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我曾經看見過那個男人的三張照片。
第一張,是他幼年時代的照片,年齡大約十歲。照片上的那個男孩子站在庭院的水池畔,被一群女人(或許是他的姐妹們,抑或是表姐妹們)簇擁著,身穿粗條紋和服,將腦袋向左傾斜了三十度左右,笑得很難看。難看?但是,如果那些對美醜並不敏感的人,擺出一副冷淡而麻木的表情,毫不負責任地誇獎他是“一個怪可愛的孩子吶”,這種誇獎聽上去好像也不是虛情假意。在那孩子的笑臉上並不是找不到那種人們通常所說的“可愛”的影子。可若是對美與醜稍微有點鑒賞能力的人,就會在一瞥之間立刻發出“哎呀,一個多討厭的孩子”之類的牢騷,甚至或許會用撣落毛蟲似的動作一下子把照片扔在地上。
說真的,不知為什麼,那孩子的笑臉越看越讓人覺得討厭、發蒻。其實那本來就不是一張笑臉。那男孩子壓根兒就沒有笑,他緊握雙拳的站姿就是最好的證據。人是不可能一邊攥緊拳頭一邊微笑的,唯有猴子才會那樣。那分明就是猴子的笑容——只是在臉上擠出一堆醜陋的皺紋而已。照片上的他,一副詭異的神情,顯得很猥瑣,讓人生厭,誰見了都忍不住想說“真是臉皺成一團的小鬼”。迄今為止,我還從來沒有見到過神態如此詭異的小孩。
第二張照片上的他,長相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讓人不由得大吃一驚。那是他學生時代的照片。盡管很難斷定是高中時代還是大學時代,但他已出落成一個相當英俊的學生了。不過有一點讓人覺得有些蹊蹺,照片上的他仍舊沒有絲毫活人的氣息。他穿著校服,胸前的口袋里露出白色手絹的一角,交叉著雙腿坐在藤椅上,並且還在笑著。然而,這一次的笑容,不再是那種皺巴巴的猴子的笑,而是變成了頗為巧妙的微笑。但不知為何,還是與常人的笑容大相徑庭。不知該說是欠缺生命力還是人味兒,反正絲毫沒有真實感。那笑容不像鳥,而像鳥輕盈的羽毛。總之,那笑容用“矯揉造作”來形容不貼切,說是“輕薄”不妥當,說是“娘娘腔”也相去甚遠,說是“趕時髦”更是不符合。仔細端詳後才發現,從那個英俊的學生身上感覺到的是某種近似于怪誕的可怕的東西。迄今為止,我還從來沒有見到過如此怪異的英俊青年。
第三張照片是最為古怪的,簡直讓人再也無法判斷他的年齡。他的頭上像是已經有了些許白發。照片在某個骯臟無比的房間里的一角(照片清楚地拍出屋子的牆壁上約有三處已經崩裂)拍的,兩只手在火盆上烤著火,只是這一次他沒有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就那麼坐著,把雙手伸向火盆,好似已經死去了一般。那著實是一張令人厭惡、充滿不祥氣氛的照片。但奇怪的還不止這一點。由于那次特意給面部做了特寫,我得以仔細觀察那張臉的構造。額頭長得很普通,眉毛、眼睛普通,鼻子、嘴巴和下巴也很普通。
天啊,那張臉豈止是毫無表情,簡直是不能給人留下任何印象。倘若我看過照片後閉上雙眼,那張臉便即刻被我忘在九霄雲外了。盡管我能回憶起那房間里的牆壁和火盆,但那房間中主人公的長相卻像雲霧一樣在我腦中消散,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如果我又睜開眼看了看那張照片,我甚至也不會有“哦,原來長成這樣,想起來了”的愉悅感。如果採用極端的說法,就算多次看那張照片,也不會讓人留下印象。反而讓人怏怏不樂、焦躁不安,想趕快移開視線。
