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3

時間:2012-12-04 02:58   來源:中國臺灣網

  “沒什麼事啦!”酒保在門邊喊道,“進來吧,別在外面凍死了!我請你喝一杯!”

  納西索揮揮手打發他們,于是酒吧門關上了。他站在原地看著德納瑞爾的貨車駛離,消失在遮蔽視線的風雪中。“我得去警告長者,”納西索重復,“但是風雪這麼大,我怎麼去瑪雷茲家!”

  我仍舊因害怕而顫抖,但是已經不反胃了。我全身都是雪,又濕又冷,但是我的臉和額頭都覺得好燙。我跟納西索一樣,也很擔心烏蒂瑪的安危。我本來以為任何頭腦正常的人都不會挑戰孔武有力的納西索,但是德納瑞爾這麼做了,可見他一定因為他女兒的事而狗急跳牆了。我正要走上前,告訴納西索我就要回家,我會去警告烏蒂瑪,但他已經蹣跚地朝風雪中走去,我聽到他喃喃自語:“我去找安德魯!”

  我想到安德魯在家里,但是納西索卻朝街上走,往河的方向去。如果安德魯來了鎮上,他一定會在艾倫的店里,或在“八號球”打桌球。擔心著烏蒂瑪,又冷到全身發燙的我掙扎著要跟上他的腳步,因為在這樣的大雪中,人影很快就會消失不見。我緊跟著前面那個步履蹣跚的身影,而當大風稍微停歇時,我可以聽到他自言自語地說著德納瑞爾的威脅以及他要如何警告安德魯。

  他轉上教堂路,朝橋頭走去,我相信他的目的還是要去父親的房子,但是當他走到蘿絲的房子時,卻在積滿雪的圍籬門前停了下來。

  單單一顆紅色燈泡在門廊上亮著。它就像一盞溫暖的明燈,邀請風雪中疲累的旅人入內休息。窗戶上的遮板拉了起來,但是光線還是透了出來,而從屋內某處還傳出隱約的旋律,消散在風里。

  “賤女人。”納西索咕噥了一句,走上了門前走道。雪很快蓋住了他的腳印。

  我不知道為什麼他會在傳遞這麼重要的訊息時,在這里停留。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得在風雪變得更大前趕回家,但是某個原因拉住了我,讓我停在那些邪惡女人的門外。納西索已經在用力捶著門,大吼著要人開門。我不假思索地跑上走道,繞到門廊的旁邊。我從門廊圍牆上的紗網往里偷瞄。

  門打開,泄露出的一線光線照亮了納西索的臉。他的臉因為剛剛打架而浮腫流血,而潮濕的雪讓他的血沿著臉流下來。他的樣子足以嚇到任何人,結果也確實如此。開門的那個女人尖叫起來。

  “納西索!發生了什麼事!”她喊。

  “讓我進去!”納西索大吼,伸手推門。但是門被里面的一條鏈子卡住,推不開。

  “你喝醉了!不然就是瘋了!不然就是又醉又瘋!”那女人喊道,“你知道我只讓紳士來找我的女孩子。”

  她的臉抹得紅紅的,當她對納西索微笑時,則露出閃亮潔白的牙齒。她甜美的香氣從打開的門飄出來,與里頭的音樂混在一起。我可以聽到里面傳出笑聲。某種東西叫我要趕快逃離充滿赤裸女人的房子,但另一個念頭又對我耳語,叫我留下來得知可怕的真相。我覺得動彈不得。

  “我不是來找樂子的,婊子!”納西索咆哮,“我得見瑪雷茲!他在這里嗎?”

  我剎那間倣佛聽到巨響,耳中隆隆作響。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寒風中站了一小時,凜冽的風不斷敲擊著我赤裸的神經。我覺得自由了,倣佛風把我吹了起來,帶到遠處。我也覺得非常渺小孤單。但事實上,幾秒內,我全身就都理解了這真相。

  “哪一個瑪雷茲?”我聽到那個女人喊道,她的笑聲呼應著里頭突然爆出的哄堂大笑。

  “別跟我耍花樣,你這婊子!”納西索吼道,“叫瑪雷茲出來!”他伸手進門縫,差一點就要抓住她,但她及時退開。

  “好啦!好啦!”我聽到她大叫,“安德魯!安德魯!”

