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三十一年,早春三月。
海州城里刮起了和煦的春風,一夜之間吹開了街道兩旁的桃樹、梨樹,粉的、白的花兒開了千朵萬朵,在風里晃動飄散。花香里混著鹹腥的海水氣味鑽進每個人的鼻孔,撩撥得人心里癢癢的。書上寫著春回大地,萬物復蘇,好像說的就是眼下,冰窒了一冬的平靜日子過煩了,非要找些新鮮熱鬧的事出來才好。活人就該喘氣,活著就得有點什麼事。
大清朝這些年還算國泰民安,八國聯軍亂完了,皇上和太後繼續坐著龍庭,表面上還是士農工商的老一套,心里卻想著革新改良。老祖宗的那套落伍了,事實證明不改不行了,除非想讓洋人一直看扁下去。他們不糊涂,知道這些年受著氣只為了一個窮字,往上說是老祖宗重農抑商鬧出來的,往下說是百姓愚鈍、不思進取的過錯,反正他們是沒錯的。想改變也有法子,革新派早有折子呈上來,鼓勵民間資本積累,四個字概括——民富國強。看起來有點本末倒置的意思,是沒辦法的辦法,就好像重病之人,什麼偏方也要試一下。
朝廷有了動靜,旨意一路落下來,到了老百姓這里,便覺得風氣開化了許多。老百姓總是直接的,特別是那些商戶買賣家,開始盤算著如何借此東風,把自家的生意做強做大。無論什麼時候,多賺點銀子總沒錯。
有著海州第一世家之稱的沈家當然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時機,當家老爺沈雲沛這些日子在忙著籌建海贛墾牧公司。這是他在翰林編修任上最為關注的大事,折子遞上去有大半年了,前些日子,朝廷終于出了上諭,蒙太後恩典,批復同意開墾臨洪口的雞心灘和灌河口的燕尾灘。其范圍自海州北境入贛榆三十公里抵山東日照縣,向南自州治東抵淮安、阜寧境內約一百五十公里,總面積達上萬頃,比南通張謇的通海墾牧公司規模有過之而無不及。現在只差一個總賬房的選址,就可以開張大吉了。
沈雲沛天還沒亮便已起身,在書房里一面給朝廷上書謝恩,一面等著吉時——今天是他的長子沈孝儒和鹽商文家大小姐文清韻成親的日子。里里外外已準備妥當,紅燈繡蓋,只等花轎進門。
沈孝儒住的西院天剛放亮便人來人往,沈夫人帶著孝儒的兩個弟弟孝端和孝方做最後一遍檢查,看看有沒有遺漏疏忽的地方。沈夫人的貼身丫頭冬梅指揮幾個小丫頭和老媽子們把新房里本就麰亮簇新的家什又擦了一遍,件件照得出人影來。
沈府大管家楊靖安打西院小書房里走出來,也是一身新趕制的杭緞衣裳筆挺周正——大少爺成親,下人們都做了新衣裳,這是老爺夫人的恩典,也是沈府的體面,馬虎不得——腳上穿著一雙黑絨靴,不大的眼睛笑成一道縫,趕早來給大少爺道喜:“百年好合,白頭偕老,早生貴子!”
冬梅撲哧樂了:“楊管家,瞧你這身打扮,倒像新郎官!是不是心急了?什麼時候給咱們領回來一個管家夫人,讓大夥兒吃一回您老人家的喜酒!”
楊靖安佯作生氣,話音里頭帶著笑:“小丫頭片子,看我撕爛你的嘴!我看是你想找婆家了吧?女大不中留啊,趕明兒我替你跟夫人回,給你找個小子許配出去。”
冬梅臊紅了臉,擰過身:“不跟你說了,老沒羞的。”
沈夫人笑著搖搖頭,大喜的日子,他們這麼鬧,倒不算過分,也懶得管,只抓著楊靖安吩咐:“楊管家,昨天新娘子那邊送來的嫁妝都搬到這院廂房里,以後他們過小日子,用著方便。”
楊靖安點點頭:“回夫人,辦好了。昨晚上我就找人把東西都抬過來了。要說咱這位沒過門的大少奶奶可是夠有學問的,十幾口楠木箱,滿滿的全是書,不比老爺書房里的少。要不怎麼說人家是‘素有才名’呢!大少爺,你可是找了一個賢內助啊。以後陪著您念書識字,夫唱婦隨,進京考狀元!”
