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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時間:2012-09-06 15:26   來源:中國臺灣網

  文清韻放話要收回青口礦場的事,十天里已在海州街知巷聞。這不再是她一家的事,成了海州城人人矚目的大事。有人還嫌不夠熱鬧,居然開盤放賭,看好文清韻的少之又少,押注在杜文敬身上的佔了十之七八。

  有了這麼多雙眼睛盯著,文清韻的一舉一動不能不格外小心。早上沈雲沛告訴她,余天武去了青口,是杜文敬重金禮聘,借口說因為要修墓地,得找一個懂地理的師傅來踩踏踩踏,余天武恰好懂得那麼一點風水八卦,也正好趁此機會,去查找些證據。

  一連幾天,余天武一點消息也沒有。文清韻等不下去,請示了沈雲沛,要親自去一趟青口。沈雲沛思慮再三,畢竟剛剛嫁過來的媳婦出門不成體統,見文清韻又那麼堅持,只好要楊靖安帶著她和沈孝儒一同前往,多帶幾個老成熟門熟路的家人,早去早回。

  只見青口礦場四處都有一身黑衣人在把守,文清韻和沈孝儒坐在車里,看不出什麼究竟來,更別想靠近礦場。找不到余天武,就沒有杜文敬經營礦場的證據,那她之前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費了。

  耽擱了大半天,文清韻還是一無所獲,沈孝儒卻等不耐煩了,荒郊野地,太陽炙烤,連口茶都喝不到,空氣中還有一股說不出的渾濁味道,像什麼東西腐爛了似的。他不住口地抱怨,文清韻不顧楊靖安阻攔,執意下車,要親自去看個明白。楊靖安只好叫兩個家人陪著,務必要保護好大少奶奶的安全。

  文清韻帶著兩個下人朝相反方向走去,尋找那股味道的來源,走了大概半里地,她看見小山包下幾棟茅草屋,味道就是從那里面散發出來的。茅草屋前頭也有一個黑衣男人,正百無聊賴地摳著腳趾。文清韻躲在路邊樹後面,想著要如何接近才不會被發現,卻看見一個大腳女人正擔了一擔子菜往那邊走,她從樹後面走出來,把大腳女人攔住。那女人嚇了一跳,等看清是個眉清目秀的媳婦和兩個仆人模樣的人,才松了一口氣。

  “你是誰?怎麼走到這里來了?趕緊回去吧,等會兒人回來,怕你想走都走不了了。”大腳女人心直口快,掂了掂擔子,又要趕路。

  沒等她說完話,茅屋前的黑衣人已經看見了她們,大聲吆喝著往這邊來。

  文清韻知道事有兇險,可惜已經來不及,來路上多了幾條人影,一樣吆喝著過來。仆人膽子小,比她還要不知所措,正慌亂的工夫,楊靖安從小路鑽了出來:“少奶奶,跟我走!”幾個人在樹林里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甩脫了黑衣人,文清韻已經累得再也走不動了。

  “楊管家,他們到底是什麼人?”文清韻捂著胸口問,她想起剛才那個大腳女人,有點擔心了。他們不會為難她吧?

  楊靖安四下看著,小聲說:“我看像是青幫的人。大少奶奶,咱們得趕緊走,晚了恐怕真的走不了了。”

  “不行,我要回去看看。”文清韻強忍著站起來,她有種不祥的預感,好像那個女人已經出事了似的。楊靖安一萬個無奈也只好跟在後面,兜兜轉轉,到了茅草屋後面。

  一直走在前面的文清韻忽然停住了,驚愕地瞪大眼睛,她不敢相信眼前樹上吊著的就是剛剛和她說話的女人,不敢相信生和死原來只有這麼短的距離。

  因為她剛才和她說了幾句話,害她丟了性命?