  我不想聽懂她的話,但是我聽懂了。我現在知道,我尾隨納西索,站在風中,讓寒風鞭打著的背,就是因為我早就預期會聽到他們喊我哥哥的名字。有一刻,我甚至害怕會是父親在那些罪惡女人的房子里,因為我記得當那頭公牛撲到那頭母牛身上時,他跟賽拉諾曾經交頭接耳地講關于那里的女人的笑話。

  “安德魯……”風似乎在用他的名字戲弄我。我的哥哥。

  我頓時全身發燙。我覺得自己虛弱又無用。我想起我哥哥們出發去大城市的那天,記得他們吼叫著說離開前要來這里。我也想起安德魯總是在這里盤桓,不告訴母親他的女朋友是誰,這一切似乎都吻合了。然後我想起我的夢。安德魯曾經說過他不會走進這赤裸女人的屋子,直到我失去我的純真……

  我已經失去我的純真了嗎?怎麼失去的?我目睹了路比托被殺……我目睹了烏蒂瑪去除巫術……我目睹一群人要來吊死她……我目睹了剛才發生的恐怖打鬥……我也目睹並沉醉于美麗的金鯉魚!

  哦,上帝啊!我的靈魂在哀號,我覺得它就要爆炸開來,而我將靠在這邪惡的屋子旁死掉。我是怎麼犯了罪的?

  “誰?誰找我?啊,納西索,是你啊!”是安德魯沒錯。他一把推開了門。“進來,進來。”他示意。他的一只手臂環繞著一個年輕女孩。女孩穿著一件垂墜的袍子,寬松到露出她粉紅色的肩膀和彎曲胸部的柔軟深溝。

  我不想再看到更多了。我把額頭靠在門廊圍牆的冰冷木頭上,閉上眼睛。我希望寒冷吸走我疲憊汗濕的身體里所有的熱度,讓我好起來。這一天如此漫長,倣佛蔓延到無止境的永恆。我只想回到安全溫暖的家。我想要恨安德魯,恨他跟壞女人在一起,但是我沒辦法。我只覺得好累,覺得自己老了。

  “不!不!”納西索抗拒著,“出事了!”

  “哪里?你受傷了。”

  “那無所謂,不重要!”納西索點頭,“你得趕快回家警告你父母!”

  “警告什麼?”安德魯驚訝地問。

  “叫他走開,把門關上吧。”那女孩咯咯笑道。

  “德納瑞爾!德納瑞爾,那只瘋狗!他要找長者麻煩!他已經放話威脅!”

  “哦,”安德魯笑起來,“就這樣而已嗎?兄弟,你剛才還真讓我擔心了一下。”

  “就這樣而已?!”納西索大喊,“他威脅要對長者不利!他現在恐怕已經著手了!你得趕快回家,我沒辦法,我太老了,我沒辦法在這種風雪中過去那里。”

  “把門關上!好冷!”那女孩抱怨。

  “德納瑞爾在哪兒?”安德魯問。我祈禱他會聽納西索的話。我希望他離開這邪惡的地方,去幫烏蒂瑪。我知道納西索已經精疲力竭,而且他也無法抵擋這麼強大的暴風雪。我甚至懷疑自己能不能到家。我的身體又麻又燙,而回家的路是那麼長,那麼困難。

  “他開他的貨車走了!我們剛剛才打架,在……”

  “在酒吧,”安德魯接話,“你們兩個剛剛在喝酒吵架,現在你就把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搞成……”

  “上帝啊!拜托看在你母親的分上,求求你去!”納西索懇求。

  “去哪里?”安德魯回答,“如果真的出事,父親在家里。他會解決事情的,而且德納瑞爾也不敢再挑戰他,你也知道的。更何況,德納瑞爾既然喝得醉醺醺的,說不定已經爬到溫暖的床上,呼呼大睡了!”

  那女孩咯咯笑著。“進來吧,安德魯。”她懇求。

  “如果你不去,那就叫警長去!”納西索絕望地喊。但是這也毫無用處,安德魯就是看不出來這件事有什麼緊急。

  “去找警長?”他不敢置信地說,“讓我自己出糗嗎?”