沈孝儒頭都不抬,半天才悶聲說:“女子無才便是德。讀那麼多書,有用嗎?”
楊靖安不軟不硬地碰了一鼻子灰,卻不以為意,依舊笑著說:“夫人,大少爺,這邊沒什麼事,我就到前頭招呼去了。今兒來人肯定不少,我怕前頭那些小的偷懶,我得看著去。”
沈夫人點點頭,她四十歲左右的年紀,臉上平展展的,不見一絲皺紋,額頭寬闊,眉梢上揚,顯出一股淩厲,所以平時下人們怕她比怕沈老爺還要多些。聽完楊靖安的話,沈夫人不置可否地笑笑,心里琢磨的是這文家已經敗落到了底,連點兒像樣的嫁妝都拿不出!
沈夫人從心眼里不中意這門親事,原因有三:第一,文家家道中落;第二,文清韻自幼喪母,沒管沒教,伶牙俐齒精于算計,根本沒有個千金小姐的樣子;第三,也是最要緊的一點,她命帶孤星,克夫克宅!這三條加起來,哪家敢娶?要說還是同為海州五大家族之一的杜文敬家的三小姐更合她的心意,沈家的長房長媳就得是杜三小姐這樣的,好模樣好脾性,雖然親娘死得早,在姨娘身邊長大,但針織女工樣樣拿得起,最要緊的是八字好,有旺夫運。三個月前,她下了要聘回杜三小姐的決心,瞞著在京城的沈雲沛親自去杜家下了定。杜文敬也樂意,能和沈家做親家,是他的光榮。兩人當下商量得妥妥當當,就等吉日子一到辦喜事。沈夫人用的是瞞天過海的計策,因為沈雲沛早說過,京城事忙,可能要到婚禮前一天才能脫身回來。到時候他就算不樂意,也沒有辦法更改。可誰想到他居然提前一個月回到海州,事情敗露了,很少對夫人發火的沈雲沛,讓沈夫人見識了什麼是雷霆之威。他口口聲聲說什麼早訂好的親事不可失信于人,說沈家立家的根本就是一個“信”字,和文家的這門親事早在十年前便訂好,就算文家敗落了,他也不會言而無信,讓海州城的百姓戳脊梁骨。還說她越老越糊涂,把沈家置于不信不義之地,居心何其毒,逼著她到杜家拿回名帖,自打嘴巴去退親。沈夫人無奈,只得去退親,杜文敬當時就怒了,譏笑挖苦,說了很多難聽的話,沈夫人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又一個字都不能還口,因為自己不對,沒理!
沈雲沛逼著沈夫人去杜家退婚後,親自到文家重納聘重下定,把已經反悔的事又反悔了一遍。他以為文蘊堂會為難于他,這也應該,畢竟是沈家悔婚在先。沒想到文蘊堂一句挖苦的話都沒有。之前鬧的事,成了海州城的笑柄,還沒進門就被人退回來的姑娘,還有哪家會要?一輩子的名節受損,一輩子的姻緣也完了,這才是文蘊堂最憂心的問題,這些日子他吃不下,睡不著,愁的就是這個。見沈家又肯娶,高興還來不及,哪兒能為難。
兩人談到好時,文蘊堂掉了一滴老淚,文清韻是他最心疼的女兒,將來全要拜托沈大人了。沈雲沛鄭重點頭,了卻了文蘊堂最大一樁心事。
這一番波波折折,帶累了本該欣喜做新郎的沈孝儒。如果一直是文清韻,他也沒什麼,誰讓半路出來一個杜姑娘,他喜歡杜姑娘,剛訂婚時,跟著管家楊靖安偷偷見過一次就喜歡上了。少年情懷,情竇初開,最是入心。後來聽說退了,一口鬱氣到現在還哽在心頭。磨了沈夫人幾次,要不是沈雲沛黑了臉,連打帶罵,他才委委屈屈地應下來,誰知道今兒個會是什麼樣?
