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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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2-09-02 16:00   來源:中國臺灣網

  他說這話之前,我們僅打過幾次招呼,從未說過話。所以,我有些驚慌失措地掏出了五日元,給了他。

  “走啊,喝酒去吧。我請客!”

  我還沒來得及拒絕,就被他拽進畫塾附近蓬萊町的一間酒館。這就是我們交往的開始。

  “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對,就是你這種靦腆的微笑,正是大有作為的藝術家特有的表情哦。為了紀念我們的相識,幹一杯吧。小絹,這家夥該算得上是個美男子吧?你可不要被他迷住了哦。就是這家夥來了畫塾,害得我降格成為第二美男子了啦。”

  掘木五官端正,膚色黝黑,身上穿著一套整齊的西裝,領帶的花色十分樸素,頭發打了發蠟,梳著整齊的中分。這種裝束在學畫的學生中是頗罕見的。

  身處酒館這樣陌生的環境,我心中只有恐懼。我局促地把兩只胳膊一會兒抱緊,一會兒松開,露出一臉靦腆的微笑。可就在喝了兩三杯酒之後,我卻不可思議地感到了一種奇妙的輕松感。

  “我原本也想去讀美術學校,可是……”

  “哎呀,可沒勁啦,那種地方真是沒勁透了!我們的老師乃是存在于自然之中!存在于大自然的激情中!”

  但我對他說的話卻沒有半點兒敬意,只是暗自思忖:這是個蠢貨!他的畫必定蹩腳透頂,但作為一個玩耍的夥伴,或許倒是最佳人選。我平生第一次見識了什麼是真的都市痞子。盡管對方與我裝束不同,但就舉止完全脫離世俗、迷茫無措這一點來看,我們確是同類。但掘木與我本質上的不同,在于他的搞笑是無意識的,他完全意識不到自己搞笑的悲哀。

  “總之只是玩玩,當個玩伴罷了。”我總是這樣蔑視他,以有他這樣的朋友為恥。但在與他結伴而行中,我終被這個我瞧不起的男人擊垮了。

  最初,我一直認為他是個好人,一個世間難有的好人。就連對世人恐懼的我,也徹底放松了警惕,以為找到了帶著我遊覽東京的好向導。說實話,我這個人,坐電車會對售票員犯蒻;去歌舞伎劇場,一看到大門口鋪紅地毯的臺階兩邊並排站著的引路小姐也會頓生畏懼;進餐館吧,瞥見悄悄站在身後等著收拾盤子的侍應生也會膽戰心驚。天哪,特別是付錢的時候,我那雙顫顫巍巍的手!買了東西之後,把錢遞給對方,不是因為吝嗇,而是過度緊張、害臊、不安與恐懼,只覺得頭昏眼花,世界驀然變得漆黑一團,幾乎讓我神志錯亂,哪里還顧得上討價還價。有時甚至連找的零錢都忘了拿,還屢次忘記帶走結過賬的東西。

  因此,我一個人根本無法走在東京的街頭,這才是我整日悶在家中無所事事的真實原因。

  可是一旦把錢包交給掘木再一起去逛街,情形就大不相同了。掘木大肆砍價,而且很會玩樂,能力超群,花錢時能讓極少的錢發揮出最大的功效。而且,他不坐價格昂貴的出租車,因地制宜地乘坐電車、公共汽車和小汽艇,能在最短的時間抵達目的地。他還在實際生活中對我進行教育。比如,早上從娼妓那里回家的路上,他會帶我順路去某個旅館,泡個澡,再一邊吃豆腐湯鍋,一邊喝點小酒,消費不高,卻頗感奢華。他還告訴我,攤販賣的牛肉蓋澆飯和烤雞肉串不僅價錢便宜而且很有營養。還蠻有把握地斷言,所有酒之中,要數白蘭地酒勁兒上來得最快、最猛。在結賬埋單時,他從來沒有讓我感到一絲的不安和恐懼。

  與掘木形影不離,還讓我獲得了另一種救贖。掘木完全無視談話對方的想法,只顧聽憑所謂激情的驅使(或許所謂“激情”就是要無視對方的立場),一天到晚絮叨著種種無聊的話題。所以我完全不用擔心兩個人逛街逛累了會陷入尷尬的沉默之中。原本少言寡語的我,與人交往時,曾無比擔心那可怕的沉默降臨。于是在那之前,天生嘴笨的我才會拼命扮演醜角逗笑,以防冷場。而眼前這個傻瓜掘木卻無意中主動擔當起那種逗笑的滑稽角色,而我也不必勉強回應,只要適時地說上一句“真的嗎”,然後笑笑就可以了。

