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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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2-09-02 16:00   來源:中國臺灣網

  之後的每一天,我都生活在不安與恐懼之中。

  盡管我表面上依舊扮演著可悲的滑稽角色來博得眾人發笑,但有時候卻不經意間發出沉重的嘆息。無論我做什麼,都肯定會被那個竹一一一識破,並且他遲早會把真相告訴每一個人。一想到這兒,我的額頭上就會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然後用怪異的眼神環顧四周,神色慌張,猶如一個瘋子。如果可能,我甚至巴不得從早到晚二十四小時跟蹤監視竹一,以免他隨口泄露了秘密。而且我會竭盡全力讓他相信,我的滑稽行為並不是所謂的“故意之舉”。我真可謂殫思竭慮,傾注了所有努力。我甚至打定主意,要成為他最好的朋友。

  倘若這一切都不可能,我只能祈求上天早日奪去他的性命。但我卻怎麼也無法萌生殺死他的念頭。盡管在過往的人生中,我曾經無數次希望有人能殺了我,但從未想過要殺人。因為面對可怕的對手,我反而只想著要如何讓對方幸福。

  為了能使竹一“歸順”于我,我屢次在臉上堆滿基督徒般“善意”的微笑,將腦袋向左傾斜三十度,輕輕地摟住他瘦小的肩膀,三番五次地用甜甜的聲音邀請他到我寄宿的親戚家中做客。但他卻總是一副發呆的眼神,沉默不語。

  後來事情有了轉機。那是初夏的一個放學後的傍晚,陡然下起了暴雨,學生們都被困在了教室里。因為我的親戚家離學校很近,所以我準備冒雨跑回去,突然發現竹一垂頭喪氣地站在門口木屐箱的後面。

  “去我家吧,我借你傘。”我說道。于是一把拽住怯生生的竹一,在大雨中狂奔回家。到家以後,我拜托嬸嬸把我們倆的衣服烘幹,在此期間我把竹一領到我二樓的房間里。

  我的這個親戚家是個三口之家:五十多歲的嬸嬸,三十歲左右、戴著眼鏡、體弱多病的高個子姐姐(她曾經出嫁過一次,後來又回到娘家住了。我也學著這個家里其他人,叫她“姐姐”),還有一個最近才從女子學校畢業,名叫雪子的妹妹。妹妹和姐姐大不相同,妹妹個子嬌小,臉龐圓潤。一樓有間店鋪,陳列著少量的文具和運動用品。她們主要的收入似乎來源于過世的先生留下的那五六排房屋的房租。

  “我耳朵好疼。”竹一就那麼一直站著,突然說了句,“每次被雨淋過都會疼。”

  我仔細一看,只見他的兩只耳朵都害了嚴重的耳漏病,眼看著濃水就要流到耳朵外面了。

  “這怎麼行呢?很疼吧?”我有些誇張地表露出驚詫的神色,“拉著你在大雨中跑,害你成這樣子,真是對不起。”

  我用那種近似于女人腔的“溫柔”語調向他道歉,然後到樓下拿來棉花和酒精,讓竹一的頭枕在我的膝蓋上,我體貼入微地給他清理耳朵里的膿水。

  竹一終究也沒有察覺到這是我偽善的詭計。

  “你呀,肯定會被女人迷戀上的!”竹一頭枕著我的膝蓋,說了一句愚蠢的奉承話。

  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他的這句話就像是惡魔的預言一樣,著實令人恐懼。

  “迷戀”、“被迷戀”這些措辭本身就是粗俗不堪而又戲弄人的,給人一種低俗的感覺。無論是多麼嚴肅的場合,只要一提到這些詞,憂鬱的感覺就會頃刻間崩塌,變得索然無味。

  但如果不使用“被迷戀上的煩惱”之類的俗語,而是使用“被愛的不安”等文學術語,似乎就不至于破壞那種憂鬱的感覺了。這又是何等奇妙之事啊。

  我給竹一清理耳朵里的膿血時,他說的“你呀,肯定會被女人迷戀上的”那句奉承話,當時,我聽了之後,只是滿臉通紅地笑著,一句話也沒有說。可實際上我私下里也認為他的話不無道理。然而對于“被迷戀”這樣一種粗俗的說法所產生的裝腔作勢的氛圍,我竟然說他說的話有道理,這無異于表明我的想法也是如此愚笨無知。事實上,我是絕對不會以那種戲謔的、裝腔作勢的心情來認為他的話有道理的。