即使是所謂的“死人之相”,也應該讓人印象再深刻一些吧?總之,那照片無緣無故地讓人覺得毛骨悚然,心生厭惡,渾身不舒服。迄今為止,我還沒有看見過長相如此詭異的男子。
第一手札
回首前塵,盡是可恥的過往。
對于我來說,所謂人的生活是難以捉摸的。因為我出生在東北的鄉下,所以,初次見到火車,還是長大了以後的事情。我在火車站的天橋上爬上爬下,滿以為它是為了把車站建得像國外的遊樂場一般復雜有趣,所特意打造的設施。而且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對此深信不疑。對我來說,沿著天橋上上下下,是一項很特別的遊戲,而且它算是鐵路公司設想最周到的服務之一。後來,我發現它不過是為了方便乘客跨越鐵軌而架設的極其實用的階梯時,頓時大感掃興。
此外,在孩提時代,我從小人書上看到地鐵時,也以為它的設計並非出自實用性需要,而是緣于另一個更好玩的目的。竟然自認為比起地上的車,乘坐地底下的車更別有一番樂趣,這應該是地鐵出現的緣由。
從幼年時代起,我就體弱多病,常常臥床不起。我總是一邊躺著,一邊思考著:這些床單、枕套、被套全都是無聊的裝飾品。直到自己二十歲左右才恍然大悟,原來它們都不過是一些生活必需品罷了。于是,我不禁為人類的節儉黯然神傷。
還有,我也不知道饑腸轆轆是何等滋味。這倒並不是故意炫耀自己生長在不愁吃不愁穿的富貴人家。我絕不是在那樣一種愚蠢而淺薄的意義上這樣說的,只是我真的對“肚子餓”的滋味一無所知。或許我這樣說有點奇怪,但是即使我兩腹空空,自己也真的渾然不知。在上小學和中學時,一旦我從學校回到家里,周圍的人就會七嘴八舌地問道:“哎呀,肚子餓了吧?我們都是過來人,放學回家的時候肚子總是特別餓,真是難受。吃點甜納豆怎麼樣?家里還有蛋糕和面包哦。”而我只顧著發揮自己與生俱來的阿諛奉承的秉性,一邊小聲嘀咕說“我餓了”,一邊把幾十粒甜納豆一股腦兒塞進嘴巴里。但其實,肚子餓到底是什麼感覺呢?我一點都不知道。
其實我的食量並不小,但我不曾記得,有哪一次是因為饑餓才吃東西的。我吃人們眼中的山珍海味,也吃別人眼中的豐盛佳肴,還有去別人家時,主人端上來的食物,我即使勉為其難,也要咽下肚去。
在孩提時代的我看來,最痛苦難挨的莫過于在自己家吃飯的時候。
在鄉下的家中就餐時,全家十幾口人排成兩列入座。作為最年幼的孩子,理所當然我是坐在最靠邊的席位上。用餐的房間光線有些昏暗,吃午飯時只見十幾個人全都一聲不響地嚼著飯菜,那情形總讓我不寒而栗。再加上我家是傳統守舊的鄉下家庭,所以,每頓端上飯桌的菜肴幾乎都是一成不變的。我漸漸對山珍海味和奢華之食不再抱有期待,因此對用餐的時刻也漸漸感覺恐懼了。
我坐在那陰暗房間的餐桌末端,因寒冷而渾身顫抖。我把飯菜一點一點勉強塞進口中,心里暗暗地揣度著:“人為什麼要一日三餐呢?”每個人吃飯時都表情嚴肅,用餐儼然如某種儀式:一家老小,一日三餐,在規定的時間聚集到一間陰暗的屋子里,井然有序地並排坐著,不管你有沒有食欲,都得一聲不吭地咀嚼著。以至于我曾經以為,吃飯時,大家低著頭是向家中蠢蠢欲動的鬼魂們做祈禱。
