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2-26 08:56:00 來源:財經天下
拓展新的城市,就需要有成熟的員工離開北京、上海這些地區去到一個陌生的二三線城市“開城”。餓了麼上海總部唐彬彬被選中。他説,“領導,請給我半天時間”。“你要半天時間幹嗎?”“容我回家結個婚。”
一家大學生創業公司,在遭遇了燒錢競爭、巨頭碾壓和資本追逐之後,一躍成為中國最受矚目也最有價值的初創公司之一。它是時代精神高度凝聚的符號:創業熱潮、O2O風口、殘酷競爭與補貼大戰、巨頭格局下的合縱連橫、以及一個“成功”的創業故事。當然,你我皆知,故事仍沒有結束。因為所有這些造就故事的因素也都沒有消失或靜止。
一 市場份額才是第一!不要管成本!
信使傳遞回來的消息讓人不安。
這已經是2014年的8月,這家名叫拉扎斯的上海公司正在慢慢習慣“戰爭”的狀況——公司的全稱是拉扎斯網路科技(上海)有限公司,這個名字印刷在公司藍色名片的正面,第一次看到這個名字的人往往會不知所措,這時候遞出名片的人會提醒你翻看背面,那才是這家公司最廣為人知的名字:餓了麼。拉扎斯來自梵文,它的意思是激情和信仰,很多年前由公司的創始人張旭豪想出來,讓所有第一次聽到的人都有不明覺厲的感覺。
從2008年兩個上海交通大學的碩士研究生在宿舍裏萌生想法,創辦一家解決外賣問題的公司開始,他們面對的就是層出不窮的競爭對手,比如早年同在交大校園創業的外賣公司小葉子當家,比如後來他們在各個城市遇到的本地外賣服務公司。但競爭的升級是從2013年才開始的,真正慘烈的競爭則從2014年開始。
甚至不能用“逐步升級”來描述這種變化,競爭像是從冷兵器時代一躍進入核戰爭。阿里巴巴集團旗下的淘點點、新生代巨頭美團網的美團外賣和隨後百度旗下的百度外賣先後衝入這個市場。“扔一顆核彈過來”這種語言也開始在他們談論競爭對手時出現。當然,他們也是競爭的獲益者。競爭迫使著這家公司拼命向前,他們的員工數量、進入的城市數量、每日訂單的數量和公司估值也都在以讓人匪夷所思的速度增長。舉個例子,2013年年底時,這家公司還只有200名左右員工,在2014年和2015年,員工數量增長從1000到2000 再到超過10000、15000 人。這家公司也一步一步成為中國最有價值的初創公司之一,它不斷變化的公司估值如今已經逼近50億美元。
不過,2014年的8月卻是一個驚魂時刻。
羅宇龍拿到的一份數據讓他大吃一驚。
出生於1988年的羅宇龍本科學習的是電腦。在上海交通大學讀書期間,羅宇龍知道了這家由學長張旭豪、康嘉等人創辦的公司。他使用這家公司的外賣訂餐服務、試著發郵件給這家公司,然後,在微軟亞洲研究院實習半年之後,加入了這家公司——餓了麼很多早期員工都擁有類似的經歷,先是作為用戶,然後忍不住提點意見,之後放棄當時看來更體面的工作加入這家公司。
在歷經了技術、運營和北京市場負責人等職務之後,聰明、強硬和執行力強,羅宇龍迅速成為這家公司最核心的成員之一——聰明毋庸置疑,執行力是這家公司能攻城掠地的重要原因,至於強硬,羅宇龍自己説,他的強硬是受到了CEO張旭豪的影響。他們之間的溝通方式,在早期的主旋律經常是張旭豪“劈頭蓋臉”的一頓痛罵——“強硬”也是張旭豪被反覆提及的領導風格,有些時候作為褒義,有些時候作為貶義。倒也並不奇怪,如果創始人和公司不擁有這種強硬的性格,這家由毫無工作經驗的大學生創辦的上海公司,必定會在包括美團和百度在內的競爭對手的擠壓下屍骨無存,像中國網際網路領域內無數次上演過的故事一樣。
之所以吃驚,是因為這份數據傳遞出的資訊和此前羅宇龍以及包括張旭豪在內的餓了麼高管得到的資訊並不一致。他相信這份數據,儘管它告訴他的事實並不是他一直認為的事實。這份數據綜合收集了餓了麼一線員工掌握的細節情況。
此時羅宇龍負責一個名叫“發改委”的機構。它在2014年的4月份由餓了麼的CEO張旭豪提議設立,成員包括他本人、COO康嘉、資深副總裁閔婕和羅宇龍。在帶領核心成員同諮詢公司PWC吃完晚飯之後,張旭豪把他們留了下來,建議成立“發改委”來統一處理這家公司在高速發展過程中遇到的所有尚不清楚歸屬的管理問題。事後看來,“發改委”更像是餓了麼的戰時經濟管理委員會,至關重要,但只存在了一年。
“我們之前得到的資訊是,美團在各個城市的市場份額與我們差的比較遠。但是,那份數據顯示,它在高校的市場份額離我們不遠了。”羅宇龍説。高校正是餓了麼賴以起家的市場。而且,這還是一份非常詳實的數據。他把這份數據發到了公司高管群中。那時已經過了晚上十點,但是看到數據之後,張旭豪提議召集大家晚上十二點在他的辦公室內開會。
“我們當時需要消化一下,大家還需要接受這個事實。但是接受之後,風格馬上就要改變。”羅宇龍回憶。
改變的核心是兩個字:補貼。或者説,燒錢。在這一輪的網際網路公司競爭中,金錢就像能源,通過不斷補給燃料,這些公司的增長速度才能更快。喜歡賽車的張旭豪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當他發現自己已經有落後的危險時,唯一的方法和最好的方法,都只能是繼續踩踏油門。否則,你只有站在旁邊不斷地抱怨汽油的價格讓開車只能變成有錢人的遊戲,或者裝作自己還是更喜歡慢悠悠地走在人行道上。
接下來的兩天兩夜,張旭豪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除了短暫的休息之外,唯一的工作就是大喊大叫,做他最擅長的事情:扮演一個態度強硬的老闆。
每一個餓了麼的城市經理都被安排要同遠在上海公司總部的公司CEO張旭豪開視頻會議。在視頻會議的開頭,張旭豪會先和顏悅色地同他的下屬打個招呼,回憶他們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然後了解一下當地的市場情況。聊完這些之後,就像他在公司內部會議上有時會做的那樣,張旭豪會突然爆發,拍著桌子開始咆哮:
“市場份額才是第一!不要管成本!只要市場份額!”
