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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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2-08-30 10:18   來源:中國臺灣網

  那是在1926年。我剛剛進入拉泰科雷公司,成為了一名青年飛行員。早在郵政航空公司和法國航空公司成立之前,這家公司就承擔了圖盧茲—達喀爾的航線。我就是在那學習的航空駕駛這一行。現在,在擔任領航員之前,我也和同行們一樣,要熬過見習期,這是所有新手在上崗前都要經歷的。這這段日子里,我要在圖盧茲和佩皮尼昂(法國西南部的城市)之間試飛,還要縮在冰冷的機庫角落里聽無聊的氣象課。我們對陌生的西班牙山嶺心存畏懼,而對老牌飛行員則充滿崇敬之情。

  我們經常能在餐廳里碰到這些老牌飛行員。他們性情粗暴,有點冷漠,高傲地給我們提出各種忠告。當他們當中的某位飛行員從西班牙的阿里坎特或摩洛哥的卡薩布蘭卡回來晚了,皮外套被雨水浸透,而我們中間有人怯生生地向他打聽一路上的情況時,他關于暴風雨天氣的簡短回答,為我們營造出一個神奇的世界:到處都是陷阱、圈套,隨時可能撞上一堵堵突兀的懸崖峭壁,還有那幾乎可以要把整棵雪松連根拔起的渦流。黑色的巨龍護衛著險峽的谷口,雷光電閃在山頂上呼嘯盤旋。老飛行員精湛的技藝一直讓我們敬佩不已。不過,這種敬佩偶爾也會變成永久的懷念,因為他們中間有的人再也沒有回來。

  我還記得比利的一次返航,他後來在比利牛斯山脈遇難了。這位老飛行員才在我們中間坐下,就埋頭吃飯,一言不發,兩肩都累塌了。那天晚上,天氣非常差,從起點到終點,整條航線的上空一片混沌。在飛行員眼里,所有的山脈都在泥濘中打滾,就像是斷了纜繩的大炮,在舊式帆船的甲板上滾來滾去。

  我看著比利,一直憋著沒有說話,後來終于壯起膽子問他,這次飛行是不是特別艱苦。比利沒有聽見,皺著眉頭,還在埋頭吃飯。駕駛敞蓋飛機的時候,如果遇到壞天氣,飛行員要把身子探出擋風玻璃外面才能看得更清楚一些。由于尖利的風聲在耳邊呼嘯,所以飛行員在下飛機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里,耳朵里都是嗡嗡的。比利終于抬起頭,好像聽見我的問話,若有所思,突然爆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這笑聲讓我非常驚奇,因為比利平時很少笑,這短促的笑聲驅散了了他滿臉的疲倦。他沒對自己的凱旋做任何解釋,而是低下頭繼續咀嚼,一聲不吭。但在這籠罩著陰鬱氣氛的餐廳中,在庸庸碌碌忙活了一整天、此刻在這里休息解乏的小職員中間,這位肩膀寬厚的同伴在我眼中異常高貴;在他粗獷的外表下,顯露出戰神一般的英雄氣概!

  輪到我被叫到經理的辦公室了,這個晚上終于來臨了。他只對我說:

  “你明天就起飛。”

  我站在那里,等著他示意我離開。但是,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說:

  “所有的規章你都知道了吧?”

  在那個年代,飛機發動機的性能沒有現在這麼可靠,常常突然就罷工了,只能聽見一陣摔碗砸碟的嘈雜,之前卻一點徵兆也沒有。飛行員只好任憑飛機滑向西班牙那陡峭的地表。我們常說:“在這種地方,如果發動機壞了,那飛機也很快就得玩完。”不過,飛機壞了還可以換新的。而最重要的是,不要盲目地靠近岩石。因此,公司禁止我們在山區上空的雲海里飛行,違者要受到最嚴厲的處分。因為鑽入雲海的飛行員一旦遇到故障,就會因為看不見山峰而一頭撞上去。

  這也是為什麼,那天晚上,經理用緩慢的聲音又把那條規章最後重申了一遍:

  “在西班牙的雲海上空,依靠指南針飛行確實很美好,也很痛快,但是……”

  接著,他的聲音變得更加緩慢:

  “……但你要記住:雲海之下……是萬劫不復。”

  飛機鑽出雲層,我的眼前豁然呈現出一個純凈、和諧的世界。這份平和是一個陷阱。我想象著那個在我腳下鋪展開來的巨大白色陷阱。在飛機的下面,並不像人們所期待的那樣,那里既沒有世人的吵鬧,也沒有城市的喧囂,有的只是更為純粹的寂靜和更為絕對的平和。這白茫茫的雲絮對我而言,就是現實與幻想、已知和未知之間的界線。我終于意識到,任何景觀,如果不從一種文化、一種文明、一種職業的角度去觀察,那就不會有任何的意義。山區的居民也見過雲海,但他們卻無法從中發現這片神奇的帷幕。

  從辦公室出來,我像孩子一樣洋洋得意。明天一早,我就要擔負起運載旅客、運載寄往非洲郵件的職責了。但我也很心虛,覺得自己準備不足。西班牙備降機場很少,我怕遇到大故障時,不知道該去哪里找救援場所。我也曾趴在空洞的地圖上查看,但卻沒有找到有用的信息。因此,帶著又膽怯又驕傲的心情,我在同伴吉奧梅特的家里度過了緊張的前夜。吉奧梅特在我之前飛過這條航線,他知道其中的訣竅,對西班牙了如指掌。我需要吉奧梅特的指引。

  當我走進吉奧梅特的房間,他笑著說:

  “我已經聽說了,你高興吧?”