“不吃飯就會餓死。”這句話在我聽來,無異于一種討厭的恐嚇。但這種迷信(即使到今天,我依舊覺得這是一種迷信)卻總是帶給我不安與恐懼。“因為人不吃飯就會餓死,所以才不得不幹活,才不得不吃飯。”——在我看來,再也沒有比這更讓我覺得晦澀難懂,更充滿恐嚇性的話了。
總之,我似乎對人類仍然是迷惑不解的。
我自己的幸福觀與世上所有人的幸福觀也完全不同。這使我深感不安,並因為這種不安而每夜輾轉難眠,呻吟不止,甚至幾近發狂。我究竟幸不幸福呢?說實話,盡管我自幼時起,就常常被人們稱之為幸福的人,可是我卻總是覺得自己深陷地獄。我反倒認為,那些說我幸福的人看上去比我幸福多了,他們安樂的生活遠非我所能比的。
我甚至認為,自己背負著十大災難,如果將其中的任何一個災難讓他人來承受的話,恐怕都足以讓其喪命。
總之,我不懂。別人苦惱的性質和程度,都是我捉摸不透的謎。
現實生活中,僅僅依靠吃頓飯就能一筆勾銷的痛苦,或許才是最為強烈的痛苦,是慘烈得足以讓我所列舉的十大災難顯得無足輕重的地獄。是否真是如此,我不知道。這種痛苦,也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盡管如此,那些人依然不想自殺、不會發狂,他們縱談政治、毫不絕望、不屈不撓,繼續與生活搏鬥。他們難道不痛苦嗎?他們徹底變得自私自利,甚至視其為理所當然,難道他們就從來沒有覺得自己不幸嗎?若真是如此,那他們果真幸福。
可是,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如此吧?真的都滿足于此嗎?我確實不明白……或許他們夜里酣然入睡,一早醒來就會神清氣爽吧!他們在夜里都夢見了什麼呢?他們一邊款款而行,一邊思考著什麼呢?是金錢嗎?絕不可能僅僅如此吧?盡管我曾聽說過“人是為了吃飯而活著的”,但卻從不曾聽說過“人是為了金錢而活著的”。
不,或許……因人而異吧……我還是搞不懂……思緒漸感困惑之時,我越發恐懼不安。最終的下場就是被“唯有自己一個人與眾不同”的不安和恐懼牢牢攫住。
我與別人幾乎不說話,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該怎麼說。于是,我想到了一個辦法,那就是用滑稽的言行討好別人。
這是我對世人最後的求愛。盡管我對世人感到極度恐懼,但卻怎麼也沒辦法對世人死心。于是,我依靠滑稽這一根細線,維係著與世人的一絲聯係。
從孩提時代起,我的家人有多痛苦?又是如何艱難地生活?對這些我都一無所知。我只是覺得害怕無法忍受那尷尬的氣氛,不堪承受家人之間的隔膜,因此,在不知不覺中,我變成了一個不說一句真話的孩子。換言之,我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變成了一個扮演“小醜”來取悅別人的孩子。
只要看一看當時我與家人一起拍的合影就會發現:其他人都是一本正經的表情,唯獨我總是莫名其妙地歪著腦袋傻笑。事實上,那是我取悅他人的一種幼稚而可悲的方式。
無論家里人對我說什麼,我都從不頂嘴。他們小小的批評,對于我來說卻如同閃電霹靂般強烈,令我發狂,哪里還談得上還嘴?我甚至認為,那些責備之辭乃是萬世不變的人間“真諦”,只是自己沒有力量去實踐那種“真諦”罷了,所以才無法與世人相處。正因為如此,我自己既不能反駁也不能辯解。只要被人批評,我就覺得對方說得一點都沒有錯,是我自己的想法有誤。因此,我總是黯然接受來自外界的攻擊,內心承受著幾乎為之發狂的恐懼。
