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3

時間:2012-09-02 16:00   來源:中國臺灣網

  “謝謝你的柿子。”

  表姐有些害羞地笑著,離開了我的房間。其實,不光是表姐,所有的女人,到底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活著的呢?思考這種事情,對我來說,甚至比揣摩蚯蚓的想法還要困難,更讓人產生陰森恐怖的感覺。不過唯有一點是我依靠幼時的經驗而明白的:女人要是突然哭訴起來,只要遞給她些好吃的東西她就會吃起來,吃完後,心情便會恢復平靜。

  表妹雪子有時候會把她的朋友帶到我的房間里來。我按照慣例,不分親疏地逗大家笑。等朋友離開後,雪子必定會對朋友的不是大肆數落一番。諸如“那人是個不良少女,你可得提防著點啊”之類的。若當真如此,不把她們領來不就好了?

  不過也多虧雪子,我房間的訪客幾乎全是女性。

  不過,竹一說的那句“你呀,肯定會被女人迷戀上的”奉承話,卻沒能得到兌現。換言之,那時,我不過是日本東北部的哈羅德?勞埃德罷了。竹一那句愚蠢的奉承話,作為可憎的預言,活生生地呈現出了不祥的徵兆,還是很多年以後的事情。

  竹一還贈送給我一份重大的禮物。

  “這是妖怪的畫像哦。”

  一次竹一到我樓上的房間玩,他得意揚揚地拿出一張原色版的卷頭畫給我看。

  “哎?”我大吃一驚。

  多年後我才清醒地認識到:就是在那一瞬間,我未來的道路就被徹底決定了。我知道,其實那不過是凡?高的自畫像。在我們少年時代,所謂的法國印象派畫風在日本廣為流行,這也是西洋畫鑒賞的初級階段。所以,一提起凡?高、高更、塞尚、雷諾阿等人的畫,即使是窮鄉僻壤的中學生,也大都見到過相片版的。我則見過不少凡?高的原色版畫作,對其筆法的新意和色彩的鮮艷頗感興趣,卻從來不認為他畫的是妖怪。

  “那這個呢,畫的也是妖怪嗎?”

  我從書架上取下莫迪里阿尼K[5]的畫冊,把其中的一幅古銅色肌膚的裸體婦人畫像拿給竹一看。

  “真棒!”竹一瞪圓了眼睛感嘆道,“就像地獄里的一匹馬,這果然也像妖怪。”

  “我也想畫這種妖怪的畫像。”

  對人類極度恐懼的人,反而會比任何人都渴望親眼見到可怕的妖怪。越是敏感、越是膽怯,越會企盼暴風雨降臨得更加猛烈些。這一群畫家被妖怪所傷害、所恫嚇,以至于最終只能相信幻影,于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目睹了栩栩如生的妖怪。而且,他們並沒有使用“滑稽的逗笑”來掩飾自身的恐懼,而是致力于原封不動地表現自己的所見。正如竹一說的,他們毅然決然地描繪出“妖怪的畫像”,將來的自己肯定也是如此。原來,在這里竟然存在著未來的我的同伴,這使我興奮得熱淚盈眶。

  “我也要畫,畫那種妖怪的畫像,畫那種地獄之馬。”我壓低嗓音對竹一說道。

  我從上小學時,就開始喜歡畫畫,也喜歡看畫。但我的畫不似文章一般,能得到大家的認可。因為我壓根兒就對人類的語言毫不信任,所以作文對于我而言不過是搞笑表演的一種致辭。從小學到高中,老師們無不因為我的文章而笑得前仰後合,但我自己卻並不覺得有趣。只有畫畫(漫畫等另當別論)讓我在如何表現其對象上殫精竭慮,盡管這種殫精竭慮採用的是我自己的一套獨特方式。學校繪畫課的畫帖實在無聊透頂,而老師的水平又拙劣無比,所以我不得不自己來摸索各種各樣的表現手法。

