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2

時間:2012-08-30 10:20   來源:中國臺灣網

  淩晨三點,我被人叫醒了。我用力推開了百葉窗,發現城里正在下雨,我神情凝重地穿好衣服。半個小時以後,我來到被雨水洗刷一新的人行道,坐在自己的小行李箱上,等待著公司的班車。在我之前,已經有許多夥伴在即將踏上徵程的時候,也和我一樣,在沉重的等待中備受煎熬。

  那輛老式車子終于出現在街角,像破銅爛鐵一樣叮葾亂響。和其他的夥伴一樣,這次輪到我有權與還在犯迷糊的海關職員和幾個公務員一起擠在長板凳上。車上彌漫著一股霉味,就像是積滿塵垢的機關和破舊的辦公室。而人一旦陷入這樣的辦公室里,就再難自拔了。車子每開500米就要停一次,好讓秘書、海關職員或督察員之類的人上車。剛上來的新乘客朝著已經快要睡著的老朋友問好,並在得到了嘟囔著的回答後,找了個位置擠坐下來,然後很快也打起盹來。在圖盧茲高低不平的街道上,這車子實在是顯得寒酸;飛行員與公務員混坐在一起,一點也不起眼。但是,街燈一盞盞閃過去,機場越來越近。這輛古董箱里的老爺車只不過一只灰色的蝶蛹。坐在里面的人就像蝴蝶一樣,即將破蛹而出。

  每位夥伴都曾經歷過這一幕,在一個和此刻相似的清晨,從一個地位低下、仍然要遭到督察員訓斥的低級職員,瞬間變成了一名飛西班牙和非洲郵航班機的機長;三個小時之後,他就要在閃光電球中迎戰奧斯皮塔萊(西班牙與法國交界處的地名)的巨龍;再過個四小時,他將降伏巨龍,終于擁有了至高的權力,來決定是繞航海路還是直接飛越阿爾科伊(西班牙地名)的層巒疊嶂。他將向狂風暴雨、崇山峻嶺和驚濤駭浪發起挑戰。

  每位夥伴都曾經歷過這一幕,在一個和此刻相似的清晨,在圖盧茲冬季陰霾的天空下,混雜在默默無聞的人群里,感到自己將成為最高主宰。五個小時後,他將把北方的雨雪和寒冬甩在自己身後,減慢馬達的轉速,在阿利坎特盛夏的燦爛陽光中緩緩降落。

  這輛老爺車早已消失了,但它的堅硬與不舒適卻讓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象徵著從事我們這個既艱苦又快樂的職業所必需的準備工作。在這里,一切都顯得那麼質樸。我還記得,三年後的一天,就是在這種車上,在不到十句話的聊天中,我便得知了飛行員勒克里萬的死訊。他是我們幾百名夥伴中的一員,在一個大霧迷茫的白天或夜晚,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那次也是在淩晨三點,四周一片死寂。突然間,我們在黑暗中聽到經理抬高嗓音朝著督察員說道:“勒克里萬昨夜沒有在卡薩布蘭卡著陸。”

  “啊!”督察員回答,“是嗎!”

  他從夢中驚起,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關切地問道:

  “啊!是嗎!他沒能飛過去?他半道返航了嗎?”

  汽車深處只傳來一句簡單的回答:

  “沒有。”

  我們還在等著聽下文,可是卻什麼話也沒等到。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著,顯然,這個“沒有”後面已經沒有下文了。這個“沒有”是終審判決,勒克里萬不只是沒有在卡薩布蘭卡著陸,他再也不會在任何地方著陸了。

  因此,在我第一次執行郵航任務的清晨,輪到我來參加這個神聖的就職儀式了。透過車窗,望著被街燈照得明晃晃的碎石路,我心里十分不踏實。一陣陣狂風掠過地上的水洼,我不禁想到:“我的第一次郵航……真是太倒霉了。”我抬起頭,望了一眼督察員,說道:“天氣不怎麼樣吧?”督察員疲憊地瞧了一眼車窗外,嘟囔著:“這可說不好。”我思考著壞天氣會有什麼樣的預兆。就在出發前夕,吉奧梅特的一個微笑驅散了老飛行員壓在我心上的所有不祥之兆;可是,此時此刻,這些兆頭又重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誰要是不了解航線上的每座山石,而且又碰上暴風雨,那可夠倒霉的……是啊,夠倒霉的!……”他們要維護自己的威信,帶著讓人讓人難堪的憐憫,看著我們,搖搖頭,倣佛在為我們的天真與無知而惋惜。