這是張旭豪和他的團隊商議出的向城市經理們傳遞壓力的方式。因為,“我們下面這些人,沒有花過那麼多錢,放開手花錢做補貼拉用戶,做這種事有點放不開。所以我們當時就覺得,Mark自己傳達壓力最好。”
“開了這一槍之後,就收不住了。整個就開仗了。”羅宇龍説。
二 “ 一個有意思的人”
是時候認識一下張旭豪。
只有建立起對這個人的初步認知,才能明白為什麼這家早先在中國網際網路名不見經傳的上海公司,在整個外賣O2O的激烈戰役中一直沒有被打趴下,也沒有像不止一次的傳言所説的那樣被全資收購,並且還能夠在今天中國網際網路寡頭分立的格局下,尚且保持著踉踉蹌蹌的前進姿態。以及,為什麼他是那個“開槍”的絕佳人選。
短暫接觸過張旭豪的人會被他的友好界面迷惑,你看到的是一個戴一副圓框近視眼鏡的短頭髮男生,身著休閒西服外套和卡其褲,笑起來斯斯文文,講起話來客客氣氣。但是接觸時間一長,他就會暴露出自己無所顧忌的本性。無論是正在進行一場長時間的談話,或者是正在一個會議上,他都會情不自禁地站起來伸個懶腰,長袖T恤或者襯衣向上拉伸,露出凸起的肚子——體重是讓他困擾的問題之一,剛剛創業時,他還是個英俊的瘦子。然後,他會把手伸進衣服抓癢——他的皮膚不好,這也是困擾他的問題;或者打個哈欠,睡眠也是他缺乏的東西。
他擁有隨時隨地睡著的本領。一次年終述職會議上,一個同事正在講述自己的PPT時,會議室內的人聽到了張旭豪的打呼聲。這時會議室內馬上安靜下來,可以想像在場的人是多麼不知所措。但這時眾人卻聽到了張旭豪的聲音:“你繼續講,我沒睡著,我聽著呢。”他知道大家可能不相信他説的話,馬上簡要重復一下剛才同事的發言,説:你剛才是不是講到這個問題了?
在2014年和2015年的急速擴張期,餓了麼大量招聘。高峰時期一天就能夠入職100人左右。這中間所有總監以上的新同事,張旭豪都要求人力資源副總裁李寶新和自己一起面試。在面試中間,張旭豪仍然會睡著!已經習慣的李寶新就會跟來面試的候選人解釋:“老闆實在太累了。”——當然,如果對這家公司和它的CEO做一些背景了解,候選人也會早就了解到這一點。比如,當我要求3個小時的採訪時間時,他的同事就會暗示我:“你們先聊著,如果到時候不困的話……”
疲倦肯定是原因之一。正常情況下,張旭豪會在晚上三點之前上床睡覺,然後在早上九點鐘起床。熟悉他的同事已經知道他在白天會有不時襲來的疲倦感。當他們發現他不在辦公室,也沒有在開會時,如果實在有事,他們會到餓了麼所在辦公樓的業主老闆辦公室找他。這棟樓的業主是他的朋友,也是餓了麼的用戶,其辦公室寬敞安靜,在張旭豪看來是個睡覺的好地方。
當然,也會有其他原因。因為我沒有親眼見過他當眾睡著,所以還是問了他這個問題。他的回答是:“我什麼時候都能睡。”在讀研究生時候他發現自己擁有了這個天賦,因為一邊創業一邊做導師的項目,非常累。後來有一天他的導師跟他説:“你睡著就睡著,別打呼啊。”
餓了麼很少會有長時間的會議。原因之一至少是,會議太長的話就容易無聊,而無聊的時候,老闆就會睡著。
當然,張旭豪本人也不喜歡開會。有一段時間他要求例會都站著開,對於張旭豪而言,例會嘛,就是很快開完的會。他經常參加的例會包括:週五下午總監以上管理層例會;每週關於産品的討論會。
中國網際網路公司中有兩家以執行力強著稱的公司——京東和美團,它們都擁有著名的早會制度。在京東,每天早上八點半的晨會是劉強東保證公司具備超強執行力的有效方法之一。張旭豪對此卻不以為然:“我覺得晨會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太死板了。可以通過移動網際網路把大家連在一起,為什麼還要跑在一起開晨會呢?”
他不喜歡接受採訪,也毫不掩飾這一點。他很坦誠地説:“我接受採訪的時候會睡著。”當時我正在採訪他。我參加過一次餓了麼的高管例會,在會議上,講著講著,張旭豪突然轉過來對公司負責PR的副總裁説:“比如説,為什麼老是給我安排採訪,讓我説一些我自己都不喜歡的話。”但是他也知道,熟練地同記者交談,正在變成他必須要做的工作之一,否則就不會有這些採訪。
週五高管的例會由餓了麼的COO和聯合創始人康嘉主持。在同張旭豪交談完之後,再跟康嘉聊天,你會慶倖這家公司終於有一個講起話來聽上去正常的高層管理者。康嘉是張旭豪的研究生同學,他們的宿舍緊挨著,經常一起玩遊戲,共同萌生創辦外賣網站的想法,然後一起堅持到今天。在會議上,康嘉坐在長桌的最中央,講起話來細聲細語,讓每個需要展示具體事項進展的高管依次發言。張旭豪則坐在長桌最裏側的桌角處,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姿態。
當他不説話時,會議進行順利,順利地像在任何一個公司中會議進行的那樣。但是當在角落裏的張旭豪決定發言時,他馬上就吸引到了全場的注意力。而且,並不完全因為他是CEO——恰恰相反,有時候我懷疑如果不是因為他是CEO,他會被趕出去。他的話語中有一種霸蠻之氣,一開口就是一副激動模樣,而每一段話開始時的口吃加重了這一印象。口吃于他更像是一種強調。
説著話,他不自覺地開始晃動身體,傾向話語所指的對象,有時候他也會揚起手向那個方向揮一揮,不時還會蹦出幾個“他媽的”,講起話來有種説一不二的氣質。比如,當談到某一個團隊面臨的一個業務問題時,他給出的方案是:“把傻子清理掉,問題就解決了。”談到業務部門,“我們公司業務部門比較賤,你需要用鞭子抽。”談到一項總是被違反的規則,他建議的解決方法是:“我們這種公司,就是要罰,罰一百萬兩百萬就沒人再做了。沒有錢就算在股票裏。我説的比較極端,但告訴你的是方向。”
但這不意味著他就是完全地簡單粗暴,他又有種樸素的公平意識。比如他問新來的CFO——一個在大網際網路公司工作過的資深人士:“法務部調到你這裡來了?”冷靜的CFO反問:“這兒有法務部嗎?”這時候有人接話説:“原來有一個人。”CFO接著問:“他有律師資格嗎?”接話的人回答:“他通過了司法考試。”CFO説:“那算了。”言下之意是此人並不可用。這時候張旭豪插話了:“你跟人家交流一下嘛,萬一是天才呢?”CFO回答:“會計、法律這種領域不存在天才。”但是看到張旭豪仍是一副不肯罷休的樣子,就説:“我會看的,我會跟他交流一下。”
會議開到中間時插入了一段CEO的獨白。張旭豪開始陳述公司一定要堅持專注和極致。他高亢的嗓音充斥了會議室的每一個角落,中間點綴著一連串讓人印象深刻的句子:
“我們為什麼要做許多其他事情呢?業務leader要簡化、簡化、再簡化!”
“管理者不能讓下面的人太累。”
“我們現在人越來越多,反而不極致了!”“生意永遠在變,關鍵是大家要有這種極致的態度!”