  “他會把你們兩個都丟到關酒鬼的監獄里,”那年輕女孩嘲弄地說,“我就得孤單一整晚了。”她的聲音甜美,充滿誘惑。

  安德魯笑起來:“這倒是,納西索。不過你可以進來,我會請蘿絲破例幫你。”

  “啊,你這懦夫!”納西索甩開他的手,“這些賤女人都讓你腦袋不清楚了!你滿腦子只想著玩女人。我告訴你,安德魯,你會迷失方向,就跟你的兄弟一樣。”他蹣跚地離開門口。

  “關門,安德魯,”那女孩懇求,“只有傻子跟酒鬼才會在這種大風雪中跑去外面。”

  “納西索!”

  門砰地一聲關上。納西索站在黑暗中。“傻子跟酒鬼,還有惡魔,”他咕噥,“德納瑞爾那個惡魔忙著算計他的家人,這頭年輕公鹿卻只忙著跟婊子上床。沒有別人可能走過那座橋,爬上那座山丘了,那就我去吧。我已經老到會怕亞諾的暴風雪了嗎?我就自己去警告瑪雷茲吧,就像上次一樣。”

  我越過門廊邊緣,看到他在口袋里翻找。他拿出一只酒瓶,喝光最後一口甜酒。他把瓶子丟到一旁,聳了聳肩,然後走進了暗無天日的暴風雪中。“亞諾孕育我,喂養我,”他喃喃道,“也可以埋葬我。”

  我從原來蹲著的姿勢站起來,尾隨在他後頭。我又濕又冰的衣服隨著天氣更冷,開始從外頭結凍起來。我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間,也不在乎。我麻木、虛弱而幻滅地跟在納西索後頭,步伐沉重地跟著他走進昏暗的風雪中。

  我像守護他的影子一樣緊跟著他,只隔著一小段距離,讓他不至于看到我。我不想讓任何人看見我,而風刮起的雪的旋渦包圍住我,讓我與世隔絕。我目睹了邪惡,因此我體內從此帶著邪惡,而告解和聖餐的聖禮都好遙遠。我不知在何時失去了我的純真,讓罪惡進入了我的靈魂。對上帝的認知,拯救靈魂的恩典,都離我好遠。

  這城鎮的罪惡將被金鯉魚的水淹沒……

  我很高興看到橋上的兩根燈柱。它們代表著一道分界線,將小鎮的喧囂和罪惡跟寧靜的亞諾山丘分隔開來。我們穿過暴風吹襲的橋時,我覺得稍微松了口氣。在橋的那一頭就是安全的家,母親溫暖的懷抱,烏蒂瑪治愈一切的力量,還有父親強壯的身軀。他不會容許德納瑞爾侵犯我們平靜的山丘。

  但是他能夠阻止侵擾嗎?城里的人殺了路比托,褻瀆了這河流。之後德納瑞爾和他帶領的人也心懷憎恨地來到山丘上。父親一直試圖保持他的土地神聖純凈,但這似乎是不可能的。或許亞諾就跟我一樣,隨著我逐漸長大,純真就消失了,而土地也會改變。人們會到這土地上來犯下殺人的罪行。

  我鉛一般重的雙腿在橋的盡頭轉彎,而我感覺到積雪底下,山羊小徑的圓石。我很累,覺得頭暈目眩。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感覺好像在夢遊。但是我們離家越近,我越確定烏蒂瑪安全無虞。我現在已經不擔心納西索在我前頭很遠了。我只專注在努力爬上山丘的斜坡。或許如果我跟納西索離得比較近,後來的事就不會發生,或者也有可能我們兩個都會死。

  我聽到前頭傳來開槍聲。我停下來,聆聽槍聲之後一定會有的某種聲音,但是呼嘯的風聲把它蓋住了。但是我很確定那是槍聲,于是我拔腿往前狂奔。就在那棵大杜松子樹下,我看到兩個身影。就跟之前一樣,我一直跑到幾乎就到他們面前,才看到發生了什麼事。他們正糾纏在一起,死命抓住對方,前後搖晃地跳著死亡之舞。他們互相咒罵扭打,而這次沒有人阻止他們了。

