽進兩根欄杆之間,她感嘆:“你瞅瞅這技術!”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每一個夜裏,她都要警醒地睡著。聽到轟隆聲,猛地睜眼。她抱住女兒。丈夫披上衣服,出門查看情況,開始交涉。
有時,她能聽到女兒的呼吸在黑暗裏猛然加重。女兒常常發燒。看病花掉了家庭收入的很大一部分。對孩子再度高燒的恐懼和對車禍再度降臨的恐懼一起累積。這位母親覺得自己那幾年有點兒瘋魔。連能跳大神的“仙姑”她都找過,靠譜不靠譜的法子都要試試。
“有關部門”和“歷史遺留問題”
何海軍夫婦相信,麻煩都是從道路竣工那年開始的。
這條7米寬的水泥路連綴著兩座城市,垂直于鄉村公路,將車輛筆直地送向這個農戶門口。
公路屬於大齊高速公路擴建工程的一部分。工程自2007年10月16日啟動,2009年9月通車。
何海軍覺得,這個直角彎的設計實在太令人“厭惡”了。不少司機從高速下來,發現要轉彎時已經來不及了。事故多發生在晚上關燈後,司機們根本意識不到道路的盡頭有戶人家。冬天的事故遠超其他三季,厚雪被碾壓成冰,路面和“鏡面”一樣,剎不住車。
而1998年前,何海軍與弟弟、父母就已經在這裡生活,“直角彎”要再過10年才會出現。當初他們住一棟土房。許仁香和何海軍經同學介紹相識後,東北姑娘要求一份彩禮,小夥於是舉全家之力翻修老屋。
何家的兩本《中華人民共和國集體土地使用證》顯示,村裏將集體所有的住宅用地劃撥給何家倆兄弟自建住宅。各佔地72平方米。
在直角彎出現之前,許仁香的記憶是美好的。她記得是一個雨天,看著丈夫為新家裝上裹著紅布的房樑。他們一 點點填平周圍的大坑,拖進二手沙發,搬來電視。這個家在生長。
“如果早知道有這麼條路,和我們提前説一聲,我們新建房子時挪遠一點兒就沒這些事兒了。或者建前和我們説一聲,我們提醒他一下啊。”
路的修建由黑龍江省交通廳綏滿公路大齊高速公路擴建指揮部負責。指揮部早已解散。
林甸縣政府表示:各項批文肯定是齊全的,也有公示。
可這戶農民家庭確實已經錯過了機會,在最恰當的時候,發出自己的聲音。
第一次事故發生後,他們開始了討説法的征程。第一次去找鎮交通管理所,許仁香還懷著孕。丈夫和小叔子攙著她爬上爬下。
鎮政府和交管所説,路是“國務院修的,省設計院設計的”,他們管不了。縣裏則告訴他們,既然是“鎮民”,那麼就應該由鎮裏負責。
他們最終陳情到了省會哈爾濱,在收費88元一天的酒店裏一夜未眠。何海軍一直不敢用房間裏的牙刷,直到退房時才知免費。他心裏很不平衡,把它帶回了家。酒店的老大爺帶他們去了兩處地方,黑龍江省信訪局受理交通相關陳情的部門,以及黑龍江省 交通運輸廳負責陳情的部門。
他們並不確切知道那些部門的名字,只記得一條條長長的走廊,糊裏糊塗地被領進其中一扇門。接訪人並沒有直接回應他們的訴求,可夫妻倆覺得受益匪淺。
在接訪幹部的啟發下,他們第一次意識到一個重要的問題:每個人都説責令“有關部門”早日採取措施。那麼,“有關部門”究竟是哪個部門?採取的又是什麼措施?