文家的花轎要起程了,文清韻把肚子里的不情願疊起收好,綿綿實實地塞進一個角落,不讓任何人看見。文蘊堂陪著女兒一路從閨房走出來,邊走邊叮囑,嫁到沈家,最要緊的是孝敬公婆,遇事要忍耐,萬不可任性妄為。文清韻剛表現出點猶疑,想問如果他們錯了呢,她也不能說話,就看見爹臉上那份化不開的悲苦。自從娘過世,爹的買賣被人騙,一輩子的豪情壯志消失了,這份悲苦就在臉上生了根。每次她看見文蘊堂露出這種表情,就算有一萬個不願意,也都咽回肚子里。
“爹,我記住了。知足常樂,能忍自安,女兒明白。”文清韻咬著嘴唇,打牙縫里逼出這幾個字。
文蘊堂點點頭,還有一肚子想說的話,抬頭卻已經到了門口。他站住,眼巴巴地看著文清韻,千言萬語化成了一句話:“孩子,委屈你了。”
文清韻險些掉下眼淚,她不能哭,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爹,我沒事。我好著呢。”她說的是真心話。嫁了好,嫁了就能幫著爹撐住搖搖欲墜的家,讓弟弟妹妹過上好日子。誰說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呢?
半個海州城的百姓早早守在文家門口。海州城不算大,人和人之間都勾著連著,誰家的事也瞞不過親戚朋友左鄰右舍。他們早知道這門親事的波折,憋著要親眼見見這份熱鬧,起得比本家還早,連早飯也沒來得及吃,個個直眉瞪眼,看著喜娘扶著文清韻坐上花轎。人群里發出陣陣驚嘆,就這一眼,驚鴻一瞥,看得出新娘好身段!有幾個光混漢皺了眉,不知自己何年何月能有這樣的福氣,真要能娶上這樣窈窕的女子當媳婦,八字不好算個啥!
花轎動,他們也動,人流越匯越多,勢頭越來越大。文清韻坐在轎里,懷里揣著三官鏡,手里捧著三官經,聽著轎外喧鬧的鑼鼓點和在鼓樂間隙里冒出來的閒言碎語——看看,這才叫福氣,八輩子修來的,嫁進沈家,一輩子榮華富貴啊!她低下頭,蓋頭綴著珍珠,老沉。這蓋頭是沈家送來的,說是京城榮寶齋的手藝,格格出嫁才戴得起。于是外頭有人說,到底是尋常人家,又不是真的格格,這麼大的富貴,也不知道受不受得起……她不動聲色地坐著,眼前反復出現一個字,娘活著的時候常在嘴邊念叨的字——命。
她認命。那年娘死了,她才九歲,爹在外面忙著生意,顧不上家里,她拿了當家的鑰匙,里里外外一把操持,就是認了自己的命。大家閨秀好做,笑不露齒、少言寡語、衣來伸手就行了。她要管著偌大的文宅,照顧更年幼的弟弟妹妹。跟賬房學看賬,跟廚房學熬湯,跟做衣裳的裁縫講價錢,學著細水長流精打細算地過日子。晚上閒下來,跑到爹的書房偷著看書。她喜歡看書,書里有大起大落大開大合,把瑣碎的煩愁淹沒了。她捧著遊俠傳入了迷,心里想,若不是生了女兒身,做個俠客也不錯。
她認命,這輩子自己當不了俠客,只能做個規規矩矩的女兒家,卻不服命,命定的路再曲折,她也有本事咬住牙走成一馬平川。她就是這麼一路走過來的。那時候誰都看準她年紀小,文家無人,上門來打秋風借錢,騙東騙西的,都被她看穿了攆出去。爹年下回來,見到家里還是娘在時的樣子,摟著他們姐弟幾個狠哭了一場。她第一次看見爹掉眼淚,心里想的是以後長大了,絕不會讓爹再掉淚。爹心疼她,想要續娶一房,幫著照顧一家人。她給爹跪下了,旁邊跪著弟弟妹妹,不看娘,看他們兩個小的,她讓爹別把別的女人帶進門,別讓他們仨成了小白菜。爹眼眶紅紅地答應下來,這些年一個人過。淒苦淒惶她知道,不說她也知道。