  回去的路上,文清韻沒有說一句話,看著車窗外越來越濃的夜色,心里也是一片漆黑。恐懼已經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她開始後悔這個賭約。這件事過了很多年,有人在青口海邊的岩石底下發現了一具已經腐爛的屍體,竟然是失蹤了的余天武。

  “文敬兄,佩服啊。你沒看見我們大少奶奶嚇得那副樣子,雖然她還沒開口,但我能看得出來,她搞不出什麼花樣了。只等時候一到,收拾包袱走人。可惜我們夫人不知道,不然她一定會重重謝你。”

  “小小一個文清韻,跟我鬥?那個余天武一露面,我就知道他想玩什麼花樣,在我面前使這種陰招,不去打聽打聽,我是使陰招的祖宗!我隨便動動小手指頭,就讓他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杜文敬毫不掩飾他的不屑一顧。

  在青口發生的一切,像一場來不及做就被嚇醒的噩夢,盤旋在文清韻心頭,睜眼閉眼看見的都是那大腳女人。文清韻再也不提礦場,好像那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每天早上醒來給沈雲沛和沈夫人請安之後,就逃似的離開沈家,回到娘家去。如果宇竹和清株在家,姐弟三個便像回到從前還沒出嫁的時候,在一起說說笑笑,談詩作對。這幾天她幹脆連沈家都不想回,到了晚上,非得文蘊堂再三催促,才肯動身。

  文蘊堂看得見女兒的失落,他最擔心的是她會就此一蹶不振,重蹈他的覆轍。她還有一輩子的路要走,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逃得了世人的眼世人的口也逃不了自己心里那一關。

  趁著送文清韻出門,左右無人的時候,文蘊堂忽然開口:“你打算放手了?”

  文清韻似乎早知道爹有此一問,停住腳步說:“爹,我認輸。生意場上人心險惡,他們可以為了利益傷天害理,我不行。”

  “什麼是天?什麼是理?你要先保住自己,才能講天理。”文蘊堂冷冷出口的話,像釘子一樣牢牢扎在文清韻心上。“爹老了,以後要靠你照顧弟妹,你得先保護好自己,才能保護他們,不然爹就算死,也放心不下啊。”

  人生也許就是這麼奇妙,當你越覺得不可能的時候,也許就會看見柳暗花明。就像之前誰也不曾想到那個經常來找文家車夫盧頭的佩雲,竟是杜文敬二姨太的貼身侍女!而她能得閒,是因為二姨太要去會情郎武生,一個京城來的戲子,不想人跟著!

  老盧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說完,最後說,佩雲是個好姑娘。

  文清韻滿心苦澀,她當然明白老盧話外的意思。

  和往常一樣,等到杜文敬去鋪面,二姨太便收拾停當準備出門。她告訴家里人,她要去紫竹庵找慈寧師太聊天,為杜家添福添壽祈求平安。這半年,二姨太成了虔誠的信徒,雷打不動的庵堂之行給家人閒聊留下話柄,沒幾個人相信她去拜菩薩,更沒有人敢說不是。到底吃著杜家這碗飯,大家不願意惹是非。

  文清韻闖進來的時候,二姨太正在和武生吃中飯,兩人好得蜜里調油,怎麼也沒想到會跑來一個外人。二姨太先和佩雲發威:“你瘋了是不是?什麼人都往里放?”

  文清韻笑著施禮:“二姨太別生氣,不怪她,是我硬要進來的。”

  二姨太不傻,一眨眼的工夫已經猜到了文清韻的來意,把門堵死:“你們沈家跟我家老爺的事,跟我不挨著,我也懶得管,你回去吧。”

  文清韻好脾氣地笑著,四下打量一番:“二姨太說笑了,我這次來,就是想看看您,給您請個安。真是沒想到啊,您居然找了這麼窄巴的地方,這麼委屈自己。早知道我就給您安排了,我家鄉下還有幾處宅子,地方幹凈又沒有外人,閒著也是閒著,到底妥當些。”

  “你想怎麼樣?”二姨太站起來,把武生藏到自己身後。

  “請您幫我個忙。”文清韻坐下來,目光繞個圈,盯著武生,看年歲他應該比二姨太小,一副膽怯的樣子,倒有些可憐。

  “我要是不答應呢?”