經常在他説完一段話,或者在他“黑”過某人之後,會議室內就會響起與會者輕輕的笑聲。他用的比喻和他的講話方式,都讓人覺得新奇。比如當一位與會者未能清楚地説出他問到的一個數字時,他就會説:“他媽的這就是交大和清華的差距……”他也不避諱提到競爭對手,“美團比我們牛B的地方,就是他們數字比我們摳得細。”——王興是清華大學2001屆電子工程系的畢業生。
他難以忍受寒暄,也不想聽太多鋪墊。他的同事在跟他談論某件事情時,一旦有了較為冗長的敘述,他就會不耐煩地打斷:“不要跟我講這些,大家都是聰明人。” 餓了麼的一位高管説:“在餓了麼工作一段時間之後,感覺自己現在都不會聊天了。”他們全都被“規訓”成簡單直接、直擊重點的談話習慣,而這可能讓他們的家人、朋友都感到不適。新來的高管可能不太熟悉他這個習慣。比如,負責行銷的副總裁徐大鈞——也就是拍攝出那段“餓了別叫媽”廣告的人,開始時向張旭豪提交了一份數十頁的PPT,陳述這家年輕公司該如何做品牌和行銷。結果他接到了張旭豪的電話,電話裏張旭豪對他説,不要跟我講這些,直接告訴我幹貨!
有時候,正在聊一件事情,他起身要去上洗手間,他會拽著跟他聊事情的人一起去,這當然會讓人不知所措,也會給人壓力。美國總統林登 約翰遜就喜歡在洗手間同下屬開會。不過對張旭豪而言,他似乎並不是出於要給人壓力的目的,而是他對距離感的認知不同。在他還小的時候,他去自己的發小家玩,會一直不停地跟朋友説話,甚至人家在洗澡的時候,他也要跟過去站在浴室門口,繼續喋喋不休。
他非常懂得如何向人施加壓力。當然,可能完全是出於直覺,但他採用的簡單粗暴的方式卻能夠成為迅速打破隔閡建立信任感的方法。不止一位他的同事説,他在這方面真的很有天賦。餓了麼在2014年尤其是2015年開始大量空降高管。在被問到新老同事的融合是否會有問題時,他的一個同事説:不會,原因是這些人都是被CEO謹慎挑選過的。如果這些人能夠接受張旭豪總是挑戰姿態的溝通方式,在融入這家年輕公司上當然難度會小很多。另外一位高管則開玩笑説:當然不會有融合問題,因為我們在Mark面前都是受害者,我們受害者群體會團結一致的——因為不想讓人叫“張總”,整個公司都叫他的英文名字“Mark”,早年的創業夥伴如康嘉,則會叫他“旭豪”。
舉個例子,張旭豪第一次見到徐大鈞時,開口就説:“上海人全傻B。”後來張旭豪解釋説,他的目的是“因為我知道你心中的上海人是什麼樣子,我來批判他,然後讓你跟我在思想上産生一定共鳴”,而非真正認同這種以地域區分不同人的方式。
但你可以腦補一下上海人徐大鈞當時的感受——當然,好在張旭豪自己也是上海人。張旭豪接著説:“上海人不行的,網際網路行業就沒有上海公司做得好的。上海人,想贏怕輸,喜歡守著自己的自留地,沒有搏性、沒有賭性、沒有狼性!”70後徐大鈞曾經就職于500強,2006年自己出來創業,做諮詢與IT服務,客戶中也不乏500強公司。他説,“第一次我就跟他有不同意見”,當然,是“雖然”。
徐大鈞回憶第一次見面之後他的感受:“雖然看上去有一點強勢、不是很客氣,但,話糙理不糙。”
但是儘管強勢,張旭豪卻又很懂得照顧他的創業夥伴的情緒。每一位高管入職,他都會叫上包括康嘉、羅宇龍、閔婕等人一起同這位新同事聊一下。他解釋説:“我不想讓大家認為就是我一言堂,一個人做的決定。”從攜程挖來的CTO張雪峰也説:“Mark和James(攜程CEO梁建章)都很強硬,但是Mark要更民主。”新華社一篇關於張旭豪的長篇人物報道發表之後,張旭豪專門去問負責PR的副總裁郭光東:“怎麼整篇文章都是張旭豪?康嘉呢?”以前他發現一個問題,經常會當眾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痛罵,但從2015年開始,他也越來越知道該約束自己的情緒。
“他是一個有意思的人。”徐大鈞説:“人要變成一個有意思的人不是這麼容易的。在生活中很多人很有錢很有社會地位,但很沒意思。”
成功是一個讓人變得枯燥的過程。但是沒有過工作經歷,直接開始創業的張旭豪卻不同,他沒有被成熟公司的規則規訓與懲罰過。“跟他開會你會經常笑。你在笑的時候,不是因為覺得他幼稚,而是因為他講的話就像‘童言無忌’,話糙理不糙,確實有道理。他的講述方式讓你覺得有意思,因為你身邊不太有這種人,你會覺得這個人很特別。”徐大鈞説。
餓了麼高速擴張時期,成立了僅存在一年的“發改委”。“發改委”由圖中四個人組成:COO康嘉、資深副總裁羅宇龍、資深副總裁閔婕以及CEO張旭豪(從左至右)。
三 競爭者們:從創業公司到巨頭
從幼年開始,張旭豪就養成了一些帶有競爭性的愛好:拳擊、籃球和賽車。他會在重要的拳擊比賽時找一家牛排館請自己的朋友一起去看;儘管身材不高,但是他進入了盧灣區的籃球隊,經常拿自己的二級運動員資格證書向哥們炫耀;小時候他和哥們到上海淮海路的商場伊勢丹遊戲廳玩賽車遊戲,一直把遊戲幣全用完才肯走,長大後他完成了賽車手訓練課程,拿到一張資格證。有一次一個朋友讓他去試自己新買的車,一輛豐田86轎跑,張旭豪直接在馬路上就開始玩兒漂移。朋友看得又是心疼又是膽顫,回來後直説:“旭豪膽子大!旭豪膽子大!”