所以她嫁,他們悔婚退訂是他們的事,她也怨也恨,剛剛被人退婚的那些天,她不敢見人,怕人多問一個字。被人退婚的女子,再難找到婆家,她甚至做好了做一輩子老姑娘的打算。她就是這麼安慰爹的,大不了一輩子守著爹!可爹不想這樣,爹比她更傷心,一股火上來,差點要了老命。所以沈家回頭,為了爹,她也要笑呵呵地出嫁。她知道進了人家的家門,之前的事最好忘記,不然難過難堪的會是自己。所以這個花轎,這一路,她要沉住氣,什麼都不再想,只想一件事,怎麼做好這個大少奶奶,做好沈家的媳婦!
文家的花轎剛出門,城北柳園街杜文敬家的大門打開了,一口漆黑的棺材擺在院子中央,裹著棺材的除了幾丈黑布,還有女人們不絕于耳的抽泣——可憐的三小姐,打小沒了親娘,還以為嫁了人能過上好日子,誰知道又被人退了婚,一時想不開,居然尋了短見!
杜文敬站在一邊,面上青青紅紅。屍首是三天前發現的,他先是大驚繼而大怒,全然忘了這一個月他沒給三小姐一個笑臉,指責斥罵,好像被悔婚、丟人現眼全是三小姐的不是。三天前的早上三小姐給他請安時,他還順手砸了一個茶杯:“喪門星!別在我這兒哭喪臉,有本事找根繩子吊到沈家門前去!”
他怎麼也不願去想女兒是被自己逼死的,或者說他有一部分責任在。現在他想的是不能讓女兒白死,三天來秘不發喪,等的就是一個合適的時機。沈家想辦喜事,要看他杜文敬點不點頭!想讓他點頭,沈雲沛就得出點血本了……沈家壓在其他幾大家族頭上這些年,是時候應該改換一下門庭了。
二姨太叉著兩只手在一邊站著,眉毛一挑問:“您琢磨沈雲沛會服軟嗎?”杜文敬黑眼仁一縮,把二姨太逼退一步。也是,嫁給杜文敬這麼多年,沒見他做過沒有把握的事,這是操的哪門子閒心?
剛才還在文家門口看熱鬧的人群里擠著的一個小夥子飛跑進來,嘴里嚷著:“動了,動了,花轎動了!”
杜文敬點點頭,一揮手,院子里跑出十幾個精壯漢子,把棺材抬起來,跟在他身後,腳步整齊沉重,直奔沈家正門而去。
漆黑的棺材走在桃紅柳綠的大街上,吸引了另外半城的目光,大人孩子緊跟著,不明白的問明白的——這是誰家出殯?這是要到哪兒去?不知道嗎?是杜姑娘,就是先前許給沈雲沛家大少爺沈孝儒的,後來被人退婚的那個!要去哪兒,還用問嗎?杜文敬是什麼人,堂堂福興行的東家,年輕時候在幫,刀尖上走過,火海里蹚過,是個狠角色。頭些年鬧長毛,有錢人往鄉下躲,他帶著夥計守在店里,三天三夜沒合眼,當著長毛兵的面切斷了一根指頭,硬是保住了福興行。青幫柳幫主是他岳丈老泰山,要錢有錢要勢力有勢力,會善罷甘休嗎?還不趁著這個時候攪上幾棍子?走啊,都跟著去看啊。人們亂哄哄地說著、跟著,有人腿勤,一早跑到前面,去給沈家通風報信。
楊靖安聽了,哪敢怠慢,扔下手里迎親的花炮杖轉身往里跑去。這會兒沈雲沛也到了西院,正看著裝扮一新的長子,嘴里沒說什麼,臉上卻是掩蓋不住的欣慰。
“娶妻就是成人,以後要懂事,要準備好擔起這個家,明白嗎?”