  “也沒什麼。不過我這人口風不嚴,若是一不小心把事情說出去,恐怕對您不太好吧?聽說柳老幫主最恨的就是姦夫淫婦,頭些年沒少主持正義把他們浸豬籠,不知道他會不會對自己的親女兒網開一面?”

  “你……”二姨太瞪大眼睛,恨不得撕碎了文清韻,“說吧,你要我幹嘛?”

  “青口的礦場是我婆婆娘家的祖業,她老人家為了這件事寢食難安。我一個做小輩的,怎麼也要幫忙做些事。不過您放心,我們沈家也不會不講道理,往後青口礦場里頭有杜老爺兩成股份,每年分紅加一倍。您看可以嗎?”

  二姨太沉著臉說:“你想我說服老爺?怎麼可能,他費了那麼多心思才把礦場搞到手,我說什麼也沒用。”

  “這倒不必,我只想拿到他們開採礦石的證據,採出來的大理石一定要往外賣,有買賣就有來往文書,這對您來說,應該不難。”

  “三小姐已經安葬了,難不成你想讓我們再驚動遺骸?”

  文清韻早就盤算好了,氣定神閒地說:“埋個人能用多少地方?可以把墓地周圍劃出來,永遠歸你杜家所有,你們不吃虧。哦,對了,我已經找人去收拾鄉下的宅子了,回頭您也整理一下東西,咱下午就搬。”

  二姨太明白,這是怕她偷跑,軟禁了武生當籌碼。她點點頭:“小丫頭,事情做得夠絕的,你就不怕我報復?”

  文清韻站起身,正色道:“怕,我就不來了。”

  坐上車,文清韻才松了一口氣,她經歷了太多第一次:第一次闖私宅,第一次聽牆根,第一次威脅,第一次利誘……她不想不願她鄙夷的事情,都做出來了,值得嗎?她不知道,只覺得一陣陣疲累和心酸把四肢百骸緊緊捆住,身體不再是自己的,心也不是。她用空洞的目光俯瞰著,看見了一個陌生人……

  杜家三小姐五七忌日,也是打賭約定的最後一天。杜文敬一早起來,便覺神清氣爽,因為過了今天,再不會有人打青口礦場的主意。

  杜家門口一棵老槐樹底下已經搭好了祭祀的靈棚,管家杜滿帶著幾個體面的下人在門口等待賓客。杜文敬有交代,今天來的人不會少,不許出一星半點兒的差錯。

  沈孝儒胡亂吃了早飯,回到西院換上出門的衣服——杭綢蘇繡的雲青色長衫,外罩一件金絲鑲嵌的暗紫色馬褂,配上一頂京城老祥記出品嵌一塊碧綠翡翠的便帽,足踏黑絲絨靴,手上拿著一把書法大家李西村題字的鯨骨扇,裝扮起來,確是氣度不凡,任誰見了也得讚一句,好一個濁世翩翩佳公子。文清韻冷眼瞧著,出其不意地問:“這是要去哪兒啊?”

  沈孝儒說:“去送三小姐最後一程。怎麼?不許?你放心,我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等我回來,也會擺酒給你送行。”

  文清韻不氣不惱,站起來說:“既是這樣,不介意我也一同前往吧?畢竟她和我算是姐妹呢。”

  沈孝儒沒法說介意,既然她不怕難堪丟臉,自己更無所謂。

  馬車到了杜家,已經有不少人在他們前頭,都是杜文敬特意請來的生意場上的朋友,或多或少也知道此行的目的,是要他們親眼看著他壓倒沈家,抖足威風,所以用不著擺出做作的悲切,他們只管睜大眼睛等著看戲。魏雨岑坐在角落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幾個明眼人看出這是因為他不喜歡杜文敬如此張揚,怕惹閒話,故意敬而遠之。