不管是誰,如果遭到別人的譴責或是怒斥,都是不會感到愉快的。但我卻從世人怒不可遏的面孔中發現了比獅子、鱷魚、巨龍更可怕的動物本性。平常他們總是隱藏起這種動物本性,可一旦遇到某個時機,世人可怕的真面目就會在憤怒中不經意地暴露出來。就像那些溫文爾雅地躺在草地上歇息的牛,突然甩動尾巴抽死肚皮上的牛虻一般。見此情景,我總是不由得毛骨悚然。可一旦想到,這種本性或許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必備資質之一時,便只能對自己感到由衷的絕望。
對世人,我始終心懷恐懼,膽戰心驚。而對于作為人類一員的自己而言,我更是毫無自信。因此只好將懊惱深藏在心中,一味地掩蓋自己的憂鬱和敏感,竭力把自己偽裝成天真無邪的樂天派,使自己一步一步地徹底變成了一個滑稽逗笑的畸形人。
無論如何,只要能讓他們發笑,即使我置身于人們所謂的那種“生活”之外,也不會引起他們的注意。總而言之,不能有礙他們的視線。我是“無”,是“風”,是“空”,諸如此類的想法日積月累,有增無減,我只能用滑稽的方式來逗家人發笑。甚至在比家人更費解、更可怕的男傭和女傭面前,我也拼命地提供滑稽小醜的逗樂服務。表面上我總是笑臉迎人,可內心里卻是對世人拼死拼活地服務,汗流浹背地服務。
夏天,我居然在和服里面穿著鮮紅色的毛衣在走廊上走來走去,惹得家里人捧腹大笑。甚至連不茍言笑的大哥見了我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喂,阿葉,這種穿著不合時宜啦!”
他的語氣里充滿了無限的疼愛。不過,再怎麼說,我都不是那種願意大熱天里穿著毛衣走來走去、不知冷暖的怪人。其實,我是把姐姐的綁腿纏在了兩只手臂上,然後故意讓它們從和服的袖口中露出一截,以便在旁人看來,我像是穿了一件毛衣。
那時,我的父親在東京,事務繁忙,所以,他在上野的櫻木町購置了一棟別墅,一個月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那里度過的。父親每次回來時,都會給家里人甚至親戚們帶回很多禮物。這儼然是父親的一大嗜好。
某一次,父親在即將起程去東京的前一晚,把孩子們召集到客廳里,笑著問每個孩子,下次他回來時,想要什麼禮物,並且把孩子們的要求一一寫在了記事本上。印象中,父親和孩子們如此親近,還是很罕有的事情。
“葉藏想要什麼?”
被父親一問,我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一旦被別人問起自己想要什麼時,那一剎那,我突然覺得什麼都不想要了。什麼都行,反正也沒什麼東西能讓我高興——這種想法陡然掠過我的腦海。然而,只要是別人贈與我的東西,無論它多麼不合我意,我也不會拒絕。對討厭的事不能說討厭,而對喜歡的事呢,也是一樣,如同戰戰兢兢地行竊一般,我總是品著極其苦澀的滋味,因難以名狀的恐懼感而痛苦掙扎。
總之,我連二選一的勇氣都沒有。我想,或許正因此,後來終于釀成了我自己所謂的那種“充滿恥辱的生涯”。
我沉默不語,扭扭捏捏的。父親的臉上露出了不快的神色,說道:“還是要書嗎?淺草的商店街里有賣一種正月里舞獅的獅子玩具哦。大小嘛,正適合小孩子披在身上玩。你不想要嗎?”