再後來,他終於找到了一個永遠不缺乏刺激和競爭的職業:創辦一家公司,做它的CEO。
2008年時,他們面對的第一個競爭對手叫小葉子當家。餓了麼最開始走的是Sherpa’s模式,這是一家在上海的高端外賣公司,直到今天仍然同時保持著獨立和盈利。張旭豪和康嘉模倣Sherpa’s製作了一本有17家餐廳的精美冊子,還費盡口舌從上海交大旁的一家別克4S店拉來廣告,印了一萬冊在整個交通大學發。他們還購買了十幾輛電瓶車,自己做配送。2008年冬天外送員都不願意去送外賣,這家創業公司也開不起那麼高的工資,張旭豪和康嘉就自己上陣騎著電瓶車去送。上海冬天經常下雨,雨水把鞋子打濕,一冬天下來兩個人腳上都是凍瘡。
小葉子當家模倣的是總部在紐約、主打大學生市場的送餐網站Campusfood。和餓了麼一樣,小葉子當家也把上海交大校園視為自己的主要市場。康嘉説:“我們覺得它的模式比較輕,還是有一些道理。”隨著另外兩名早期技術背景的成員加入,餓了麼在2009年也上線了訂餐網站。
康嘉回憶説:“經過2009 年一年,2010年基本上把他們打得差不多了,逐漸地就壟斷了交大。他們(小葉子當家)那時候就轉型了,他們實際上屬於沒有堅持。”
餓了麼的一名早期員工記得,有一天正在吃飯,張旭豪突然對他説:“小葉子當家沒了,你知道嗎?”這名早期員工也畢業于交通大學,在沒有加入餓了麼之前,他同時是這兩家公司的用戶。他回答説:“啊?是嗎?不知道。”但是張旭豪也並沒有再説什麼,而是繼續吃飯。
這家公司從此就作為一個總是被提及的注腳出現在對餓了麼創業歷史的報道中:一家創始人要成熟得多、資金實力也更強的公司(他們已經畢業,而且都開著轎車),輸給了幾個沒有錢也沒有經驗的研究生創辦的公司。
餓了麼A輪的投資人、金沙江創投的合夥人朱嘯虎稱,小葉子當家的創始人還曾經來找過他,懊惱自己由於沒拿到風險投資而錯過了外賣O2O這個後來公認的風口。當然,還有更多的投資人也錯過了這個風口。後來,我碰到過不止一個投資人,稱他們曾經在早期看過餓了麼項目,但最終沒有推進並決定投資。這讓朱嘯虎得意不已。
餓了麼能夠在競爭中勝出,除了所謂堅持之外,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們的確也做出了一些商業模式上的創新。他們開發了後來被反覆提及的面向商家的Napos系統。入駐餓了麼的商家裝上Napos系統之後,就可以通過這套軟體管理訂單。張旭豪決定,不再像同 行做法那樣收取提成——餓了麼早期也是按照8%的比例收取提成,而是收取一筆固定的服務費。“一年4820元,半年2750元,三個月1630元。”直到現在,張旭豪仍然能夠不假思索地説出這三個數字。
“我一下子收到錢了,他(商家)確實也覺得方便。第三,其他平臺還在收提成,商家覺得這一個平臺就可以了,覺得方便,就把所有用戶轉到我們平臺上來。因為其他平臺訂單少還要提成,我(商家)這兒固定4820元已經付了,要把它用足,全往我(餓了麼)這裡轉。一下子這個模式就把很多競爭對手給幹掉了,餓了麼的量就起來了。”張旭豪回憶説。
2011 年3月,經過一年休學,張旭豪和康嘉做完論文畢業。餓了麼也拿到了第一筆投資,是金沙江朱嘯虎給出的100萬美元。餓了麼也開始把自己的模式向外複製。然後,這家公司在每一個城市都會遇到一些競爭對手。但是,這些對手大都沒有對餓了麼形成困擾。畢竟,他們的團隊已經在上海交通大學把自己的模式反反覆復推敲、使用了三年。而上海交通大學所在地閔行,用張旭豪的話説,“當時我們感覺是全宇宙網上訂餐最發達的地區,好像學生創業就喜歡做網上訂餐,不喜歡做其他東西。”
其中還有一些插曲。一個插曲同駭客有關。2012年,現在負責餓了麼平臺産品開發的王泰舟當時大四,正在餓了麼實習。他看到北京一家名叫開吃吧的公司把餓了麼網站上的餐廳LOGO直接拷貝過去放在自己的網站上——餓了麼專門雇傭了設計師來為自己合作的餐廳設計LOGO,這也是這家公司得意的一點。書生意氣,憤怒異常——王泰舟當天晚上在交大宿舍寫了一個程式攻擊了對方的網站。結果被對方通過固定IP追蹤到,寫郵件給交大,投訴學生從事駭客活動,要求道歉。“因為感覺那人蠻狠的”,張旭豪就讓王泰舟搬到了公司住,“萬一找人打你怎麼辦”。
另一個插曲也發生在北京。康嘉聽説,有另外一家公司盯上了外賣市場,創始人在清華大學讀書期間也發現了人們對外賣的需求能成就一家大公司。這家名叫千里千尋的公司在2012年的10月份衝進市場,做了一個名叫外賣單的産品。當時負責北京市場的康嘉聽到,對方直接以3倍的工資從餓了麼挖人,希望能夠快速複製餓了麼的模式。那時餓了麼只開了一處白領外賣區域,就是北京科技公司雲集的上地。兩家公司在這個地區開始了後來已成為常見態勢的消耗戰。“我們做活動時最高減免兩塊,他們一進來就減六塊。”康嘉説。在2013年9月時,外賣單決定停止消耗戰。如今,在蘋果商店,已經搜索不到外賣單的應用。
“當時我們的競爭對手主要還是創業型公司,包括遍佈全國各地的大學生外賣,非常多,有點像團購網站。因為外賣有本地屬性,門檻不高,只是擴張時候難度大。我們當時在北京打的也蠻有自信的,基本上在北京兩年,該滅的都滅掉了。”康嘉回憶説。
2013年6月17日,阿里巴巴集團旗下淘點點開始發力。這是第一個巨頭公司進入外賣市場。淘點點的自我介紹是:“承載阿裏所有移動互聯的期望進軍生活類平臺,繼承了阿裏的純正血脈,同時也肩負著阿裏由電商平臺向生活服務類平臺的拓展延伸及阿裏O2O戰略,要打造生活版的‘淘寶’,定位為‘移動餐飲平臺’,使命巨大。”在北京,代理淘點點外賣業務的公司“招財貓”,招募人員拓展餐飲商家,談一個入駐商家就獎勵一定現金。在另一個重點城市廈門,2013年12月20日淘點點開發佈會宣佈自己是“吃貨神器”,“生活版淘寶”,通過和地方門戶論壇合作發展外賣商家。簽約商家贈送阿裏雲手機,並且動不動就有50%—100%的消費返利。
淘點點的確曾經讓餓了麼緊張過。康嘉就發出感慨:“我們這點子彈,怎麼跟他打?”但是沒過多久,餓了麼的一線業務團隊就發現,淘點點並不能真正對餓了麼形成威脅。當時在北京市場,現在負責餓了麼BOD團隊(自營配送團隊)的李立勳説:“那個時候淘點點到處補貼紅包什麼的,好像還蠻兇的,但打壓它非常輕鬆。”
“後來因為在市場上一條街一條街掃過去,過程當中就發現它沒有真正的滲透。儘管當時淘點點宣稱自己訂單量多少多少,但只要淘寶開個入口,導流非常簡單。O2O訂單如果沒有密度就沒有任何效率,甚至餐廳都感覺不到。越調查就越發現威脅其實不是很大。”康嘉説。
訂單缺乏密度,一家入駐餐廳每天只有一兩個訂單,反而會給餐廳造成困擾,因為大部分餐廳還是以做堂食為主。餓了麼的經驗是,超過5單餐廳會覺得效果不錯,超過10單就會變成不可忽視的銷售來源,超過50單時,餐廳就會主動組建一個團隊來做。
一篇報道中提到,張旭豪在淘點點入場之後曾經去找B輪投資方經緯創投的創始合夥人張穎交流,張穎説:“巨頭來了,説明你們已經到風口了。”只不過,當時的淘點點,無論阿里巴巴聲稱自己怎樣重視,都看不出這個網際網路巨頭有拼死一擊,徹底搏殺競爭對手的兇狠。
在張旭豪開始讀初中那一年,父親張志平帶著他去四川路買自行車。張旭豪看中的是一輛價格一千多塊的禧瑪諾。因為富養,這個孩子從小就不肯將就,什麼都要最好的。張志平回憶説:“他説他喜歡。我説可以給你買,但有一個要求,你自己騎回家。”於是,他教這個12歲的孩子,從四川路走到北京路,然後沿著北京路一路騎行,經過成都路、復興路、淮海路,回到思南路的家,橫跨虹口、徐匯和盧灣三個區。
你要得到想要的東西,總要走一段很遠的路。張旭豪和他的團隊已經走了很遠。不過,另一個兇猛的巨頭也正在前來的路上。
四 “泰森和奧尼爾打,誰會贏?”