沈孝儒唇紅齒白地站著,看不出喜怒的一張臉,細看眉目間確和沈雲沛有幾分相似,不過瘦弱些、白皙些。
楊靖安在門口輕咳了一聲,再急再亂,規矩不能錯。
沈雲沛聽見,轉過頭說:“是靖安啊,什麼事?是不是花轎到了?”
楊靖安低頭回道:“回老爺,不是花轎,是杜文敬杜老爺抬著三小姐的棺材往咱們府里來呢。”
一屋子驚詫——沈雲沛愣住了,沈夫人瞪大了眼睛,沈孝儒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差點跌倒,幸好倚著桌子,才把腳跟站穩。
楊靖安仍低著頭:“老爺,您看這事……”
沈雲沛緩過神來,沉聲道:“把他們攔住,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進來。有什麼事,也得先把花轎迎進來再說!”說完起身往外走,楊靖安在後頭小步緊跟著。
沈孝儒抬起頭,茫然地看了看沈夫人,強撐的力氣剛剛耗盡,坐在椅子上,喃喃地問:“這麼說她死了,怎麼會這樣?”
文家的花轎離沈家巷口還有半里地,騎在馬上的送嫁舅子文宇竹已經看見前面亂哄哄地堵住了巷子。沈家家丁正和杜家人打得難解難分,一個要往里闖,一個不讓進。沈家人多,但杜家來的都是從青幫里選出來的,十里挑一的厲害角色,又是有備而來,手上有家夥,一時分不出勝負。
杜文敬站在後面壓陣,第一個聽見了喜樂鑼鼓。他回頭看了一眼,冷哼了一聲,站在旁邊的管家杜滿湊過頭來,杜文敬低聲吩咐:“告訴前頭,再加把勁。必須搶在花轎頭里,知道嗎?”杜滿點點頭,往前躥了幾步,大聲嚷:“都給我加把勁,給咱小姐申冤啦!”
杜家人聽了,個個鼓足力氣,沈家的家丁們招架不住,紛紛退去。
文宇竹目瞪口呆地看著,彎腰對著轎簾里頭的文清韻說:“姐,杜家的棺材把路堵死了,咱們過不去了,怎麼辦啊?”
文清韻沒說話,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像是為了回應文宇竹,話音剛落,沈家大門開了,沈雲沛大步走出來。看熱鬧的百姓終于見了真章,往前擁著擠著,把花轎遠遠隔在了後面。
沈雲沛深吸一口氣,喝問:“杜文敬,你這是要幹什麼?”
杜文敬走到前面,不慌不忙,一半身子面向沈家,一半對著海州百姓:“沈大人,我女兒冤死,今天來,就是給她討一個公道!”他剛說完,帶來的幾個嚎喪婆子跌坐在地上哭天抹淚,老高的調門把喜樂撕開了一道口子,鑽進花轎里。
文清韻被這聲音嚇了一跳,蓋頭擋住了視線,聽得更真了,喊冤的擋住了花轎的路,她的親恐怕結不成。
沈雲沛面無表情,剛剛一番打鬥可以掀過不提,但沈家的臉面得要,賓客馬上要到了,不能讓人看他沈家的笑話。他的目光穩穩地落在杜文敬身上,說:“杜老板,有什麼事,咱們到書房里談。請吧。”
杜文敬知道沈雲沛的想法,他截然相反,怕的是事情鬧不大,冷笑道:“不必了,就在這兒說吧,難道沈大人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話?咱們為人要的是光明磊落,正好也讓大夥做個見證。”人們開始亂了,張望疑惑竊竊私語,杜文敬得意了,冷眼看沈雲沛:“沈大人,我想問一句,您平時口口聲聲地說,沈家以信字為本,這悔婚退訂,信字何在?”