  沈孝儒和文清韻走進來,喧鬧的客堂霎時安靜了,沈孝儒對著杜文敬深深一躬,他臉上挂著誠懇的悲傷,哽咽著說:“杜伯父,三小姐已經入土為安,您也不要太過傷心。”

  杜文敬點點頭,扶住沈孝儒的手臂,眼里居然泛著淚光:“賢侄,叫我怎麼說好呢,為了安葬小女,鬧得我們兩家雞犬不寧,早知今日,當初我根本不會開口,哪兒的黃土不埋人?是我太執著了,非要給小女爭這一口閒氣,其實人都沒有了,再怎麼補償也都沒有用了。若是沈大人真的放不下、舍不得,我寧願給小女遷墳……”

  誰都看出杜文敬在演戲,有人掩面低頭,怕泄露出笑意,沈孝儒蒙在鼓里,急切地說:“萬萬不可,伯父,如果您這麼做了,讓我怎麼心安?又怎麼對得起三小姐?你放心,我爹絕不是出爾反爾之人。今天,我當著長輩們說一句,青口礦場是杜家的,是給三小姐安寢的。若有誰不承認,或是還在打什麼主意,我沈孝儒第一個不答應!”

  文清韻怔住了,杜文敬這一招太急太狠,利用沈孝儒來堵她的嘴,把結果急三火四地推出來,不留一點轉圜的余地。

  他把她逼到牆角,就不能怪她不留情面。文清韻低著頭笑了一下,然後抬起臉,大大方方地問:“義父,當初我爹把地契給你的時候,是不是說明了,只是給三小姐做墳塋,不可作其他用途,更不可開礦牟利?”

  “是。那又怎樣?”

  “可我怎麼聽說,您現在已經做上了礦石生意呢?”

  杜文敬冷笑:“你說我牟利,拿出證據來啊?如果沒有,就是信口雌黃毀我名聲,到時候別怪我不客氣!”

  文清韻微微一笑,從懷里掏出幾張信箋,“三月二十四,一批大理石發往南通,落入了通海墾牧公司的賬目;三月二十七,起運花崗岩,一樣也是運往南通;四月初三,通海墾牧公司給福興行匯入紋銀兩千兩。義父,如果我沒猜錯,這兩千兩銀子應該是兩筆買賣的進款吧?”

  所有人都驚呆了,只看見杜文敬臉色大變:“這些東西,你從哪里弄來的?”

  “這麼說,您是承認了?”

  “承認什麼?你隨便拿出幾張紙來,誰知道是不是你在家杜撰出來誣陷我的?”

  文清韻點點頭,轉過身,在人群里找到魏雨岑:“魏伯父,當初交接的時候,您是保人,現在有人公然毀約,也請您來做個見證,來看看這幾封信和來往賬目是不是真的。”

  不少人開始皺眉,他們相信文清韻所言非虛,但魏雨岑會幫著她說話,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魏雨岑站起來,斂目低眉,藏起心里的波瀾,從文清韻手中接過信件,打量兩眼。

  “是真的,”他怕大家聽不清,又重復了一遍,“是真的。”說完飛快地看了文清韻一眼。她也在看他,面帶笑容——昨天夜里,文清韻突然登門拜訪,說她已經有了杜文敬開礦謀財的證據,也知道在這里面是他來穿針引線。文清韻說:“魏伯父,您在當地德高望重,您何苦讓自己攪進這種是非里?難道為了謀求一時之利,連自己的名聲和安危都不顧了嗎?沈家是不會放棄礦場的,沈雲沛和張謇已有默契,準備攜手開展墾牧公司,大展拳腳。青口礦場的事情總有一天會泄露,到時候您該如何自處?不如及早抽身,我保證您不會有半點損失。”文清韻還說,經過上次三官廟石料一事,杜文敬心里已經有了疙瘩,他是有仇必報的,到時候,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掀起了軒然大波,所有人都怔住了,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所有人同時聽見杜文敬的咆哮:“魏雨岑,你敢冤枉我?”