關於美團要進入外賣市場的消息不時傳來。
當然,這並不稀奇。淘點點已經衝了進來。人人網和58同城也都號稱自己要在這個領域發力。“有一點點量級的,會被別人關注到的都在做。”李立勳説。
王興早已闡述過他的T型戰略。團購形成的巨大流量和用戶群是美團縱橫捭闔的基礎,但團購只是入口和土壤,美團接下來想要的是,借助團購形成的入口和土壤,在一個一個垂直領域發力,迅速搶佔市場。《中國企業家》雜誌採訪過一位投資人匿名評價美團説:“如果拿武器來比較的話,美團像一根大棒,不夠銳利,但是它很大,有很多可能。現在需要在棒上插針,針插多少、插在什麼地方,是美團現在比較重要的事情。當針插得足夠多時,這根大棒就變成了狼牙棒。”
2012年,美團選擇插針的領域是線上電影售票。貓眼電影迅速衝到了行業第一,但也為美團樹敵無數,有如淘寶電影、微票兒等巨頭背景的公司,也有時光網、格瓦拉等創業型公司。2013年,美團選擇的領域是酒店。同樣,它把去哪兒網和攜程都變成了自己的敵人,順帶還有一群小創業公司。接下來,一路攻城掠地、士氣高昂的美團,把目光投向了外賣市場。
李立勳當時正在北京。他出生於1989年,是張旭豪和康嘉上海交通大學的學弟。上大學時就是餓了麼的用戶,用完之後還熱衷於給餓了麼網站上留的電子郵件地址發郵件,提各種建議。每次給他回郵件的人,名字叫張旭豪。有一次他寫郵件説,建議餓了麼開展洗衣業務,因為包括他在內的同學也有類似需求。張旭豪直接回一封郵件:我們現在專注做餐飲,其他東西暫時不考慮。
2011年畢業之後,李立勳到加拿大讀了一年研究生。暑假回國,到餓了麼待了一個月,假期結束時,張旭豪問他:“你還回去嗎?”就這樣,李立勳加入了這家創業公司。儘管他當時的獎學金換算成人民幣是一個月兩萬,而張旭豪給他的工資是一個月四千元。張旭豪還跟他説:你是公司第一個管培生,需要在各個部門輪崗。在上海換了客服、設計、業務等部門之後,李立勳就和羅宇龍一起去了北京,開拓北京市場。
知道美團網準備進入外賣服務市場後,李立勳決定自己去看一下。那時是2013年的9月,美團網的總部在北京北苑路上的北辰泰嶽大廈。知道美團正在進行産品內測,他挑了一個早晨,去北辰泰嶽大廈看美團網計劃要如何做外賣——美團對外賣産品的內測,就是針對當時美團辦公樓發放傳單,有真的用戶,也有真的商家,只是僅限于這個區域。
“我去看他們怎麼發傳單,一看跟我們發的一模一樣。想看看他們到底怎麼做,於是我就混進了北辰大廈,非常尷尬的是,美團那時候從我們公司挖了人過去,在電梯裏面還遇到了熟人。他問我你怎麼在這兒,我回答説,去找你們老闆談點事情。”李立勳説。
他去觀察了幾次,也把自己看到的情況在公司的群裏講了一下。但他自己的判斷是:“我不認為他們做得有多好,我覺得跟我們做得差不多,也沒什麼新思路,而且在那裏測試了很久,都沒有往外鋪。”當時大家在討論到未來的競爭格局時,包括他在內的一線人員認為,來勢洶洶的淘點點才是最主要的競爭對手。CEO張旭豪則有不同意見:“我不擔心淘點點,我擔心的是美團。”美團在百團大戰中殺出血路崛起為小巨頭的過程,正好是張旭豪、康嘉等公司創始員工辛苦創業的時期。美團的強悍,讓他們印象深刻。
2013年底的時候,康嘉、美團高級副總裁王慧文、以及另外兩家外賣行業公司創始人在北京一起參加論壇。康嘉和王慧文還互相加了對方微信。王慧文是王興的大學同學和一直以來的創業夥伴,後來的美團外賣業務就由王慧文負責。康嘉回憶説:“那時候他説有些模式他們一開始看不見,後來看不起,再到後來看不懂、追不上。我還説,挺好的,這個市場能夠熱起來,對餓了麼是最有好處的,大家一起來把這個蛋糕做大。”
2013年11月,餓了麼剛剛宣佈獲得2500萬美元的C輪融資,紅杉資本領投,前兩輪的投資方金沙江和經緯跟投。他們擊敗了不止一個競爭對手的進攻,剛剛獲得一筆鉅額的融資——前兩輪餓了麼一共才融了700萬美元,有理由放鬆一下。也是在這一年,餓了麼開始有年度出國遊,這一年的目的地是新加坡。
不過,在去新加坡之前,他們還是多了一個心眼。學習了美團的經驗,也為了抵禦美團的進攻,餓了麼開始和自己平臺上的商家簽署獨家協議。跟商家簽獨家,是美團在百團大戰中沉澱下來的經驗,“他們會很果斷告訴你,二選一。他們有這樣的勇氣,也發現二選一後留下來的商戶足夠支撐它的GMV。”餓了麼資深副總裁閔婕説。美團扮演了老師的作用。於是,“我們去新加坡之前,一週全部在連夜搞獨家,差不多每個大區都完成任務,然後開開心心去的新加坡。”
2014年開始之後沒多久,張旭豪又敲定了同大眾點評的合作以及大眾點評的投資。這筆投資是張旭豪同大眾點評CEO張濤一個下午聊出來的。敲定之後,張旭豪給團隊的一些成員打電話,告訴他們這件事情。接到電話的閔婕回憶説:“晚上Mark給我打電話説,點評我們融了多少多少錢,然後我們要幹嘛幹嘛。我在電話裏就傻掉了,好開心,好開心。”
儘管接受大眾點評的投資就有了“站隊”的嫌疑,但是包括金沙江朱嘯虎和經緯叢真在內的早期投資方都建議餓了麼接受這筆投資。原因是在歷次溝通之中,點評的團隊顯示了他們的誠意,而兩人評估後也認為,“站隊”的好處,超過了由此帶來的潛在風險。
