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夜
我跑出去到遊戲場上,我們的老地方,加入我們那一夥人。“嗨,安東尼!”他們喊道,然後馬臉傳了個球給我。我接住了,然後傳給佛羅倫斯。“操!”
佛羅倫斯沒接到,罵了臟話。“去你的!”“你手涂了奶油嗎?!”
“你的老師是誰,安東尼?”
“哈瑞斯老師還是韋麗特老師?”
“不知道嗎?”
“韋麗特老師!”骨頭大喊,“我們都是韋麗特老師!去你的,我就跟你說了。”
“你怎麼知道?”洛德問。
“笨學生都會給韋麗特老師。”
“所有笨蛋菜鳥!呀,呀。”洛德模倣著。
“安東尼才不笨,他念完二年級了!”
“他有巫婆幫他。”厄尼嘲諷道。
厄尼還是一天到晚找我麻煩。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
“韋麗特老師每個禮拜五都會給她的學生梅子幹!”
“她借此報復我們的父母,因為她整個禮拜都得看著我們!”大家都大笑起來。
“我才不是笨菜鳥!”馬臉發著牢騷。
“嘿,安東尼!”厄尼喊道,“你哥哥真的去蘿絲那里嫖妓嗎?”
“去你的!”“那些母狗!”
我不知道嫖妓這個字眼是什麼意思,但是我知道蘿絲那里不是好地方。我沒有回話。
“別鬧了,”紅頭發說,“幹嗎單找安東尼麻煩!城里每個人都會去蘿絲那里!”
“沒錯哦,”骨頭號叫,眼珠子在眼眶里轉呀轉,“包括厄尼的老爸!”
“骨頭你這混蛋!”厄尼對他狠狠瞪了一眼,但是沒有撲到骨頭身上。撲到骨頭身上絕對是很愚蠢的事,他可能會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殺了你。
“厄尼的老爸!”馬臉大叫,然後貼到骨頭背後,大家都大笑起來。“啊,啊,啊!”馬臉發出喘息。
“很好笑嗎!”厄尼啐了口口水,一回身面對我,“至少我們家沒有住個巫婆!”
“嘿,沒錯!安東尼有個巫婆!”“我暑假也聽說了!”“操!”“去你的!”
“是真的嗎,安東尼?”佛羅倫斯問道。
“她把那個人眼睛弄瞎了。”亞柏猛點頭。
“怎麼弄?”
“用巫術。”
“去你的。”
他們現在都圍到我旁邊,看著我。這個圈子緊密而安靜。我們周圍的遊戲場是一團刺耳的嗡嗡噪音,但是這個小圈子里卻很安靜。
“你們別鬧了!”紅頭發說,“這是安東尼第一年跟我們同班!我們來打球吧!別鬧了,根本沒有巫婆這種事。”
“如果你是天主教徒就有!”洛德反駁。
“沒錯,”馬臉同意,“紅頭發什麼都不知道。他以後會下地獄,因為他不是天主教徒!”
“狗屁!”紅頭發說。
“是真的,”洛德說,“只有天主教徒才能上天堂!”
“也不是。”佛羅倫斯點著頭,他瘦削的身形前後搖晃。
“說實話吧,安東尼,”厄尼邊說邊靠得更近,“她是巫婆對吧!他們會把她燒死,哼!”
“他們得用一根木樁刺穿她的心臟,才能合法燒死她。”洛德說。
“她不是巫婆,她是個好女人。”我回答。我幾乎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我從一邊的眼角看到森謬坐在蹺蹺板上。
“你說我說謊嗎?”厄尼對著我的臉大吼。他的口水又熱又難聞。有人說他只喝山羊奶,因為他對牛奶過敏。
“沒錯!”我對著他的臉大吼。我本來很想跑開,但是我想起我爸爸跟納西索為烏蒂瑪挺身而出。我看到厄尼瞇起眼睛,也感覺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造成的真空。接著厄尼的手臂突然一伸,他拿著的足球正中我的臉。我本能地一揮拳,感覺到我的拳頭擊中他的下顎。
“打啊!打啊!”馬臉大吼,撲到我身上。我張開涌出淚水的眼睛,彎身下來,看到骨頭騎到厄尼頭頂上。接下來就是一團混戰了。所有人都跳進扭打成一團、手腳亂揮的一堆人當中。詛咒、抱怨跟呻吟聲一時四起,然後幾個中學老師跑過來,將我們一個個拉開。沒有人受傷,而且這是開學第一天,所以他們沒有向校長報告。他們只是嘲笑我們,我們也跟著他們笑起來。上課鐘響起,我們都跑向教室,開始新的學年。
在那之後就再也沒有人拿烏蒂瑪的事戲弄我了。我想他們一定認為,既然我敢對抗厄尼, 我就敢對抗任何人。花這種力氣不值得。而且,除了紅頭發跟森謬會在打架時助我一臂之力以外,我後面還有烏蒂瑪強大的、不可知的神奇力量。
愉快的秋日很快就被時光的狂風侵蝕。學校生活變成例行公事。隨著寒冷的天氣籠罩亞諾荒原,農場和牧場上也沒有那麼多活可幹,就有越來越多孩子來上學了。河邊的綠蔭經歷過明亮的橘色,轉變成棕色。河床上的涓涓細流變得很安靜,不像夏天那樣唱著歌。下午變得灰暗寂靜,充滿成熟的氣息與歸屬感。我每天打開廚房門,就有烹煮食物的香氣迎面而來,還有我媽媽跟烏蒂瑪,都帶來一種安全的、安穩的、受到歡迎的感覺。