“我算明白了,就是‘民不找官不究’。”何海軍説。
在這個過程中,夫妻倆“越來越有經驗”了。為了留下證據,他們開始給事故現場拍照。一開始拍的照片,根本看不出來是哪兒,後來知道要顯示出標誌性的“慢”字。
不熟悉電腦的他倆起初找複印店幫忙,將自己的訴求敲下來。4頁200元。後來,許仁香發現,縣信訪局的影印機是可以免費用的。她把手寫的材料直接掃描出來。字大而工整,還有幾個寫錯了。
許仁香有一個黑色的小雙肩包,專門裝材料和照片。19元錢買的。有什麼情況,夫妻倆就帶上它。何海軍太壯,只能單肩揣著。
他們發現,似乎每一輪陳情過後,小院附近就多一樣東西。不知是哪個“有關部門”立的:“慢”字警示牌,監測攝像頭,車輛減速帶。
最早于2011年樹立的“慢”字牌上常常貼滿廣告。最常見的廣告是“租用吊車”。那些撞過來的車輛一抬頭,就能直接撥打求助電話。
“可不是廣告黃金地帶嗎?”許仁香又好氣又好笑。
也有幹生氣的時候。2015年,一輛重型卡車撞上院門。警察處理過後,答應扣押車輛。可下午,何海軍發現這輛車悠然開過了家門口。
他急了,跳上自己的小麵包車,追車。倆兄弟坐在前座,倆妯娌坐在后座。車裏放著“社會搖”的音樂,“出入平安”的佛珠在後視鏡上搖晃。四個人都不説話,思考追上了怎麼辦。
何海軍判斷,這輛車是正常去拉貨的。卡車司機發現了追蹤者,慢悠悠繞過了整個林甸縣,又繞回何家門口。他熄火下車,很迷惑的樣子:你知道最近的停車場在哪兒嗎?
何海軍氣極:“你可拉倒吧,別裝了!”
他們始終寄希望於道路改道,直角變成軟化的鈍角,減少車禍的發生。直到2016年,一座加油站在何家右側建立起來,正好擋在他們認為改道的必經之處。
他們心冷了。
林甸縣政府一位官員對中國青年報·中青線上記者説,縣裏新一屆的領導班子都知道何海軍一家的情況。他們上任不到一年,何家的問題對於他們來説,是“歷史遺留問題”。道路早已修建完成,他們需要推動的是既定事實。
何海軍時常給縣領導打電話,催問解決進度。他也覺得:他們態度很好,有問必答,大門永遠敞開。可他仍然著急。
何家目前的訴求是,換房,最好在鎮上。許仁香已經在暢想住在鎮上的種種好處:孩子上學更方便,自己也能找一份工作。
可他們必須謹慎地保持著需求的克制。他們熟悉這樣的現代寓言故事:有拆遷戶過於貪心,獅子大開口,最終什麼也沒得到。
“我們能換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就行。”這家人對記者反覆強調。
儘管如此,何家書面需求中的一個數字還是讓縣政府感到為難。“政府給予我們經濟補償(100萬元)或者安置同等面積的住房和車庫。”
“100萬元啊,對於一個貧困縣來説不是小數。處理得不好,一家得到了,家家都要怎麼辦?”縣政府一位負責人表示。
“其實就是隨便寫的。”許仁香指著那份含有4個錯別字的材料對記者説。“只要能商量,多少都好説。”
“司機的各種駕駛問題也是導致車禍的原因。”一名官員表示,“何家這幾年走錯了路。解決他們家的困難,不能光找道路設計的問題。”
縣政府最新的解決方案包括,找交通部門為何家做安全鑒定,確定這片區域確實飽受車禍影響。
車、路和家
何家人認真數過一次,12個小時內,自家門前通過了6000多輛車。
得到這個數據是全家協力的結果。從早上6點半開始到晚上6點半,何家老兩口、倆兄弟、倆妯娌,輪流換班,數車。他們坐在小板凳上,緊緊盯住大齊高速輔路來車的方向。數滿50輛,就在本子上畫一道杠。畫杠的鉛筆和本子都由女兒提供。
何海軍覺得這很正常。相比運載量和車速都被嚴格控制、來往還需收費的高速,這條鄉間道路是司機們更實惠的選擇。“説是輔路,其實是主路。”
