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舊戲的好，就是這樣的感人至深，一旦耽溺其中，是會有無法自拔的沉淪感的。而真正的好角兒，在後臺扮上的瞬間，已像是被戲里的人物靈魂附體。
我第一次知道程派青衣張茜的名字，是在微信的五百人戲迷群。有人推薦她的《紅鬃烈馬》。我已經忘記了，為什麼當時會毫不猶豫訂了票，還在朋友圈寫下這樣一句：“誰知道這名程派新秀將來會不會是又一個一票難求的張火丁呢？”
《紅鬃烈馬》堪比《麥克白》
先來說一說《紅鬃烈馬》。這是所有傳統骨子老戲我最愛的一出。真愛。後來，聽張茜說，青衣之所以叫青衣，就是來自王寶釧在《紅鬃烈馬》“武家坡”一折的“行頭”。王寶釧，亦應是在中國的市井民間，和《玉堂春》里的蘇三，同為知名度最高的戲中女性。如李碧華單單選中一出《霸王別姬》，對我來說，一個人的一出戲，是《紅鬃烈馬》。一般來說，任何時候有名角貼演《紅鬃烈馬》，我都會趕去。因為太喜歡。也是因為一直喜歡《擊壤歌》，喜歡《十五國風》，喜歡《古詩十九首》，私意《紅鬃烈馬》這一類舊戲是和古代的民歌一脈傳承的另一種歷史。
而我心目中《紅鬃烈馬》的典范，是屬于程派的。程派高雅，有由內而外的高貴氣質，可以遠溯暗合上古中國的後妃之德。潔白樸素，月朗風清，幽咽婉轉，曲折無已。不浮華，不奢靡，不張揚。詩經時代的貴族女性，也養雞養鴨，也種菜種花，也生火做飯，守在籬笆小院守望牧牛的小孩回家，也思念遠方，也黯然神傷。安靜、質樸，有無法投遞亦無需訴說的內心生活，亦有堅忍的信念，所以可以像寶釧一樣苦守寒窯十八年，而不覺得寂寞，亦可以在風雨動蕩中獨立持家，一如《三娘教子》里的王春娥。
曾經，我在推許《紅鬃烈馬》為中國京劇最具典范意義的第一序晚代表劇目時，這樣寫，堪比《麥克白》，堪比《浮士德》，國劇舞臺上的一部《美國往事》，無與倫比的巔峰。未在戲劇史上留下姓名的無名氏劇作者若活在哥倫比亞，能寫出《百年孤獨》。這並非誇張，很多沒有作者名字的中國老戲都是時間的幽暗深處傳下來的，而且是不知道打哪傳下來的和怎麼傳下來的。對神秘的事物要保持敬畏，不是嗎？
張茜最有可能成為張火丁第二
說回張茜。因為久混戲界，數了一下，我的手機已有十個500人戲迷群，這貌似是一個龐大的數字，其實彼此間多有重復。京劇畢竟是小眾的，頗似“江湖”，很多事，都是戲迷間互相傳遞信息。張茜的名字，在戲迷間出現的頻率已是越來越高。有個程派骨灰粉朋友對我說，張茜是最有可能在將來成為張火丁第二的。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再對張茜這個名字無動于衷了。
終于，2016年3月17日，長安大戲院，“魅力春天”擂臺賽第11場，張茜《紅鬃烈馬》。雖然此前一周，因為已提前看過張茜的演出，而且成為戲迷群里張茜熱烈的推薦者，但那天的演出，還是著實把我驚到了，以至稍微有點懵。
也是，沒法不懵，張茜的王寶釧出場未唱，全場已是掌聲雷動。這哪兒是新人啊，這是名角啊。唱得也確實是好。更難得的是有人緣。如果每次演出都是這樣的盛況，那必然就是紅了呀。和我同去的姐們兒竟然在焦頭爛額蓬頭垢面的工作百忙中，還捯飭一番，化了妝。真給面兒。不過聽程派就是挺文藝的，程派也容易紅。就本場張茜受歡迎的程度看，確有直追程派紅伶之勢。
臺上自然仍有其微小的稚嫩處，畢竟是新人，其實亦是優勢。觀眾喜歡，誰也沒轍。唱得確實非常好。滿宮滿調，韻味十足。做表亦清新可喜。那一晚，也真的是都好，張茜、杜�插B馬娜，感覺得出，都鉚上了，真的是都在戲里，都在人物里，怎麼演怎麼有，戲出彩到有燃燒感，劇終謝幕時，演員和觀眾都像是經歷了一場烈焰飛騰的璀璨的煙花盛典。
當晚非常感嘆，發朋友圈這樣寫：“無論如何，藝術之花是屬于年輕人的，長江後浪推前浪，亦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戲太好，一周內，前後兩次演到著名的“少年子弟江湖老”段落時，都不自覺被深深打動，以至淚眼朦朧，忍了許久，才生生忍回去。中國舊戲的好，就是這樣的感人至深，一旦耽溺其中，是會有無法自拔的沉淪感的。而真正的好角兒，在後臺扮上的瞬間，已像是被戲里的人物靈魂附體。
最後。對于真正有潛力有資質的魅力新星，通常我只有三個字：路還長。這並非冷漠，而是更深切的關心，深知其中艱辛，亦知藝術磨煉之不易。不過，也都是瞎操心，作為觀眾，見證了這一代年輕演員的這一刻的好，才是真。恰好趕上，亦是幸運。（丁天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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