  在我看來,人世間的女性比男性復雜難懂得多。在我們家,女性數量是男性數量的好幾倍,親戚家也是女孩子居多。還有前面提到過的那些“犯罪”的女傭人。我想甚至可以說,我自幼是在女人堆中長大的。盡管如此,我卻一直是懷著如履薄冰的心情和她們交往。她們大多數時候讓我難以捉摸,我對她們一無所知,總是如墜雲霧中,生怕踏錯虎尾,遭受慘痛的失敗。這種失敗與從男性那兒受到的鞭笞截然不同,女性帶來的傷痛猶如內傷,其毒性攻心,難以治愈。

  女人有時和你形影不離,有時卻又將你棄之不理。當著眾人的面,她對你尖酸刻薄,羞辱你,而一旦和你獨處時,她又拼命地討好你。女人能像死去一般熟睡,甚至讓人懷疑她們是否是為了酣然入眠才存活于這個世界上的。

  我從幼年時代起就對女人進行了種種觀察。盡管同為人類,女人卻分明是一種與男人迥然不同的生物。而就是這種不可理喻、難以理解、需要警惕的生物,竟出人意料地呵護著我。無論是“被迷戀”的說法,還是“被喜歡”的說法,都完全不適合我,或許倒是“受到呵護”這一說法更貼近我的情況。

  對待滑稽的逗笑,女人似乎比男人顯得更遊刃有余。當我扮演滑稽角色逗笑時,男人從不會一直哈哈大笑。而且我也知道,如果在男人面前搞笑到得意忘形的話,肯定會招致失敗,所以總是惦記著在恰到好處之時中止表演。

  可女人卻壓根兒不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總是無休無止地纏著我要我繼續搞笑。我為滿足她們那毫無節制的要求,時常累得筋疲力盡。事實上她們確實能笑,女人似乎比男人更能夠享受快樂。

  在我中學時代寄宿的親戚家中,一旦那兩姐妹閒下來,總愛跑到我二樓的房間里來,每次我都被嚇得幾乎跳起來。

  “你在看書嗎?”

  “沒有。”我膽戰心驚地報以微笑,合上書本。

  “今天啊,學校里一位叫‘棍棒’的地理老師,他……”從我嘴里迸出的都是一些言不由衷的笑話。

  “阿葉,把這個眼鏡戴上給我們看看!”

  一天晚上,表妹雪子和表姐一起來到我的房間玩。在我被迫進行一通搞笑獻媚之後,她們冷不防地提出了戴眼鏡給她們看看的要求。

  “為什麼?”

  “哎呀,快戴上看看嘛。把姐姐的眼鏡戴上看看!”

  平常她總是用這種粗暴的命令口吻對我說話。于是,我這滑稽小醜老老實實地戴上了表姐的眼鏡。剎那間,兩姐妹笑得前仰後合。

  “真是一模一樣!和勞埃德K[4]簡直一模一樣!”

  當時,哈羅德?勞埃德作為一名外國喜劇演員,在日本正風靡一時。

  于是,我站起身,舉起一只手說道:“諸位,下面,我將為日本的觀眾們帶來……”

  我嘗試著模倣勞埃德的樣子作一番致辭,這更是惹得她們捧腹大笑。從那以後,每逢鎮上播放勞埃德的電影,我必坐在臺下,私下里揣摩他的神情舉止。

  一個秋日的夜晚,我正躺在床上看書。表姐像飛鳥般飛速跑進我的房間,猛地撲在我的被子上哭起來。

  “阿葉,你肯定會救我的,對吧?住在這樣的家里,還不如一起離家出走呢。你一定要救我,救我……”

  她嘴里念叨著這些嚇人的話,還一個勁兒地哭著。不過,我已不是第一次目睹女人的這種模樣了,所以,對表姐的過激言辭,我並不驚慌,她毫無新意的表現反而令我感到索然無味。于是,我悄悄地鑽出被窩,把桌子上的柿子剝開,遞給表姐一半。表姐一邊啜泣著,一邊吃起柿子來了。

  “有什麼好看的書沒有?借給我看看吧。”她說道。

  我從書架上給她挑選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貓》。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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