  他走到壁櫥前拿出波爾圖酒和杯子,然後回到我身邊,笑瞇瞇地說:

  “讓我們為此幹一杯。等著看吧,一切都會順利的!”

  他散播信心就像一盞燈散播光明。這位夥伴後來創造了橫越安第斯山脈和南大西洋的記錄。而在幾年前的這個晚上,他身穿襯衫,在燈光下交叉著雙臂,笑得那麼和藹。吉奧梅特只是簡單地對我說:“暴風雨、濃霧、暴雪,它們有時確實在和你為難。但你要想想那些在你之前領教過它們的人,你只要對自己說:‘既然別人都闖過來了,那我也一定可以!’”但是,我還是打開了地圖,請他跟我一起再溫習一下航程。于是,伏在燈光下,挨著老飛行員的肩膀,我又找到了學生時代的寧靜。

  不過,我這是聽到了一節多麼神奇的地理課啊!吉奧梅特並沒有把西班牙當作知識教給我,而是把她當作一位朋友介紹給我。他既不跟我講西班牙的天文地理,也不跟我講那里的居民和畜養的動物。他不跟我提瓜迪克斯(西班牙南部的城鎮),卻跟我說起瓜迪克斯郊外農田邊上的三棵橘子樹:“要特備注意這三棵樹,把它們標在你的地圖上……”從此,這三棵橘子樹在我的地圖上所佔的位置要比內華達山脈還要大。吉奧梅特不跟我談洛爾卡(西班牙東南部的城鎮),卻大談洛爾卡附近一個普普通通卻充滿活力的農莊,以及這座農莊的主人夫婦。這對夫婦雖然遠1500公里之外,卻顯得非常重要。他們住在山坡上,就像燈塔的守望人一樣,在深夜里,時刻準備著為別人提供救援。

  于是,我們就這樣從那不可思議的遠方和被遺忘的的記憶中,獲得了許多有關地理的細節,而世界上所有的地理學家卻都不知道這些細節。因為令地理學家感興趣的,只是哺育了眾多大城市的埃布羅河,而並非這條位于莫特里爾西部、隱沒于亂草叢中、澆灌著三十余朵鮮花的小溪。“你要提防這些小河流,它們把場地給破壞了……把它也標在你的地圖上吧。”啊!我會記住莫特里爾這條蜿蜒如蛇的小河!它看上去默默無聞,只有潺潺的水聲吸引著幾只青蛙,但它在休息的時候也會睜著一只眼睛。在離我2000公里以外那理想的緊急迫降機場上,這條小河正躺在草叢中用這只眼睛窺視著我。一有機會,它就會把我變成一團火焰……

  我還要站穩腳跟,擺好架勢,毫無畏懼地準備對付面前這三十頭好鬥的公羊,它們正在半山腰上伺機而動。“你以為這片草地非常安全,突然嘩啦一聲,竄出三十頭公羊,朝著你的飛機輪子就衝了過來,”聽到吉奧梅特講起這些突如其來的危險,我不禁驚訝地一笑。

  漸漸地,在燈光下,我地圖上的西班牙變成了一個童話之國。我在地圖上標記上十字以表示避難所和陷阱,我還標記了那個農莊、三十頭羊,還有那條小河。我甚至把地理學家所忽視的牧羊女的位置也標注了出來。

  在與吉奧梅特道別後,我感到自己需要在這個寒冷的冬夜走動走動。我把大衣領子豎起來,在陌生的路人中穿梭。藏著秘密的我,與這些陌生人擦肩而過,心中感到無限的自豪。這些野蠻人並不知道我是誰,但等到明天破曉,我將要接受他們的委托,用雙手將他們的煩惱、激情和郵包一起放飛。他們將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就這樣,我走在他們中間,邁開了守護者的步伐。但是,他們卻絲毫不知道我的心思。

  他們也根本無法體會到黑夜帶給我的預警。因為這場正在醞釀中的暴風雪和我的命運休戚相關,它會使我的首次飛行更加困難重重。星星一顆顆消隱而去,而這些路人又怎麼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呢?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底細。在戰鬥打響之前,有人已經把敵人的布局告訴了我……

  不過,我是在櫥窗邊感受到這些激勵著我的豪言壯語的。那些櫥窗里擺放著光彩奪目的聖誕禮物,在黑夜里,就好像是地球上所有的寶貝都陳列在那里。然而我卻毫不動心,而是沉浸在勇敢獻身的自豪與陶醉中。我是一名即將奔赴險境的戰士:這些為節日夜晚準備的飾品、燈罩和書籍又與我何幹?我已經為雲霞霧靄所包圍,嘗到了黑夜中飛行的苦果。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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