連續敲定兩筆投資,公司估值也在不斷上升。張旭豪和他的團隊都雄心勃勃想要去做更多的事情。在接受大眾點評投資之後,張旭豪曾經接受過一次《財經天下》週刊的訪問,在採訪中,他聲稱自己要做餐飲界的淘寶和天貓,並且説接下來要做配送,自建物流或使用第三方物流——繞了一圈之後,張旭豪對待配送的態度回到了他剛剛在大學校園創業時,只不過現在不需要他和康嘉等公司創始人再去騎車送餐。
但他還是低估了美團,也低估了這一陣風能把他和餓了麼吹到多高。
2014年2月份時,在一次會議上,張旭豪稱必須要加快步伐了,因為競爭對手們都在蠢蠢欲動。閔婕回憶説:“當時説我們年底要開到20個城市。”事實上,2014年底時,餓了麼進入的城市超過200個。
另一個例子是關於人數的。經過了上半年的高速擴張之後,2014年的8月1日,餓了麼的員工數量達到了1000人。人力資源負責人李寶新還特意發了一封郵件,告訴公司的核心成員,餓了麼已經突破了1000人,“公司已經進入了快速發展的車道”。但是另一方面,心裏沒底的李寶新去找張旭豪商量説,“你給我個底吧,到年底的時候我們可以招多少人?2000 人?”張旭豪搖了搖頭:“不行,太快了。1500 人!”那時是2014年8月15日。事實上,到2014年年底的時候,餓了麼的員工數量就超過了4000人。
羅宇龍也説,2014年上半年“發改委”成立之後,第一件事情是估算未來可能會有多少員工,“我們要用辦公系統管理,然後我們到外面採購一套系統,我還記得當時採購的時候我手抖了抖,這個帳號買多少呢?買800 ?還是買1000 ?狠了狠心買了1500。結果馬上就不夠用了。”當然不夠用,到2015年底,這家公司已經擁有了超過15000名員工。
別提準確預知,甚至沒有人能夠較為接近地推測出接下來這家公司的擴張速度。張旭豪和康嘉等人從2008年開始創業,到2013年年底,餓了麼對外宣佈進入了12個城市,員工不過200左右。而美團當時的團購業務已經進入了將近200個城市,交易額超過160億,擁有超過5000名員工,並且實現了年度盈利。
“(看到這組數字)王興肯定笑了。你五年做這點城市,我稍微拓一拓,你有可能就不行了。首先你管理半徑就管不過來。”康嘉説。
主導著餓了麼和美團外賣競爭的打法,後來張旭豪和康嘉將之稱為“核彈理論”。康嘉轉述給我一段他聽到的話,大意是,只要餓了麼沒把美團外賣弄死,美團很快就能把餓了麼弄死。康嘉説,自己聽到後的第一反應是,“美團創業多少年,管過多少人,打過多少場硬仗?你説我要把你弄死,我怎麼能把你弄死?要弄死我們,行業裏,真要把誰弄死,還沒那麼容易!”
張旭豪自己的“核彈理論”是:對付核彈,最好的方式是,直接扔一顆回去。
張旭豪一度對美團心存憤怒。在美團開始重兵進入外賣領域前後,他同美團的創始人王興、王慧文都有過交流。美團甚至曾經對餓了麼開出過一個價格。當然,這個價格在張旭豪看來根本不可接受。美團外賣的迅速崛起和對餓了麼的衝擊,讓後者認為美團有以投資或合作為名來了解整個方法論,然後再借助經驗、管理能力和資本來同後者展開競爭的嫌疑。朱嘯虎説,在開戰之後,張旭豪曾經拿著手機給他看王興和他之間的短信。但在王興看來,他在2014年3月第一次同張旭豪見面時,美團外賣已經上線,張旭豪也已經明確知道美團正在進入外賣領域,並不存在美團刻意向餓了麼套取行業方法論和資訊之説。
這兩個人,一個人是連環創業者,被譽為新一代創業者中的領袖級人物,能力、眼界和雄心都不亞於上一代的馬雲等網際網路領袖;另一個人則是第一次創業,從未有過管理公司的經驗,卻對商業有著驚人的直覺和判斷力,而他性格中的倔強、強勢、專注以及無所顧忌,又讓他生就一副梟雄之相。
美團在團購市場掃平諸侯,在電影與酒店領域都迅速切入,直接面對著有BAT做背後支援的對手或如攜程這樣的老牌巨頭。但在外賣O2O領域,它最大的對手,卻只是一家初創公司。這家公司,和美團一樣信奉縱情向前,擁有著極強的學習能力和執行能力。
“Mark説,要跟美團死拼到底。”李立勳回憶説:“當時我們做了那麼多年,我們認為三、四線城市沒有量,但當時聽説美團有計劃要覆蓋時,Mark就説覆蓋,跟著打,不能給它一點機會。”
2014年3月中旬第一次“核戰爭”開始。拓展新的城市,就需要有成熟的員工離開北京、上海這些地區去到一個陌生的二三線城市“開城”。餓了麼上海總部一位名叫唐彬彬的員工被選中。他説,“領導,請給我半天時間”。“你要半天時間幹嗎?”“容我回家結個婚。”
為了加快速度,閔婕自己去把所有候選學校名單拿出來,去考察了一圈,考察的結果是,餓了麼在2014年3月就可以開到20個城市——這是原定的整個2014年的目標。
但是,按照他們監測到的美團外賣的數據,“發現美團開得很快”。於是,他們開始迅速跟進美團外賣進入的城市,最終的結果,按照閔婕的描述,“在上半年差不多雙方持平,大概在60個城市”。
第二次“核戰爭”就發生在文章開始時。張旭豪、康嘉、羅宇龍、閔婕等人在看到羅宇龍拿到的數據之後,震驚地發覺餓了麼有了落後的危險。而且,“發現美團可能會在9月份開到120個城市。”
美團像一輛全速在推進的戰車,裝備精良,補給充分。而這一邊,過去半年的高速擴張,已經是張旭豪和他的團隊創業以來最為刺激的經歷了。閔婕回憶説:“我們覺得,跟吧,但非常非常痛苦。因為我們沒有足夠的人才培養,相對應的內部溝通體系也沒完善,軟體系統都沒有開發,還是蠻難的,只能靠幫帶,傳遞士氣來hold整個盤子。”
但是張旭豪又一次讓整個團隊覺得震驚。他説,我們把整個盤子做到極致!直接把籌碼押到最高!200個城市!