  我現在知道德納瑞爾做了什麼了,而我恨自己沒有早點猜到,也恨安德魯不肯聽納西索的話。德納瑞爾那個惡魔趁著我們在蘿絲家停留時,偷偷繞到前面的杜松子樹下,等著偷襲納西索。我想找人幫忙,但是四下無人。他們這次的打鬥非分個你死我活不可,而我是唯一的目擊者。

  “你這惡魔,你用懦夫的方式對我開槍!”納西索痛苦又憤怒地喊。

  “你死定了,混蛋!”德納瑞爾也吼叫。

  他們抓住對方,不斷旋轉,像兩頭巨大的野獸。血已經染黑了雪,風將兩人吹倒在地上。

  在杜松子樹的遮蔽下,他們翻滾、抱怨、咒罵。我僵直地站在原地,看著這死亡的場景,束手無策。然後我聽到第二聲槍聲。這一次悶住槍聲的不是風,而是槍擊發時抵住的身軀。我屏住呼吸,看著活著的人掙脫死去的人的糾纏,踉蹌地站起來。那是德納瑞爾。

  “願你的靈魂受詛咒下地獄!”德納瑞爾咒罵。他身軀起伏,喘息著,大口吸著氣。然後為了加強咒罵,他對納西索的身體吐了口水。當德納瑞爾將手槍對準納西索的頭時,我聽到一聲低聲呻吟。我驚恐地尖叫起來,而德納瑞爾回身過來,看到我。他把手槍對準我,然後我聽到撞針萩嗒一聲。但是槍沒有擊發。

  “你這個巫婆的私生子!”他厲聲吼道。他將手槍塞進口袋,轉身奔向公路。

  我好一會兒動也不動。我無法相信我還活著,我無法相信我不是做了一個恐怖的夢。然後那垂死之人的呻吟聲呼喊我,我走到納西索身邊,跪下來。

  在杜松子樹下,一切顯得好寧靜。大雪仍持續綿密地下著,但是風靜了下來。這樹龐大黑暗的枝丫提供了遮蔽,像是一個告解室。我往下看著納西索血淋淋的臉,忽然覺得我發燒的身體承受了這麼多小時的緊繃似乎釋放了。他倣佛是睡著了。雪覆蓋了他龐大的、棕色的、長滿胡子的臉。我撥開一些雪,他的眼皮翻動了一下。

  “納西索。”我聽到自己輕聲說。

  “孩子。”他喃喃低語。

  我把手伸進他的頭底下,低聲說:“你死了嗎?”

  他淡淡地微笑,眼皮顫動了一下掀開來,于是我看到他眼中有一層我從來沒見過的朦朧。血從他的嘴角滴落,而當他巨大的手從胸口移開時,我看到他之前一直抓著子彈射穿的傷口。汩汩流出的溫暖血液浸濕了他的外套和積雪。他畫了十字,在他碰觸的額頭、胸口和兩側留下血跡。

  “孩子,”他沙啞的聲音低語,“我需要告——解——我快死了。”

  我拼命地搖頭。來不及找神父了。我不能,我不可能走回橋,回去鎮上,去教堂。我的臉頰感覺不到開始奔流而下、潑在他血淋淋臉上的溫熱鹹味的淚水。

  “我不是神父。”我說。我感覺他的身體抽了一下,變得僵硬。他正在死去。

  “烏蒂瑪。”他的聲音非常虛弱,垂死。

  “來不及了。”我低語。

  “那你幫我禱告,”他虛弱地說,閉上了眼睛,“你有純潔的心。”

  我知道我必須念什麼禱告詞。我必須為他即將離去的靈魂念《悔罪經》,就像我為路比托禱告一樣。但是我沒有在路比托的身體變冷時抱著他。我的手沒有沾上他的生命之血。我看著他胸口的傷口,看到血停止流出;憤怒與不滿充滿了我的身體。我想對著風暴大喊,說納西索因為行善而死實在太不公平了,讓一個小男孩目睹一個人死去實在太不公平了。

  “幫我告解。”