  的確,這輛老爺車曾經成為我們之中多少人的歸宿?六十人還是八十人?他們也是在這樣一個下雨的淩晨,也是由這位沉默寡言的司機送走的。我環顧身旁,發現在黑暗中有幾點香煙點明的閃爍。那些陷入沉思的煙客都是上了年紀的老公務員,他們給我們之中的多少人當過最後的送殯客?

  我在無意中也聽到一些他們低聲交談的秘聞軼事。他們談著生老病死,談著金銀玉帛,談著煩人的家長里短。這些事情就像是一堵堵死氣沉沉的圍牆,將他們囚禁在黯淡的監牢之中。突然之間,命運的真面目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跟前的這位同事是個老公務員,他從來都無法從這座監獄中逃出來。你就像白蟻一樣,用水泥封死了所有透光的縫隙,滿足于“小資”的安穩生活,墨守著外省人的那些繁文縟節。你築起這道謙這座謙卑的堡壘,擋住了風沙雨雪,也遮住了日月星辰。你根本不把心思放在那些所謂的重大事情上。你想盡一切辦法,要把人類的狀況忘得一幹二凈。你根本就不是這顆行星上的居民,你從不問自己那種沒有答案的問題。你只不過是圖盧茲的一個小資產者。即使還來得及,也沒有人會把手搭在你的肩膀上。現在,作為你身體的黏土已經幹枯而堅硬,再也沒有誰能夠喚醒沉睡在你身上的音樂家、或是很早以前隱居在你身上的詩人或文學家了。

  我不再抱怨狂風暴雨了。飛行員這個職業的魅力為我開創了另一個新世界,兩個小時之內,我就要到那里與黑龍搏鬥,與電閃雷鳴的險峰周旋;在那個新世界里,我突出重圍,在夜幕下的星辰中自由翱翔,尋找著屬于自己的航道。

  這就是我們這個職業的洗禮。然後我們開始了航行,這些航行一般都會平安無事。我們就像職業潛水員一樣,平安地降落在這個領域的最深處。今天,人們已經在這個領域中進行了很多探索。飛行員、機械師和報務員都不用再去冒險了,他們只需要待在一間實驗室里,遵從儀表上面指針的指示,而不用再去關注周圍景物的變化了。機艙外面,群山隱沒在黑暗中,不過它們不再是山巒了,而是一股無形的力量。當你靠近它們時,必須計算好和它們之間的距離。報務員在燈光下仔細記錄數據,機械師在地圖上表明飛機所在的位置。如果群山偏移了,如果飛行員原本想從左邊繞過去的山峰忽然不聲不響、出其不意地出現在他面前的話,飛行員就得趕緊修正航線。

  至于地面監控站的報務員,他們也要在同一秒內,把空中的同事傳話過來的數據仔細地記錄在工作本上:“零時四十分。航向230度。機內一切正常。”

  今天的機組人員就是這樣航行的。他們根本不覺得自己是在空中飛行。他們就像在汪洋中行船,遠離了一切航標。不過,明亮的機艙里充斥著馬達的震顫聲,這聲音改變了機艙的面貌。時間慢慢流逝,在這些儀表盤、無線電燈和指針上,正在上演著一整套肉眼看不見的煉金術。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實驗室里的這些神秘的動作、低沉的話語,以及機組人員的全神貫注都是為了創造一個奇跡。時機一到,飛行員的額頭就會貼近玻璃窗。他準能發現:金子已經在無極中煉成了。飛行員的面孔在中途站的導航燈中神威凜凜。

  但是,我們這些飛行員也都經歷過這樣的航行:就在距離中途站只有兩小時的航程時,突然之間,一個特定的視角警示我們:自己已經偏離了航向。這種偏離比去印度給人的感覺還要遙遠——我們甚至以為再也沒有機會返航了。

編輯:劉瑩

相關新聞

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