沈雲沛張口結舌,事發突然,他來不及反應。轉眼賀喜貴賓的車馬也到了沈家巷口,有京城來的老爺們,外地的生意夥伴和官場同僚,海州本地以魏雨岑為首的五大家族族長,個個都是見多識廣,下了車抱拳拱手口中道賀,卻被眼前的陣仗弄昏了頭,不知該往前還是該後退,最後在人群外站穩,約好了似的一言不發,看著這出戲如何收場。
沈雲沛知道,眼下的局面,光靠他一個撐著死要臉面沒用,反倒讓杜文敬以為他害怕,不如更硬氣些,興許能挽回一成。
“悔婚是我沈家無理,賤內已經去府上登門道歉。”
杜文敬臉色陰沉:“那是之前。你們沈家門檻高,我攀不上,可以。受冤枉受窩囊氣,也可以。我杜文敬打碎牙往肚子里咽,沒關係。可現在我女兒死了,好端端的一個大姑娘吊死了。”他撩起長袍,走到人堆後面一直躲著不敢露頭的海州知府陳宗雍面前,彎腰一躬,從懷里掏出一份訴狀,雙手遞上:“陳大人,請您為小民申冤。”
被逼到人前的陳宗雍左右為難,手伸出去又縮回來,不敢接狀紙,又不敢直說不接,心里咬牙切齒地咒罵杜文敬,這麼多達官貴人,偏偏把這得罪人的事扔到他頭上。接了,跟沈家成了對頭;不接,官官相護的名聲就算坐實了,傳揚出去,還想有什麼前程。正無奈的時候,抬眼看見停在不遠處的花轎,找出句話來:“杜老板,這件事您容我慢慢調查,眼下還是先讓花轎進門,別誤了吉時。”
這句話把所有的目光都牽到了花轎那頭,文宇竹慌了神,俯身到轎邊,又問了一遍:“姐,怎麼辦?”
文清韻雖然從小持家,見識不凡,可也沒見過這種陣仗,一時沒了主意。不過她知道,如果今兒喜事辦不成,她被原樣抬回娘家,會要了爹的命。
“抬起來,往前走!”她冷著臉,聽著不像自己的聲音打嗓子眼兒里吐出來,一字一句道,“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海州城的規矩,天大地大沒有新娘的花轎大,鬼神都得給我讓道,看誰敢攔著!”