  我把耳朵靠近他的嘴巴,聽到他喃喃說出的告解。我感覺到淚水奔流,盈滿眼眶,讓我視線模糊,然後流到我的嘴角,同時我感覺到嗚咽掐住我的喉嚨,想要爆發出來。

  “謝謝你,神父,我再不會犯罪了。”

  我禱告:“我的主啊,我為我所有的罪懺悔,不是因為我恐懼地獄之火,而是因為罪行令您不悅,主啊,您是一切的善,應得我所有的愛,借助您的力量,我將不再犯罪。”

  然後我在他身上畫了十字。

  “能死在亞諾的山丘上,在這棵杜松子樹下,真好。”這是他最後的話。我感覺他最後一次吸進空氣,還有他最後一次呼吸的呻吟。我將手從他的頭下方抽出來,然後開始哭泣。我跪在他身邊許久,哭著,想著發生的一切。

  當哭泣洗去了我靈魂中沉重的悲憐,我站了起來,跑回家。我衝進母親的廚房時,覺得非常虛弱,非常想吐。

  “安東尼!”母親喊道。我衝進她溫暖的懷抱里,感覺安全了。“啊,耶穌、瑪利亞與約瑟。”

  “你去哪里了?”我聽到坐在椅子上的父親問。

  “放學好久了。”黛柏拉逗弄我。

  我想我開始大笑起來,或大哭起來,因為母親不解地看著我,摸了一下我的額頭。“你的衣服都濕了,而且你發燒了!”

  然後我感覺烏蒂瑪的手在我身上。“血!”她低語。我手上有納西索的血。這房間和盯著我的所有臉孔開始天旋地轉,倣佛我在一個黑暗急流旋渦的中央。

  “我的天哪!”母親喊道,“東尼,你受傷了嗎?”

  “我就知道那是手槍槍聲!”父親從椅子上跳起來,抓住我的衣領,“你受傷了嗎?發生了什麼事?”

  “納西索!”我衝口而出。

  “在杜松子樹旁。”我好像聽到烏蒂瑪說。她皺起眉頭,似乎在嗅著空氣中是否殘余任何一絲對我們的威脅。

  “他死了!”我大喊。

  “在哪里?”父親不可置信地說。母親眼睛顫動,跌跌撞撞地往後退。烏蒂瑪將我抱起來。

  “在山羊小徑。”

  “怎麼會?你親眼看到的嗎?”他已經伸手去拿他的外套。

  “這孩子不能講話了。他必須休息。”烏蒂瑪說。

  “對。”母親焦慮地說。他們一起把我抱進她房間。

  “我去看看。”父親說。我聽到門砰一聲。

  “多拿幾床毯子來。”烏蒂瑪對母親說,她匆忙照著去做。她們脫掉我濕掉冰冷的衣服,把我塞進厚重溫暖的毯子里。

  “他是要來警告你的,”我對烏蒂瑪低聲說,“德納瑞爾威脅說要殺你,他們打得好兇,他要來警告你。”

  “他是個好人,”她哀傷的眼睛充滿了憐憫,“但是你現在別說話,孩子,你得休息。”

  母親拿來了毯子。烏蒂瑪用維克斯傷風膏跟她用許多其他藥草做的藥膏幫我搓揉身體,然後給我一種涼涼的東西喝下去。她請求我安靜下來,但是發燒逼迫我一次又一次地重復我可怕的敘述。

  “在我們那棵杜松子樹下,在山羊小徑上,他開槍殺了納西索!我全都看到了,我幫他告解。”

  “我的寶貝!”母親喊道。我可以從她們眼中看出他們很擔憂,而我試著告訴她們我沒有生病,我只是要說出我知道的事,才能驅逐高燒。我一遍又一遍地喊叫著那謀殺的場景。然後寒冷的魔咒來臨,我冷得發抖,毯子的溫暖也無法驅趕那寒冷。一直到傍晚,我不斷反復經歷燃燒的高燒與戰栗的冰冷。

  很快我就弄不清楚時間了。在生病的期間,我有一次看到鎮上醫生的臉,後來還看到安德魯。而烏蒂瑪則隨時都在我身邊,守護著我經歷這恐怖路程中的每個轉折。在那漫漫長夜中,夢魘就像一大群野馬,在我發燒的頭腦里奔馳踐踏。