“Mark在那個時候真的很牛逼。”閔婕説。
美團從2014 年9月份開始增加補貼,餓了麼選擇的策略同樣是跟進。“加大補貼”和“擴張”成了競爭的主題詞。外賣O2O成為繼出行之後第二個火爆的戰場。
為了迅速地開疆拓土,也為了在新的城市同最大的競爭對手美團外賣抗衡,同時也為了不被速度本身甩下,餓了麼隨後迅速進行了三天的培訓、述職以及拳擊對抗課。“要招這麼多新人進來,要讓他們去打仗,要讓他們迅速有戰鬥力,要打雞血!”閔婕回憶:“以前負責一個學校的人馬上被提到某一個城市的總經理。基本上把內部抽幹了,所有人全部被提拔上來,全部打仗去了。”
張旭豪從小就喜歡拳擊。在同美團外賣的競爭全面開始之後,餓了麼的高管和員工也都會接受拳擊課程。小時候,有一次他問自己從小到大一起玩的朋友張加樂:“泰森和奧尼爾打的話,誰會贏?”張加樂覺得這個問題根本沒有辦法回答,一個是拳王,一個是NBA的超級中鋒,就像關公戰秦瓊。
但是現在,這卻變成了一個真實的問題。2014年曾經流行過一個説法,“跨界打劫”,即你的競爭對手可能並不來自於你的行業,而是從另一個行業突然出現,強勢進入。美團無疑就是跨界打劫的高手。
所以,泰森和奧尼爾打,究竟誰會贏?
張旭豪喜歡打籃球,位置是得分後衛。這一愛好從學生時期一直延續到了今天,創業期間他依然保持著打球的習慣。
五 壓力測試
康嘉説,整個2014年,餓了麼是8-9倍的增長,2015年是5-6倍。
高速度本身就是一場壓力測試。
2014年時,餓了麼年輕的財務經理,一個年輕的女孩,每一次開會都會哭。數對人頭髮對錢,成為一項挑戰。因為這家公司的人員擴張速度以及流動都超出了原本財務部門的承受能力。不過,當一個女孩哭泣時,易怒的張旭豪反而不再發火。
餓了麼的004號員工,“四大餓人”之一鄧燁負責客服部門。在2014年8月份時,客服部門的日均來電量還在2000左右,因為加大了補貼、進入城市數量增加,到10月份時,日均來電量飆升到了10777。只有50人的客服部一下子不堪重負。客服所有同事都要到下午兩點到三點才能有時間吃東西,吃完之後又需要馬上回來。因為下午四點到七點又是一個訂單高峰期。即使如此,接聽率也從之前的接近100%下滑到了不到60%。
餓了麼人力資源部的同事在辦公軟體上批入職,就要批到深夜。因為在高峰時期這家公司以每天100人左右的速度在引進新同事。
産品經理第一次修改了對商家應付賬款的到賬時間時,業務部門的同事激動地衝進辦公室,找到負責産品的王泰舟,把自己的衣服領往下扯,讓王泰舟看脖子上的紅印,嚷嚷道,我們在外面打仗,你還害我們被商家打。沒那麼激動的同事會選擇打電話。當然,接聽率同樣得不到保證,因為産品同事的電話已經被打爆掉。後來公司索性下達了一個通知,各地的市場經理不得直接打電話給産品、技術以及財務部門。
“後遺症我2015年再解決。速度有點快,管理結構搭的不是非常好,更多時候是我們一群人在解決事情本身。後來其實我覺得,管理結構當中是有問題的。2015年實際上我們是在梳理管理結構。而且我覺得梳理到現在也快差不多了。”康嘉説。
2015年3月份,康嘉正式出任COO。原來的大區制被改變成事業部制,劃分為高校事業部和白領事業部——這個組織架構在2016年初再次被調整。餓了麼在河南建立了一個呼叫中心。今天兩萬五千左右的呼叫量,也可以保證95%-98%的接聽率。大量高層被引入進來。他們拉高了這家員工平均出生年齡是1988年的公司的平均年齡。他們有了新的CFO、CTO、負責行銷的副總裁、負責PR的副總裁。為了從攜程把現任CTO張雪峰挖過來,餓了麼的第三號員工汪淵還主動提出把自己CTO的頭銜讓給張雪峰。這讓張雪峰頗為意外。在他的印象中,這幾乎是從未發生過的事情,那些聯合創始人中有CTO的公司,即使是一個非常小的公司,往往也只會再去找一個技術副總裁。
不過,即使是所有這些壓力測試,也都建立在另一個壓力測試之上:找錢的速度是否能夠支撐得起公司增長的速度。
當然,對於張旭豪而言,還有一個問題是,他是否能保持自己的強勢獨立地位。他的風格是如此之強勢,以至於即使他自己認為有可能會在高速的競爭中出現各種問題,無論是被擊敗還是被資本拋棄,他的同事們也認為此事絕對不可能發生在張旭豪身上。比如,當我提出是否有過片刻擔心公司會在競爭中落于明顯下風時,閔婕就反問:“旭豪這種,怎麼可能認輸?”
進入2013年之後,餓了麼的融資速度越來越快,融資的規模也越來越大。在餓了麼,融資就是CEO張旭豪的工作。張旭豪自己説,他需要用40%左右的時間在融資上。一提到融資,他馬上陷入沉思,下意識地算自己融到了幾輪。他從小到大接受的關於如何使用錢的教育並不算少。
張旭豪出生在一個商業家庭。他的祖父張韶華在民國時期是上海工商界的知名人士,從白手起家到擁有五家工廠,是上海灘的紐扣大王,“在上海工商界的排名在前1000里”,張志平説。這是一個工商家族,張的伯父是“軸承大王”。很小的時候,開始經商的父親就讓張旭豪在家裏數錢,不顧妻子在旁邊大喊錢經過太多人手因此太臟。他説要教給兒子對錢的正確認識,“我的小孩要學會用錢,再學會賺錢”。
1997年香港回歸那天,張志平讓兒子不用考慮回家時間自己到外面玩。結果淩晨兒子跑回來敲門,説有在賣回歸紀念章要不要買。張志平直接遞出去一百塊説,你自己決定。從同濟大學到交通大學讀研究生時,張志平一次性給了張旭豪十萬塊,説生活費不要再問我們討了。後來解釋為什麼這麼做時,張志平説:“給他這麼多錢,就是要他自己有自控和自理的能力,自己來管理錢。”
很顯然,這些錢中的一部分,被張旭豪用來創辦他的第一家公司,也就是今天的餓了麼。
按照已經公佈的數據:A輪之後,2013年的1月份經緯中國和金沙江創投600萬美元B輪投資餓了麼;2013年11月,紅杉中國領投了C輪,2500萬美元——紅杉中國也是美團的投資人;2014年5月,大眾點評戰略投資8000萬美元,D輪;2015年1月28日,中信産業基金領投了E輪3.5億美元,此時騰訊係紛紛入場,大眾點評繼續跟投,騰訊與京東跟投;2015年8月28日,宣佈F輪系列融資6.3億美元;2015年12月17日,同阿里巴巴集團簽署投資框架性協議,阿里巴巴集團投資餓了麼12.5億美元。