一旦被別人問起“你不想要嗎”,我便再也不能用逗人發笑的方式來回答了。此時,扮演滑稽角色的技能也徹底消失了。
“還是……買書比較好吧?”大哥一副認真的表情說道。
“是這樣啊……”父親一臉掃興的神色,甚至沒有記下來就“啪”的一聲合上了記事本。
竟然讓父親生氣了,我簡直太失敗了。父親肯定會用可怕的方式報復我。眼下如果不想想辦法,不是就不可挽回了嗎?那天夜里,我躺在被窩里瑟瑟發抖,思忖著能否做些什麼,挽回這個局面。我躡手躡腳地站起身走向客廳,來到父親剛才放記事本的桌子旁邊,打開抽屜取出記事本,嘩啦嘩啦地翻開,找到記錄著禮物的那一頁,用鉛筆寫下“獅子”後,才回去睡覺。其實,我一點也不想要那個獅子,反而是書更好一些。但我察覺到,父親想要送我的是獅子,于是我竟在深夜悄悄溜進客廳,只為了迎合父親的想法,重討父親的歡心。
果然,我的這種非同尋常的手段取得了預料之中的巨大成功。不久,父親從東京回來了。我在我的房間里聽到父親大聲地對母親說道:“在商店的玩具鋪里,我打開記事本一看,上面竟然寫著‘獅子’。這可不是我的字跡,那又是誰寫的呢?我想來想去,總算是猜了出來。原來是葉藏那個孩子的惡作劇哩。這家夥呀,當我問他的時候,他只是一個勁兒默默地笑著,不肯說話,可事後卻想要那獅子想得不得了。真是個奇怪的孩子吶。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自個兒卻認真地寫了上去。如果真是那麼想要的話,直接告訴我不就得了嗎?所以呀,我在玩具鋪里忍不住笑了。快把葉藏給我叫來。”
我還會把傭人們召集到房間里,讓其中的一個男傭胡亂地敲打著鋼琴的琴鍵(盡管這是偏僻的鄉下,可在這個家里卻幾乎配備了所有的家什)。我則伴隨著那亂七八糟的曲調,跳起了印第安舞蹈供他們觀賞,逗得大家捧腹大笑。二哥則打開鎂光燈,拍攝下了我的印第安舞蹈。等照片衝洗出來一看,從我圍腰布的合縫處(那圍腰布不過是一塊印花布的包袱皮罷了),竟露出了我的小雞雞,頓時這又引來了滿堂的哄笑。對我而言,這也許是一次意外的成功吧。
每個月我都要閱讀十幾本新上市的少年雜志。此外,還從東京訂購各種書籍,默默地閱讀。所以,無論是“亂七八糟博士”,還是“這個那個博士K[1]”,我都耳熟能詳。並且對鬼怪故事、評書相聲、江戶趣談等,我也非常精通。因此,我能夠常常一本正經地說出一些滑稽的笑話,令家人捧腹大笑。
然而,說到學校,實在令人感慨!
在學校里我也開始受到了眾人的尊敬,這一事實同樣讓我萬分惶恐。近乎完美無缺地蒙騙眾人,然後被某個無所不能的家夥識破真相,最終原形畢露,被迫當眾出醜,以至于比死亡更難堪、更困窘。即使依靠欺騙贏得了別人的尊敬,無疑也有某個人熟諳其中的真相。一旦有人獲知實情,人們很快就會從此人那里了解到真相。當人們意識到自己上當受騙後,那種憤怒和報復將是怎樣一種情形呢?即使只是稍加想象,便已戰栗不已。
我在學校里受到眾人的擁戴,與其說是因為出生于富貴人家,不如說是得益于那種俗話所說的“聰明”。我自幼體弱多病,常常休學一個月、兩個月,甚至整個學年都在家里養病。盡管如此,我還是拖著大病初愈的身子,搭乘人力車到學校,參加了學年末的考試,殊不知分數竟然比班上任何人都高。即使在身體健康的時候,我也不學習,即使去上學,也只是在上課的時候畫漫畫,等到下課休息時,就把它們展示給班上的同學看,並講解給他們聽,惹得他們哄堂大笑。
至于上作文課時,我也總是寫一些滑稽的故事,即使被老師警告,我也不以為然。因為我知道,實際上老師暗地里也期待讀到我寫的滑稽故事。