  怪異的場景回旋在我的噩夢之境,每一個場景似乎都要以它恐怖的力量淹沒我。

  我看到安德魯跟蘿絲那里的那個年輕女孩。他們摟著彼此跳著舞,納西索此時卻正用力敲著寒冷的門。她赤裸著身體,她垂墜的長發纏繞住安德魯,讓他無法幫助納西索。她拉走安德魯,安德魯隨著她走進可怕的地獄之火里。

  安德魯!我大叫。我掙扎著,絕望地要幫他,但是我被沉重的毯子壓得無法動彈。

  上帝請原諒他!我尖叫。從那舞動的火焰中傳出一個如雷的聲響。

  我不是會原諒的神!那聲音咆哮。

  聽我說!我哀求。

  我不會聽不曾領過聖餐、不曾與我交流的人說話!上帝回答。你哥哥跟妓女在一起而犯了罪,因此我將判他永遠身陷地獄!

  不!我哀求,聽我說,我就會當你的祭司!

  我不能容許我的祭司崇拜黃金的偶像,上帝回答,然後火焰轟隆冒起,吞噬了一切。

  在啪啦爆裂、跳躍飛舞的火焰中,我看到納西索的臉。他的臉上滿是鮮血,他的眼睛因死亡而黑暗。

  原諒納西索!我對上帝呼喊。

  我會原諒他,那恐怖的聲音回答,但是你也得要求我原諒德納瑞爾!

  可是德納瑞爾殺了納西索!德納瑞爾做了壞事!

  一陣隆隆的笑聲從火焰之谷回蕩而出。那聲響在黑色的煙霧中翻騰,如夏日暴風雨中的雷聲。

  我會原諒德納瑞爾,一個溫柔的聲音喊道。我轉頭,看到寬大為懷的聖母。

  不!不!我喊道,你應該原諒的是納西索!請你為他求情,讓他能進入喜樂的天堂。

  安東尼,她微笑,我會原諒所有人。

  你不可以!我繼續囈語,你必須懲罰德納瑞爾殺了納西索!

  那笑聲再度從火焰中響起。你這愚蠢的孩子,上帝怒吼,你看不出來你陷入自己的陷阱了嗎?你想要一個寬大為懷的神,但是當你興起某個念頭,你就希望神幫你懲罰報復。你希望母親來統治我的天國,你希望所有罪人得到她的原諒,但是你又要她的手沾上復仇的血。

  復仇在我!他吼道,即使是你的金鯉魚也不願放棄身為神的這種力量!

  啊,我喊道,上帝請原諒我!我犯了罪,我在思想上、言語上、行為上都犯了滔天大罪。我的思想陷害了我,讓我遠離了您!

  然後火焰突然分開,我看到納西索的血流進河流,與路比托的血混在一起。許多人被血的甜味吸引而來。消息散播開來,說山丘上的血是甜的,可以治愈所有罪惡,于是鎮上的人都興奮無比。

  暴民聚集起來,念誦著:嘗一滴巫醫的血,就得到了進入天國的鑰匙。

  我們要烏蒂瑪的血!他們喊道,于是他們形成一長串的車隊,越過了橋,來到山丘上。就跟德納瑞爾和殺了路比托的人們一樣,他們踐踏在曾經純潔的山羊小徑的圓石上。

  車隊最前頭有三個男人。他們是三個受折磨的鬼魂,被三個女人用鞭子驅趕帶領著。

  安東尼,他們喊道,安東尼。救救我們。我們是你迷失的哥哥。

  他們的聲音在揚起的風中哭喊。

  哦,救救我們,我們親愛的弟弟,救救我們。我們沒有遵循上帝的律法,也沒有追隨你的異教神靈,更不曾在乎你的烏蒂瑪的魔法。我們犯了所有可能的罪。賜福給我們,弟弟,賜福給我們,原諒我們。

  看到他們被鞭打,讓我心如刀割,但是我一籌莫展。我不是神父,我喊道,我自己也犯了罪!我曾經懷疑上帝!

  但是你流著魯納家神父的血液,他們堅持,只要碰一下我們的額頭,我們就會獲得救贖!