她說得沒錯,這是海州的風俗,花轎大過天,連巡撫老爺八抬大轎頂頭遇見了,也得躲到一邊,讓新娘子走在前頭。就是經過廟門河橋墳場,只要放一挂喜鞭,那些鬼神也只有回避的份兒。
吹鼓手們醒過神來,花轎和著喜樂,打人縫里擠過去,停在棺材跟前。
杜文敬揮了揮手,衝過來七八個黑衫黑褲的精壯漢子,把花轎圍在里頭。文宇竹一直跟在轎子旁邊,他騎的白馬天性膽小,沒見過世面,被擁擠上來的人嚇到,驚跳起來,把他從馬背上拋到地上,幸好也跟著過來瞧熱鬧的沈家三少爺沈孝方眼明手快,一把把文宇竹拖到一邊,才沒被馬蹄踩踏。
人群亂了,驚詫尖叫聲不絕于耳,更讓白馬不分方向亂轉,飛起的馬蹄不時落在哪個倒霉的身上,引來一陣哎呦聲叫罵聲。轎夫和吹鼓手四下散去,黑衣人們跑得老遠,白馬噴著粗重的鼻息,揚起後踢,直踢在花轎頂檐上。花轎散開了,里面穿著大紅嫁衣頂著珍珠紅蓋頭的新嫁娘跌落出來,撲倒在棺材前。白馬見了紅,更焦躁,抬高的前蹄眼看要落下,楊靖安膽戰心驚,喝罵著下人:“還愣著幹嘛?趕緊把馬攔住!”膽子大些的夥計跑出來,有一個打頭的,後面就有人跟著,七手八腳攔住驚馬,才沒惹出更大的麻煩。
西院新房里,沈孝儒穿好的喜袍脫了下來,堆在地上,像一攤失去魂魄的古舊殘畫,沒半點兒活氣。他看著沈夫人,低聲埋怨:“娘,您聽聽外頭!哪家成親會這樣?您讓我怎麼有臉走出去?”
沈夫人比他還要欲哭無淚,好好的喜日子鬧出人命來。沈雲沛有多要臉面她知道,如果再悔婚說不娶,後果會是如何,沈夫人連想都不敢想。
沈孝儒跌跌撞撞地站起來往外走:“娘,反正我也不想娶那個女人,事已至此,咱們就來個痛快的。你不說,我自己跟爹說去!”
“回來!你給我回來!”沈夫人苦苦哀求,“孝儒,你這樣是要逼死娘嗎?難道真要娘給你跪下?”
沈孝儒站在門口,身子僵著,沉默不語。
冬梅在一邊見了不忍,陪下一滴眼淚:“大少爺,您別為難夫人了。她心里也不好受,老爺決定了的事,夫人有什麼辦法?”
沈孝儒深吸一口氣,臉頰上浮現一抹奇怪的笑容:“好,娘,我不為難你。我娶,成嗎?不過你記著,這個女人是我替沈家娶的,是為了沈家的名聲娶的!她是你們的兒媳婦,不是我的妻子!”
看著沈孝儒走出門口,沈夫人松了一口氣,才發現喜袍還在地上:“冬梅,快去,把大少爺追回來!不急這一時,看看外頭情形如何了……我的老天爺,這是鬧的什麼事啊!”
冬梅攆出去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沈孝儒穿著一身白色便服快步衝到門外,棺材就在門口橫著。他站定,呆呆地看著,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今天發生的一切對他來說更像是一場夢。他看著一邊默不做聲的楊靖安,臉色霎時變得慘白,搖搖晃晃走了幾步,走到棺材跟前,人們早已被一連串的變故嚇傻了眼,沒人伸手阻攔,只見他走到棺材跟前,直通通地跪了下去。
“為什麼?”沈孝儒的聲音不大,但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得格外清楚,“你為什麼要尋死?你這樣,讓我怎麼辦?”
文清韻剛從跌得七葷八素的懵懂中醒過神,從蓋頭底下看見一團白色,聽見沈夫人撕心裂肺的聲音:“我的兒,是娘對不住你……”才知道這個給棺材下跪的,居然是她的新郎。
沈夫人話音未落便要衝過去扶兒子,被已經恢復了思考和理智的沈雲沛一把攔住。在他看來,孝儒跪得好,跪得妙,這一跪足夠堵住眾人的是非嘴,對杜文敬也算是個交代。現在要看杜文敬如何收場了。他沒想到文清韻不肯,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順便拉起了一邊的沈孝儒——沈孝儒還沉浸在自己的悲傷里,不由自主做了一次提線木偶。
杜文敬心里的算盤確實被沈孝儒這一跪打亂了,要是他再順口認錯,甚至給個名分認個並頭妻,那麼往下的戲,他就沒法演。不過現在好了,既然他們要站,就得聽他的。
文清韻沒容他說話,蓋頭底下她的聲音不慌不忙,清脆入耳,根本不像剛從馬下逃生的人:“杜伯父,侄女兒給您行禮了。今兒是我的喜日子,請伯父成全。”
杜文敬愣了一下,看著那團殷紅,冷冷道:“侄女兒,別說當伯父的為難你。我就這麼一個女兒,還指望她給我養老送終。”杜家是按族里大排行,杜文敬確實就這麼一個嫡親的女兒,說來也是讓人傷心的事。
“您是為您的女兒,我是為我爹。您有一個女兒,我也只有一個爹。杜伯父,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復生,我想您也不願意看見再搭上幾條人命吧?”