有一天,我如往常一樣,用特別淒涼的筆調描寫了自己某一次丟人現眼的經歷。那是我跟隨母親去東京的途中,我把火車車廂里通道上的痰盂當成了尿壺,把尿撒在了里面(事實上,在去東京時,我並不是不知道那是痰盂才出的醜,而是為了炫耀小孩子的天真無知故意那麼做的)。我深信,這樣的寫法肯定能逗得老師發笑。所以就悄悄地跟蹤在走向教師休息室的老師的後面。只見老師一出教室,就從班上同學的作文中挑出我的作文,在走廊里邊走邊讀。他“哧哧”地偷偷笑著,不久便走進了教師休息室。或許是已經讀完了吧,只見他大聲笑著,還馬上拿給其他老師看。見此情形,我不由得感覺很滿足。
淘氣鬼的惡作劇。
我成功地讓別人以為,這僅僅是一個淘氣鬼的惡作劇罷了。我成功地從受人尊敬的恐懼中逃離出來。我的成績單上所有的學科都是十分,唯有品行評定要麼是七分,要麼是六分,這也成了家里人的一大笑談。
事實上,我與那種淘氣鬼的惡作劇本質上是恰恰相反的。那時,我被傭人們教唆著做出了可悲的醜事。我至今依然認為,對幼小孩子做出那種事情,無疑是人類所能犯下的罪孽中最醜惡、最卑劣的行徑。但我還是忍受了這一切,並萌生了一種感覺,倣佛由此而發現了人類的另一種特質。對此,我唯有無力地苦笑。如果我有那種說真話的習慣,那麼,或許我就能夠毫不膽怯地向父母控訴他們的罪行。可是,我連自己的親生父母也不全然了解。我一向對“向人訴苦”不抱任何期望。向父親訴說,向母親訴說,向警察訴說,向政府訴說,最終難道不是照樣被那些深諳世故之人強詞奪理擊地敗嗎?不公平現象是必然存在的。這一點是明擺著的事實。所以我依舊對真實的事情一言不發,默默忍耐著。除了繼續扮演滑稽逗笑的角色,我已經別無選擇。
或許有人會嘲笑我:“什麼,難道你無法信任人類嗎?咦?你什麼時候變成基督教徒了?”事實上在我看來,對人類的不信任,並不意味著走宗教之路。事實上,連同那些嘲笑我的人在內,難道人們不都是在相互懷疑之中,不把耶和華K[2]和任何東西放在心上,若無其事地活著的嗎?
記得小時候,父親所屬的那個政黨的一位名人來到我們鎮上演講,男傭人帶著我去劇場聽。劇場里坐滿了人,大家見到這個名人,都熱烈地鼓掌。演講結束後,聽眾們三五成群地踏上了雪夜的歸途,把當晚的演講貶得一文不值,其中不乏與父親交情頗深的人。那些所謂與父親“志同道合”的人,用近乎憤怒的口氣批評父親的開場致辭如何乏味,那位名人的演講又是如何不知所雲。更可氣的是,那幫人居然還順道來我家做客,走進了客廳,臉上一副由衷的喜悅表情,對父親說,今晚的演講會真是大獲成功。甚至當母親向男傭們問起今晚的演講會如何時,他們也若無其事地回答說:“真是太有趣了。”而正是這些男傭們,剛才還在回家的途中互相感嘆著說:“沒有比演講會更枯燥的事情了。”
這僅僅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事例。相互欺騙,卻又令人驚奇地不受到任何傷害,甚至于就好像沒有察覺到彼此在欺騙似的。我認為,人類生活中無處不是這樣單純、明了的不信任之舉。不過,我對相互欺騙這類事情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就連我自己也是一樣,整天依靠扮演滑稽角色來欺騙人們。對于那種教科書式的正義、道德之類的東西,我不可能抱有太大的興趣。在我看來,倒是那些彼此欺騙,卻單純、快樂地生存著,抑或是相互欺騙卻胸有成竹地生活下去的人,才是令人費解的。人類終究未能讓我明白其中的真諦。或許如果明白了那些真諦我就不會那麼畏懼人類,也不必拼命提供逗笑服務了吧。或許也就犯不著再與人們的生活相對立,夜夜遭受地獄般的痛苦折磨。總之,我沒有向任何人控訴那些男女傭人犯下的令人憎惡的罪行,並不是出于我對人類的不信任,當然更不是受基督教教義的影響,而是因為人們對我這個名叫葉藏的人緊緊地關上了信任的大門。因為就連父母,也不時向我展示出他們令人費解的一面。