  我伸出我血淋淋的手,去碰觸他們,卻感覺到毛茸茸的動物的蹄。我抬頭看,看到德瑞曼迪納三姐妹在我周圍舞蹈。

  嘻!嘻!她們呼喊舞蹈著,治愈路卡的魔法經由你的身體傳遞,你的名字給予詛咒力量,讓我們其中一人無法再服侍我們的主人。我們要復仇,她們的聲音啪啦作響。

  她們用生鏽的剪刀剪下我黑色的頭發,將頭發跟蝙蝠血混在一起,然後跟一只蟾蜍的內臟一起倒入一個碗里。她們知道蟾蜍是我最討厭的動物,碰到它,甚至只是看到它,都會讓我作嘔。她們把這混合的東西放在她們邪惡的火中烹煮,煮好之後喝了下去。

  我看到我的身體衰落凋萎。母親來到面前,摸了我的額頭,然後開始哀傷痛哭。烏蒂瑪坐在我身邊,面對死亡也無計可施。我看到鎮上的神父來到,在我的腳上抹上聖油並禱告。漫長黑暗的夜晚籠罩住我,我在里頭尋找上帝的臉,但是我找不到他。連聖母跟我的守護神聖安東尼都不肯看我的臉。我還沒領聖餐就死了,而且我還受到詛咒。我的白骨被安放在煉獄黑暗的門前。

  而德瑞曼迪納姐妹領著車隊爬上小徑,來到山丘上。面對這群發了瘋的人,公羊和母羊都驚慌逃竄。佛羅倫斯、紅頭發、厄尼、骨頭、馬臉,還有其他所有人都試圖逃跑,但他們被抓到,銬上鎖鏈。連女生們,瑞塔、艾格尼絲、麗蒂亞、艾達跟瓊安,也都被抓住,套上鐵做的枷鎖。在沉重的枷鎖下,他們年輕的臉孔起了皺紋而老去。

  邪惡的人們放火燒掉我們山丘上的城堡。我的父親、母親跟姐姐們在火中喪身。他們殺了那只貓頭鷹,讓烏蒂瑪失去力量,然後他們砍下她的頭,喝下她的血。當他們都浸在血當中,他們將她綁到一根柱子上,用一根木樁穿過她的心臟,然後放火燒了她。他們去到河邊,抓起河里的鯉魚,把魚帶回來,用燒烏蒂瑪的余燼烹煮魚。然後他們吃下鯉魚的肉。

  接著土地發出轟隆巨響,裂開一道巨大的裂縫。教堂崩塌,校舍灰飛煙滅,整座小鎮消失到裂縫里。人們看到洶涌奔騰的水填滿這黑洞,不由得發出尖銳哭喊。人們萬分驚恐。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德瑞曼迪納姐妹們舞蹈歌唱,我們在神聖山丘上,我們得救了。然後人們大笑起來,繼續大啖鯉魚肉。

  此時風揚起了塵土,太陽轉成血紅。人們面面相覷,看到自己的皮膚腐爛脫落。痛苦的哀號充斥在空中,整片野地響起哀悼的哭聲,行屍走肉的人們埋葬安眠的死人。腐臭的味道四處彌漫。到處都是疾病與污穢。

  到最後,沒有任何人活下來。公羊與母羊從它們逃竄躲避的山丘中返還。它們無辜地看著堆積如山的死屍。風不再推著臟污的水拍打著湖岸,四周一片寂靜。港口村的農人,我的舅舅們,來到這里,揚起灰燼,找到了我的家人與烏蒂瑪的骨灰,將它們收拾起來,然後回去港口村,將骨灰埋在他們神聖的田地里。

  暮色降臨在土地與水面上。星星出來了,在黑暗的空中閃爍。在湖里,金鯉魚出現。它美麗的身軀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它目睹了一切,也決定所有人都應該存活下來,但是以新的樣子。它張開它巨大的嘴,吞下一切,所有的一切,善的與惡的。然後它遊向如藍絲絨的夜色里,在升向星空時閃爍光芒。月亮對它微笑,引導著它,于是它金色的身軀燃燒得如此燦爛,成為天空中一個新的太陽。一個新的太陽,將它的美好光芒照耀在新的土地上。

編輯:劉瑩

相關新聞

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