D輪時,有關於“引狼入室”的爭議。“當時的顧慮,主要是點評是有潛在競爭可能的,接受點評的投資會有風險。綜合考慮之後,我是支援推進的,原因有二:一是點評的投資條款和商務合作安排比較公平,顯示了他們開放合作的心態和對盟友的尊重,二是我覺得張濤行事素有君子之風,我相信他能遵守承諾。”在B輪投資了餓了麼的經緯中國合夥人叢真回憶説。最早投資餓了麼的金沙江創投合夥人朱嘯虎則説:“點評達成投資意向很快。基本上所有條件都沒法拒絕,幾個月時間價格翻了3倍,這個價格沒法拒絕。”
一方面,現在中國網際網路的巨頭格局讓一些小型獨角獸的生存空間受到擠壓。但另一方面,可以説餓了麼亦受益於這種格局。在團購和本地生活業務上,大眾點評是美團的主要競爭對手。大眾點評接受的是騰訊的投資,美團接受的是另一巨頭阿里巴巴的投資。美團的T型戰略和王興的雄心壯志,讓美團自己先後衝入線上電影售票、酒店預訂和外賣服務領域;而大眾點評的方式則是投資相關領域公司。在這種競爭格局之下,大眾點評投資餓了麼變得順理成章,而騰訊係公司也在E輪相繼跟投。餓了麼成為一家有巨頭背景的創業公司。
但即便已經被視為“站隊”,E輪融資時,張旭豪仍然度過了驚魂一刻:一家已經簽署了投資協議,並且已經給了定金的美元基金,突然宣佈不能再繼續領投。張旭豪回憶説:“跟他們談的蠻好的。大家一拍即合。後來,做著做著,突然,他跟我説資金上有些頂不住,內部壓力比較大,然後就放下了。”
幸運的是,原本是跟投的中信産業基金決定領投。“一般來講領投的基金走了是很尷尬的一件事,跟投的人有可能都走掉。”張旭豪説。
但時過境遷他倒也覺得沒所謂:“任何商業行為人家都有人家的道理。人家也在按流程走,該怎麼樣就怎麼樣。當然我最後也很失望,如果那時候能和他們合作,也可能未來發展會更順風順水。對我來説打擊有一點,但我覺得,這就是碰到問題解決問題。就這樣。”
F輪融資時,餓了麼的財務顧問華興在發出新聞郵件15分鐘後,撤回郵件。一時之間關於餓了麼F輪融資造假的新聞遍佈網際網路。尤其是在當時所有人都在談論資本寒冬加大了融資難度,以及O2O行業的燒錢競爭難以為繼。華興資本和餓了麼都發佈了聲明,稱華興資本撤回郵件,僅僅是糾結于F輪融資和F輪系列融資的措辭細節問題,而非融資本身。事後張旭豪同樣很淡定:“也就是一些細節嘛。我覺得無傷大雅。”包凡也稱,這件事情並不會影響兩家公司之間的關係,“你可以去問Mark,他依然把我們當朋友看。”
緊接著,最大的競爭對手美團同自己的重要股東大眾點評合併。對於餓了麼及其投資人而言,這起合併在之前也並非完全天方夜譚。在F輪融資的投資條款中,已經加進去一條,如果大眾點評和餓了麼在外賣業務上的主要競爭對手合併,那麼大眾點評將退出餓了麼的董事會席位。但張旭豪第一次被投資人告知大眾點評將同美團合併時,他的反應仍然是,“我覺得比較突然,我覺得確實比較突然”。
當然,“最後也表示理解,點評有很多的困難,現在也解決不了。它在融資上也有很大壓力。”
“沒有辦法,只能接受這個現實。”張旭豪説。
他的同事們則提及,在美團和大眾點評合併之前,大家在一起開會時,就會有人在無意中提到這種可能性:“點評最後不會慫了吧?”
美團與大眾點評合併之後,張旭豪同王興見過數次。對於餓了麼和美團外賣合併之後成立一家新公司的可能性,“如果是我們來主導這家公司,我們並不是很排斥的。但如果是對方來主導,我們是比較排斥的。”張旭豪説。
他的一些投資人認為美團開出的條件和價格“缺乏誠意”。但是華興資本的CEO包凡卻説,對於張旭豪而言,獨立幾乎是必然的選擇,跟價格無關。因為張旭豪總是會選擇自己來掌控公司命運。王興當然也是如此。張旭豪自己也説,他同王興在一起時並沒有談論價格,而是“談理想”。他們之所以沒有合作,原因是,“對未來的想法還是不一樣”。
華興資本是餓了麼的財務顧問,也是合併之後的新美大的財務顧問。包凡同王興和張旭豪也都是朋友,雖然他這兩個朋友實在不同。王興和包凡都喜歡讀書,包凡還想要組織一個固定的讀書會。而張旭豪則會毫無顧忌地説,自己讀過的書估計沒超過十本,儘管辦公室也放著一些書,“但都沒看過”。
合併讓餓了麼面對的格局再次發生變化。昔日的盟友變成了對手。而對手卻會成為盟友。阿里巴巴董事局副主席蔡崇信牽頭在做對餓了麼的新一輪投資。等到這一投資最終敲定時,餓了麼的估值將會接近50億美元。張旭豪和他的團隊的夢想進一步在放大。當他們開始創業時,早期投資人朱嘯虎和叢真對這家公司的期待是,它或許某一天能夠成為一家十億美元的獨角獸公司。而現在,他們期待的是一家數百億美元的公司。
在這期間,張旭豪見了一次馬雲。我問他:“你跟馬雲見面聊了什麼?”張旭豪説:“他問了問我的創業經歷,也談了自己經營公司的理念和對未來的看法。”
在他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放學,張旭豪自己一個人往家的方向走。天漸漸黑了,他還是沒有走到自己熟悉的道路上。他迷路了。
他看到路邊一個男人手上拿著一部大哥大剛剛打完電話——這在90年代初是富人的標誌。於是,他走上去叫:“阿舅,我要到雁蕩路小學,這個路我不認識。你能不能陪我走到淮海路,到淮海路我就認識了。”
“人家一看他嘴很甜,説好,我給你叫一個車子。給了司機二十塊錢,直接送到我們弄堂口。我問他:你怎麼搭車子回來的?他説:我迷路了,碰到一個好人,他不肯陪我走,但給錢讓我回來。這種事情他都碰得到。”張旭豪的母親回憶説。
這個故事傳遞出的意象基本就是張旭豪成年之後創辦公司的經歷:他在尋找方向,他需要錢;有人給他錢,讓他去他該去的方向。無論你覺得他和這家公司走到今天,是因為他的確又堅持又努力,或者是因為幸運或資本驅使,他總歸是做到了。這家公司如今出現在各種獨角獸公司的排行榜上,張旭豪和他的創始人團隊也成為各種評獎和論壇的常客。
不同之處在於,現在張旭豪絕對不會承認自己“迷路”。他用年輕人特有的驕傲回答説,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和要做什麼,他“沒有困惑”。剛滿三十歲,但他提前“不惑”了。他稱自己清晰地看到了未來。這個未來由一些他們自己經常提及的詞語構成:分佈式倉儲、即時物流、交易平臺。他希望這些詞語加上資本、再加上日益擴大的團隊,能夠構建出一家新的平臺公司。
當然,在未來到來之前,沒有人知道它的準確模樣。一切仍在高速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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