然而,我隱忍不言的孤獨氣息,總會被大多數女性本能地捕捉到。以至于多年以後,這成了我頻頻被女人利用的誘因之一。
即是說,在女人眼里,我是一個能守得住秘密戀情的男人。
第二手札
在海岸邊,被海水侵蝕而形成的汀線附近,並排屹立著二十多株雄偉粗大的山櫻樹。這些樹皮呈黑色的山櫻樹,每到新學年開始時,便與濃艷的褐色嫩葉一起,在藍色大海的映襯下,綻放出格外絢麗的花朵。待到櫻花落英繽紛的時節,紛紛揚揚的花瓣撒向大海,點綴在海面上。落櫻乘著海浪,隨波蕩漾在海岸線上起起伏伏。
東北部的某所中學,正是在這長著櫻樹的沙灘上就勢建起了校園。盡管我並沒有好好用功備考,卻也總算順利地考進了這所中學。無論是這所中學校帽上的徽章,還是校服上的紐扣,都綴著盛開的櫻花圖案。
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就住在那所中學附近。也正是這個原因,父親為我選擇了那所靠近大海、遍布櫻花的中學。我就寄住在這位遠房親戚家里,因為離學校很近,我越發懶惰,總是在聽到學校敲響早會鐘聲K[3]之後,才飛快地奔向學校。我就是這樣一個懶惰的中學生,但我憑借自己慣用的逗笑本領,日漸贏得同班同學的擁戴。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遠離故鄉,但在我眼里,陌生的他鄉,比起自己出生的故鄉,更讓我輕松自在。這也許是我當時已把逗笑的本領掌握得爐火純青,以至于在欺騙他人時顯得更加輕松自如的緣故吧。這樣解釋也未嘗不可,更重要的是,面對親人還是面對陌生人,身在故鄉還是身在他鄉,其中不可避免地存在著演技上的難度差異。而且這種難度差異無論對哪一位天才而言——即便是對于神靈之子耶穌而言——也都是不可避免的。
對于一個演員來說,最難進行表演的場所莫過于故鄉的劇場。若再逢親朋好友齊聚一堂,想必再有名的演員恐怕也會黔驢技窮吧。然而我卻在家人面前一直進行著表演,並取得了相當大的成功。如此功力深厚的演員踏上鄉外的舞臺,自然是萬無一失的了。
我對人的恐懼與先前相比,倒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而我的演技卻是在日漸長進,我常常在教室里逗得同學們哄堂大笑,連老師也不得不一邊在嘴上感嘆著“這個班要是沒有大庭(葉藏),該是個多好的班級啊”,一邊卻用手捂著嘴笑著。就連那吼聲如雷的駐校軍官,我也能輕松地逗得他哈哈大笑。
當我正要為自己徹底掩蓋了本人的真實面目而暗自慶幸的時候,卻出乎意料地被別人戳了脊梁骨。那個戳了我脊梁骨的人,竟然是班上身體最為瘦弱,臉面青腫的家夥。他身上穿的似乎是他父親或兄長的舊衣服。他的功課更是一塌糊涂,體操課時,也總像一個白癡一樣在旁邊見習。就連一貫小心翼翼的我也覺得,不必對這種人多加戒備。
一天上體操課的時候,那個學生(他的姓氏我早已忘了,只記得名字叫竹一),就是竹一,照舊在一旁見習,而我們卻被老師吩咐做單杠練習。我故意擺出最為嚴肅的神情“啊……”地大叫一聲,朝著單杠飛奔而去,就像是獅子一樣向前猛撲過去,結果卻是一屁股摔在了沙地上。這純屬一次事先預謀好的失敗,果然忍得大家大笑不止。我也一邊苦笑著,一邊爬起來,拍拍褲子上的沙土。
這時,那個竹一不知啥時候來到了我的身旁,捅了捅我的後背,低聲嘟囔道:“故意的,你是故意的。”
我感到一陣震驚,做夢也沒有想到,竹一竟然識破了我故意出醜的真相。被竹一一語道破,倣佛眼前的世界在瞬間被熊熊的地獄之火包圍。我“啊……”地大喊一聲,使出全身的力量來遏制住近乎瘋狂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