杜文敬被文清韻的話惹出火了,也不管輕重,說:“我女兒死了,我不在乎多幾個人陪葬!”
這話惹了眾怒,沈雲沛涵養再好,此刻也按捺不住,怒聲說:“杜老板,你不要欺人太甚!”
看熱鬧的人里有膽子大,嘴不嚴的,也跟著嗡嗡:“關新娘子什麼事?人家已經給足你面子,殺人不過頭點地,做事別太絕。”
“什麼殺人?明明是自己看不開……”
“就是,搞到人家門口,咄咄逼人,佔了什麼理?”
戲折子換了,六月飛雪唱成了四面楚歌,杜文敬發現局面已經失控,這一切都是因為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文清韻!
他正對著她:“好,好侄女,別說伯父不通情理,今兒你要成親,我不攔著,可你們得先把女兒賠給我。”
“您若是不嫌棄,我可以做您的女兒,替姐姐盡孝。”文清韻聲音不大,細細柔柔的,可藏了根針在里面,扎進每一個人的耳膜——振聾發聵。
杜文敬經見了一輩子大風大浪,此刻著實震撼了。
“義父在上,請受小女一拜。”文清韻真的跪了,身子挺得筆直,好把剩下的話說完整,“請義父高抬貴手,成全女兒。”
文宇竹被沈孝方拉著攔著,身子還在往前撲。“姐,你幹嘛這樣,大不了咱回家,你幹嘛這樣?”他衝不過去,回頭盯著沈雲沛,“沈大人,我姐姐是要嫁給你們家當大少奶奶的,你倒是說句話啊……”
沈孝方早已氣不過,這會兒也開口:“爹,您說話啊!”
沈雲沛頭一次被兩個少年質問得啞口無言。說話?現在讓他說什麼才好?
文清韻順著聲音的方向微微點頭,她知道宇竹看得見,蓋頭上的珍珠叮叮當當地響著,一切已成定局。
頭磕下去,伯父成了義父,板上釘釘,再無挽回。杜文敬覺得自己像被人架到了半空,眼睜睜地看著喜娘跑前跑後,聽著吹鼓手賣力吹打,冬梅和幾個小丫鬟圍了上來,手腳麻利地把喜袍套在沈孝儒身上,兩朵大紅雲從他眼前被人推著擁著走到沈家大門里。
賓客們也跟著往里走,留下或惋惜或譏諷的目光嘆息,魏雨岑故意慢了腳步,留在後頭,路過杜文敬身邊時低聲說:“杜老板,節哀順變吧。”
“魏老板……”杜文敬哽咽了,悲憤和世態炎涼的感慨混在一處,幾尺高的漢子也忍不住掉下一滴淚。
魏雨岑了解地點點頭。身為海州五大家族之一的魏氏族長,幾大家族的恩怨糾葛全在他心里放著,只是在這種場合不便多言,拍拍杜文敬的肩膀,以示安慰。在杜文敬看來,這唯一的安慰彌足珍貴,簡直可以當做同盟了。
“這件事我不會就這麼算了,姓沈的,你得意不了多久!”杜文敬咬著牙,聲音不大,但中氣十足。不知是說給自己,還是說給魏雨岑聽。他的咆哮聲被突然拔高的喜樂鑼鼓淹沒,除了他自己,沒人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