  做了一輩子誠懇生意的魏雨岑低下頭,無顏面對。

  文清韻笑了:“義父,冤不冤枉,您老人家心知肚明。我想張大人一定還不知道那些礦石的來歷,不知這里的緣由。若是讓他知道了,結果怎樣,不用我說,您也應該清楚。您毀約在先,欺瞞在後,這礦場我們怎麼能放心交給您?”

  沈孝儒幾乎不敢相信他現在看見聽見的一切,不敢相信文清韻真的鬥垮了杜文敬,他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在文清韻的智慧和膽識面前,完完全全心服口服。

  文清韻得勝還朝,沈雲沛收下地契,臉上卻不見笑容:“不管怎麼說,他也是海州城有頭有臉的人物,我見了,都要禮讓三分,你當著那麼多人,讓他下不來臺,還是人家女兒的五七忌日,你不覺得太過分嗎?你要記住,你現在出去說話做事,代表的是我沈家。輸贏結果固然重要,但行為必須端正,做人更要厚道,才能有威信,才能真正地讓人家佩服,你這麼四處樹敵,張揚無忌,只會給自己惹來後患。”

  文清韻點點頭,心里卻有些不以為然,不管怎麼說,她贏了。她不介意沈夫人的意外和詫異,也不管下人們背後的竊竊私語。她微笑著,沉浸在說不出的喜悅中……

  杜文敬把楊靖安約到觀海樓,把全部的火都發在他身上。

  “當初是你說聯姻有我的好處,好,姻沒聯成,我女兒搭上一條性命。也是你讓我去鬧事,要來青口礦場,現在呢,只一個月,礦場又姓了沈。楊靖安,我告訴你,這件事你必須要給我一個交代,不然我第一個不放過你!”

  楊靖安臉皺成一團,他也是受害者,一樣見財化水。他心里的恨不比杜文敬少,可他不能發火,激怒了杜文敬,對他沒有好處,只好賠著笑臉說:“杜老板,我也沒想到會這樣啊。其實這件事說起來,就便宜了一個人。”

  “誰?”

  “魏老板啊!人家現在入股了,成了青口礦場的股東。不是給了你兩成股份嗎?他也有兩成,並且據我所知,年底還有紅利。”

  “怪不得他出賣我。”

  “人家手里握著張謇這條線,我家老爺自然不計前嫌。”

  杜文敬拍著桌子說:“魏雨岑這個老狐狸,他最好求神拜佛保佑別栽在我手里,不然我一定要他好看。”

  楊靖安松了一口氣,轉而訴苦:“還有那個文清韻,說句不該說的話,我看她簡直就是你的克星。外面現在流言滿街,說你栽在一個女人手里。文敬兄,你的一世英名啊。”

  “他奶奶的文清韻,我早晚讓她死在我手里!”

  “真想讓她死,也不是沒有辦法,”楊靖安見杜文敬著了道,才低聲開口,“我聽說最近城外土匪鬧得很兇,不少財東家都遭了劫,要是她也被土匪擄走綁了票……”

  杜文敬抬頭看著楊靖安:“你的意思是?”