他們見過很多地區的車牌。看上去整個東三省都從他們家門口經過。
那些撞過來的車輛,有遮著牌照的大卡車,拉著內蒙古的沙子,去往黑龍江的深處。本地的小貨車,滿載著建築材料經過,“這幾年,大慶蓋了不少小高層”。有“黑車”,撞上了不樂意報警。還有閃閃發亮的新車,剛被主人喜氣洋洋地提出來,保護膜都沒撕乾淨。
最神秘的一輛肇事車出現在2010年。那是一輛看似普通的轎車,撞上院門後掉下兩個大袋子。車主“私了”後匆匆走了。何海軍沒敢多言語,更不敢給這次事故拍照。他聽説過那類工作——開車去大慶一個來回,能拿500元運費。
袋子裏是凝固的石油。被遺棄在馬路邊,沒人敢撿。再往後幾年,隨著打擊力度的加強,偷油的事逐漸消失了。
撞上的這些車主形形色色。有的非常“虎”,撞了人家,一下車“還想幹仗”。可大多數時候,在轟然一響後的,是瑣碎而安靜的有人情味兒的交涉。
大雪天,何海軍衝出家門,討價還價之前,先幫助車主把陷在雪裏的車頭抬出來。嚴重事故處理時間太久,天冷室外呆不住人,他們還會把車主請到家裏炕上來。一次春節前,一位油田女職工受到了這番接待,走前一定要留下10元錢。那是剛發下工資裏的一張,“嘎嘎新”。
不止一次,一輛車剛闖進來,車主正給吊車打電話講價,後面又撞進來一輛。後來者趕緊湊到電話前——“兩輛一起吊能給個折扣不?”
儘管車禍頻頻,何海軍還是喜歡車。
這個東北男人初中沒畢業就闖蕩社會,19歲第一次開車。那輛卡車“非常酷”,“前四後八帶挂”。那是跑大車行內的術語,即前面四個輪子,後面八個輪子,還挂了一節拖車。
他人生最遠的一次出行就是開的這輛車。去了山東濟南,走了幾天,累得不行。回來的時候睡了一路。
他很難真正責怪那些闖入者——“誰開車想撞呢?”
林甸縣很安靜,最紅的兩個“快手”主播也不過1萬粉絲。這裡曾經紅火的國營布鞋廠已今非昔比。務農種地所獲也越來越少。何海軍這類“賣力氣吃飯”的東北漢子相信,汽笛聲裏有希望。
他和弟弟都認為“要致富,得養車”。他們慣於用“養”這個字,好像在形容某種能生長的動物。從春季到秋季,他用小四輪車拉磚。冬天一到,他拉著砍伐的樹木去板材廠,拉著收穫的新糧去加工廠,拉著林甸著名的粘豆包去周邊。愛開玩笑的許仁香説何海軍“見錢眼開”。他不生氣,還把這作為自己的第一個網名。這些車輪子裏來的錢,變成了倆人新居裏白底黃色雛菊花朵的窗簾,變成了墻壁上抹著髮膠涂著大紅唇的夫妻倆的婚紗照,變成了枕頭邊240元一盒的兒童免疫力補品。
可許仁香也清楚,車輪會帶來災禍。她有一個親弟弟,“和何海軍一樣能幹”,搟餃子皮兒又快又好。小夥子19歲第一次去跑車,回來的路上蒙上軍大衣睡著了。同伴開車。一輛小車鑽到他們那輛大卡車下,司機當場死亡。
他受了刺激。從那以後賦閒在家,服用精神類藥物維持。
夫妻倆都覺得,這幾年林甸的發展越來越快——很多人家買了汽車。車輪下的路也越來越好走。許仁香記得,她小時候,林長公路只是一條泥濘小道。四條大路藏在縣城的四角,互不搭界。
根據《2017年林甸縣人民政府工作報告》,到現在為止,“六縱三環”的交通網路初步搭建起來,這片東北黑土地正在努力織出一張網。
在這張網上,何家位於一個很小的節點上。
“都知道修路是件大好事。可這條路就影響到我們這一家了。”許仁香環顧了一下四週:“哪天真要走了,還挺捨不得的。”
她其實一點也不知道生活何時才會繞開那個直角彎。那個無比醒目的大字還是每天杵在她眼前:“慢。”
[責任編輯:郭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