在聖誕節快來臨之前,亞諾的風和雪將大地包圍在寒冷中。放學之後,遊戲場上很快就空無一人。如果你得留校,晚一點離開,那麼一個人穿過空蕩蕩的街上時會覺得詭異又孤單。大雪和亞諾的風交替出現,那是全世界最冷的風。雪一融化,風就凍得人發痛,讓水結成冰。然後又會開始下雪。河面完全結了冰。沿著河岸的大樹像是巨大的雪人,窩在一起取暖。在亞諾荒原上,牧場主人努力要喂飽他們的牛羊。許多牲畜死掉,大家總是談論著今年冬天的苦寒,跟失落在老人記憶里的其他年比起來如何如何。
整個學校都渴望著聖誕假期來臨。那兩星期會讓所有人都可以輕松一下,不用再辛苦跋涉來回學校。我們期待在學校里做的最後一件事是表演我們在韋麗特老師班上排練的那出戲。事實上工作都是女生做的,但是我們都自認有功勞。
沒有人預料到預定演出的前一晚會突然刮起暴風雪。“我的媽啊!”我聽到媽媽喊道。我從結霜冰冷的層層毯子往外看,看到我的小窗戶已經完全被冰覆蓋。我受不了冰冷的空氣像死亡一般將我裹住,趕緊起身穿好衣服,跑到溫暖的廚房里去。“你看!”媽媽說。她在結冰的窗戶上清出了一個小洞。我望出去,看到整片白色的曠野,除了劃開雪堆的藍色波紋以外,一片荒蕪。
“兩個女生今天不去上學了,”她對烏蒂瑪說,“反正一天而已。黛柏拉、德瑞莎!”她朝著樓梯上喊,“不用起來了!雪把山羊小徑都蓋住了!”
我聽到樓上傳來尖叫聲跟咯咯笑聲。
“東尼要去嗎?”安德魯問,他顫抖著走到爐子邊。他全副武裝,準備與風雪作戰。
“我非去不可,”我回答,“今天要演戲。”
“不太好。”烏蒂瑪低聲說。她不是指那出戲,而是天氣里的某種東西,因為我看到她微微抬起頭,倣佛嗅到外頭風里的某種味道。
“不過一天而已,東尼。”安德魯說,一邊走過來,在早餐桌旁坐下。
“這對他有好處,”母親說,她幫我們端上熱騰騰的玉米粥跟蛋餅,“如果他要當神父,他就應該盡早學會犧牲。”
安德魯看著我,我也看著他,但是我們沒有說話。安德魯轉而問道:“公路的工作呢?路開了嗎?”
“沒有,”母親說,“地面都結冰了。你們爸爸已經在家兩個禮拜了,只有撒鹽的貨車出去。”
“那出戲是演什麼的,東尼?”安德魯問。
“耶穌。”我說。
“你演什麼角色?”
“一個牧羊人。”
“你認為你應該去學校?”他問我。我知道他很擔心,因為雪積得很深。
“是。”我點頭。
“那你呢,安德魯?”我媽媽問,“我以為今天輪到你休息?”
“是休息沒錯,”安德魯回答,“我只是要去拿我的薪水。”
“還有看你的女朋友。”我媽媽微笑。
“沒有什麼女朋友。”安德魯皺起眉頭,“走吧,東尼。”他起身,穿上外套,“我們出門吧。”
我媽媽幫我穿好外套,把羊毛帽戴在我頭上。“我的小學者,”她微笑,吻了一下我的額頭,“願神保佑你。”
“謝謝。”我說,“再見,烏蒂瑪。”我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
“小心風里的惡魔。”她低語,然後彎下身親吻我的臉頰。“好。”我回答。我把手放到胸前,披著她的肩衣的地方。她點點頭。
“走吧!”安德魯在門邊喊。我追上去,跟著他走在山羊小徑上,努力踏在他在雪堆中踩出的腳印上。清晨的陽光照耀下來,周圍一切都好明亮。看到這麼多白色讓我眼睛刺痛。“或許暴風雪很快就會散了……”安德魯在我前頭噴著氣。西邊的雲還是很黑,但是我沒有說什麼。我們穿過厚厚的積雪,走得很慢,等我們走到橋邊時,腳都已經濕了,但是並不冷。
“小子在那邊。”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子靜靜站著。他跟森謬看到了我們,正等著我們。
“賽跑!”我們走上前時,小子喊道。
“今天不行,”安德魯回答,“你很可能會在冰上摔斷脖子。”他點點頭,于是我們看到橋上被冰覆蓋的人行道。車子把冰水濺到人行道上,一夜之間這些水都結成了堅硬的冰。我們得小心找路走,才能過橋。但是小子還是不相信我們。他就在我們前頭倒退著走,以便隨時都能看到我們。
“你聽說昨晚打架的事了嗎?”森謬問。他靜靜走在我們旁邊。我們的呼吸在清爽冰冷的空氣中形成煙柱。下面的河里,水、草叢、樹木,所有東西都被冰覆蓋。從東邊升起的太陽照得所有東西閃閃發亮,創造出一片結冰的仙境。
“沒有,”安德魯說,“誰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