  進入中學以後,我已經擁有了一套油畫的畫具,盡管我試圖從印象派的畫風中尋找出繪畫技巧,可自己畫出來的東西卻儼然兒童做手工的彩色印花紙一般呆滯乏味,不成樣子。不過,竹一的一句話讓我恍然大悟,使我意識到自己以前對繪畫的看法一直存在偏差,一直以來,我捕捉美好的事物,努力展現它原有的美好。這種做法太過幼稚、太過愚蠢了。真正的繪畫大師是利用主觀力量,對那些平淡無奇的東西加以美的創造,雖說他們對醜惡的東西感到惡心,卻並不隱瞞對它們的興趣,從而沉浸在表現的愉悅之中。換言之,他們絲毫不被別人的看法所左右。竹一啟發我的是最原始的繪畫秘籍。于是,我瞞著那些來訪的女性客人,開始著手制作自畫像了。

  最終我完成了一幅陰森淒慘、令人毛骨悚然的自畫像。但這正是我埋藏于內心深處的真面目。表面上我在快活地歡笑,可事實上,我卻背負著如此陰暗的心靈。“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只好暗自肯定現實。但那幅畫除了竹一,我沒給任何人看過。我不願被人看穿自己逗笑背後的淒涼,也不願別人突然之間開始小心翼翼地提防起我來。我擔心他們甚至沒有發現,這便是我的本來面目,而依舊將其視為一種新近發明的搞笑方式,把它當成一大笑料,這是最讓我痛苦難堪的事情。所以我毅然將那幅畫藏進了抽屜深處。

  在學校的繪畫課上,我也極力收斂“妖怪畫風”,照舊以先前平庸的畫法,完美地描繪出美麗的事物。

  唯有在竹一面前,我可以放心展露自幼脆弱的神經。所以,這次的自畫像也放心大膽地拿給竹一看,果然也得到了他的稱讚。于是,我又連續畫出了第二張、第三張妖怪的畫像。竹一又送給我另一個預言:“你呀,肯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畫家。”

  “肯定會被女人迷戀上”與“肯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畫家”是傻瓜竹一在我的額頭上鐫刻的兩種預言。

  隨後不久,我便來到了東京。

  我其實想去美術學校讀書,但父親對我說,他早就打定了主意讓我讀高中,以便將來從政。所以,天生就不敢跟大人頂嘴的我只好茫然地遵從父命。父親讓我從四年級開始考東京的高中,而我自己也對臨海和滿是櫻花的中學感到厭倦,所以沒等升入五年級,四年級學業結束後我便考入了東京的高中,開始了住宿學校的生活。

  宿舍里骯臟、粗俗的生活實在讓我退避三舍,再也沒有興趣去繼續逗人開心了。

  我請醫生開了張“肺浸潤”的診斷書,便搬出了學生宿舍,住進上野櫻木町父親的別墅里。我根本無法過那種所謂的集體生活,什麼青春的感動,什麼年輕人的驕傲等豪言壯語,只會在我耳朵里喚起一陣凜冽的寒氣,使我與那種“高中生的蓬勃朝氣”格格不入。我甚至覺得,不管教室,還是宿舍,都無非是被扭曲了的性欲的垃圾堆而已。我那近于完美的逗笑本領在這里毫無用武之地。

  父親在議會休會期間,每個月只在別墅住一到兩周。父親不在的時候,這棟龐大的建築物中便只剩下別墅管家(一對老夫婦)和我,三個人。我時常逃學,也沒心思去遊覽東京。我甚至連明治神宮、楠木正成K[6]的銅像、泉岳寺的四十七烈士墓都不曾去過。我整天悶在家里讀書、畫畫。等父親回到東京後,我每天早晨都匆匆奔赴學校,其實多數時候是去本鄉千馱木町的西洋畫畫家安田新太郎的畫塾,在那里進行素描練習,一待就是三四個小時。搬出高中宿舍後,每每坐在課堂聽講就會感覺索然無味,倣佛自己是處在旁聽生那種特殊的位置上。盡管這可能只是偏見,但我確實越發不想去學校了。

  上小學、中學、高中,我最終也沒能懂得所謂愛校之心是什麼東西,我甚至連一句校歌也不會唱。

  不久,在畫塾里,我從一個學畫的學生那兒得知了諸如酒、香煙、娼妓、當鋪以及左翼思想之類的東西。盡管這些東西擺在一起,是種奇妙的組合,但卻是不爭的事實。

  這位學生名叫掘木正雄,出生在東京的庶民區,比我年長六歲。他從私立美術學校畢業後,因為家里沒有畫室,才上這所畫塾來繼續學習西洋畫的。

  “能借我五日元嗎?”

編輯:劉瑩

相關新聞

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