  不久我漸漸發現,若想暫時消除我對人類的恐懼,酒、香煙和娼妓都是絕妙的手段。我甚至覺得,若能擁有它們,即使變賣自己的所有家當,也無怨無悔。

  在我眼里,娼妓既非人類,也非女性,倒像是白癡或瘋子。躺在她們的懷抱里,我反倒能高枕無憂,安然沉睡。她們沒有一丁點兒的欲望,簡直達到了令人悲哀的地步。或許我身上有某種氣息能讓她們感受到同類的親昵,那些娼妓常常向我表現出一種不讓人感到拘束的好意。那是自然流露的善意,是不帶任何勉強的善意,是對一個萍水相逢之人的好意,沒有令我感到局促不安,使我在茫茫黑夜中,從白癡或瘋子般的妓女那里,真切地看到了聖母瑪利亞的聖潔光環。

  為了擺脫對人類的恐懼,求得一夜安眠,我不斷地去娼妓那里。就在同這些“同類”的娼妓玩樂的過程中,一種無意識的討厭氛圍開始彌漫,這是連我自己都不曾設想過的“後遺症”。但這“後遺症”逐漸浮出水面,越發鮮明。最終掘木點破了玄機,我不禁在愕然之余,深感厭惡。在旁人看來,說得通俗點,我是利用娼妓進行著女人方面的修煉,而且最近明顯功力大增。據說,通過娼妓來磨煉與女人交往的本領,是最厲害也最有成效的。我身上已然開始散發那種“情場高手”的氣息。女人(不僅限于娼妓)憑本能嗅到了這種氣息,並主動投懷送抱。這猥褻而下流的氛圍即所謂的“後遺症”,它比我原本只想休養的本意顯得更加引人注目。

  或許掘木的提醒原本帶有一半的恭維之意,我卻不幸被他言中了,繼而感到沉重壓抑。比如說,我就曾經收到酒館女人寫給我的幼稚的情書;還有櫻木町鄰居將軍家那個二十來歲的姑娘,會在每天早晨專挑我上學的時間,故意略施粉黛踟躕于自家門前;我去吃牛肉飯時,即使一言不發,那兒的女傭也會……我經常光顧的那家香煙鋪子的小姑娘,在遞給我的香煙盒子里竟然也有……還有,去觀賞歌舞伎時,那個鄰座的女人……在深夜的市營電車上酩酊大醉而酣然入睡之時……還有,鄉下親戚家的姑娘出乎意料地寄來了繾綣纏綿的相思信……還有,某個不知名的姑娘,在我外出時留給我一個手工制作的人偶……由于我的態度極端消極,每個故事都如蜻蜓點水,全都到此為止,沒有任何進展。

  但有一點卻是不可否認的事實,我身上似乎散發著讓女人懷抱幻想的氣息。這一點被掘木那家夥點破時,我感到一種近于屈辱的痛苦,對娼妓的興趣也倏然消失了。

  掘木出于愛慕虛榮和追趕時髦的心理(至今我也如此認為,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別的理由)某天帶我參加了一個叫做共產主義讀書會的秘密研究會(大概叫R?S,我記不清了)。出席那個秘密集會只是掘木那種人領我“遊覽東京”的其中的一個項目而已。我被介紹給那些所謂的“同志”,還被迫買下了一本宣傳冊子,聽一位坐在上座的醜陋青年講授馬克思主義學說。不過,在我看來,他講的那些都是再簡單不過的東西了。或許他確實言之有理,但人的內心深處,分明存在著一種不可理喻而且可怕的東西。稱之為“欲望”吧,覺得言不盡意,謂之“虛榮心”吧,也不十分確切,統稱為“色情和欲望”仍然不貼切。盡管我自己也是完全不了解的,但我總認為,人世深處,不是只有經濟方面的事物,還有鬼怪、奇異的事物存在。對鬼怪故事感到非常害怕的我,對所謂的唯物論,就像水往低處流一樣,很自然地給予肯定。卻不能仰仗這信仰來擺脫對人的恐懼,無法獲得睜大眼睛望向蒼翠綠葉,感受希望的喜悅。

  不過,我卻一次不落地參加R?S的活動。“同志”們儼然大事臨頭,面孔緊繃,沉浸在“一加一等于二”這種像初級數學理論一樣簡單的研究中。見此情景,我覺得滑稽透頂,于是利用自己慣用的逗笑本領來活躍集會的氣氛。漸漸地研究會上拘謹古板的氣氛得到了緩解,我成了集會上不可或缺的寵兒。那些看上去貌似很單純的人,認為我和他們一樣單純,把我看成一個樂觀而詼諧的“同志”。

  假如當真如此,我便是徹頭徹尾地欺騙了他們。我並不是他們的“同志”,但我從不缺席,我是為給大家獻上搞笑服務而來的。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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