  “文敬兄跟青幫素有來往,青幫兄弟和綠林上向來關係密切,我想……”楊靖安把話說到這個地步,已經不用再說下去,他打量著杜文敬,看見了對方眼里的遲疑。

  “沈大人畢竟是朝廷命官,這件事恐怕牽扯過大。”杜文敬說出自己的憂慮。

  “我家老爺明日起程去上海,要一個月後才能回來。老爺不在家,家里的事,夫人聽我的。”

  沈雲沛到上海為海贛墾牧公司籌建總賬房,臨走時特意交代,他不在家的時候,要沈孝儒出面主持家里的生意,同時也歷練歷練。可他前腳剛登上去上海的船,從碼頭回來的沈孝儒便開始嚷著頭痛,賴在床上不肯起來。沈夫人心疼兒子,忙請大夫,又把自己最得力的丫鬟冬梅派來幫忙。忙了一個上午,大夫說並無大礙,沈夫人心才落地。楊靖安小聲提醒,今兒個是青口礦場重新開張的大日子,必須有東家在場,大少爺這樣,二少爺一早去了錦屏山採藥,三少爺雖在家,到底年輕,恐怕不能成事。那邊的事怎麼辦?沈夫人看了一眼文清韻,一個上午她就跟木頭人似的,站在那邊一動不動,丈夫病成這樣,看不出著急來,怪不得是個孤拐命。

  “那就有勞咱們的大少奶奶吧,反正她出去跑慣了,在這兒也幫不上忙。楊管家你跟著一起去,該照應的還得照應,這是咱們沈家的事,明白嗎?”

  楊靖安答應一聲,剛出門口又想起甡茂永有些貨物急著運走,看看時間還來得及,便要文清韻先行一步,他到甡茂永知會一聲,隨後就到。

  文清韻頂著一頭不是出了沈家大門,雪蓮在為小姐抱不平,姑爺生病關小姐什麼事?幹嘛一上來就橫挑鼻子豎挑眼,埋怨小姐照顧不周,明眼人誰都看得出來,姑爺在裝病,只有夫人才信他!文清韻想其實和夫人無關,天下當娘的都一樣,看不到自家孩子的短處毛病,只會一門心思地疼愛子女。這會兒她埋怨的只有沈孝儒。那次從杜家回來,沈孝儒有些不同了,有空的時候也願意和她聊天,一起下棋。兩個人有默契,在杜家發生的一幕再沒提及,各自努力忘卻。雖然晚上還是各睡各的,但她知道用不了多久,他們便會和真正的夫妻一樣了。沒想到沈雲沛剛出門,沈孝儒就打回原形。剛才沈夫人發火,指責文清韻沒有做好妻子,還說她存心故意,專門克夫。他看了她一眼,眼神里的木然讓她覺得心寒,把滿腹的委屈都凍結了。她又一次傷了心,已經修補了一層的空洞撕裂開,血淋淋地疼。

  馬車一路顛簸出了城,剛才還是大太陽明晃晃地照著,轉眼烏雲飄過來,又低又沉,壓得人喘不上氣。雲里響起一聲悶雷,把大地叫醒,連同地面上的青草黃土和鬱鬱蔥蔥的樹木,都在雷聲里驚醒,伸展著枝丫,搖擺著身體,或者打著旋,從東飄到西。雪蓮拉開車簾看了眼,有些害怕。她蜷縮起了身體,看著文清韻:“小姐,我們回去吧,一會兒萬一真的下起來怎麼辦?”

  “沒事的,有我在,你怕什麼?”

  出城沒多遠,馬車忽然停了下來,趕車的是新到沈家當差的陸大壯,年紀輕輕,體格健壯,胳膊腿粗壯得像四根柱子,看見突然冒出來的幾個蒙面人和他們手里拿著的快槍大刀,四根柱子一起折了,整個人掉到車底下,篩糠似的發抖。

  陸大壯苦苦哀求,涕淚橫飛,磕頭像搗蒜:“大爺饒命,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等我養活呢。”

  文清韻聽見聲音,知道不對,可惜已經來不及。幾個蒙面大漢圍住了馬車,為首的漢子騎著一匹黑馬,馬頭對著車門,他俯下身看著車里面已經呆若木雞的文清韻。

  “把她捆起來。”他舉起鞭子指點,便有人走過來執行命令,文清韻下意識地躲避掙扎,可惜只是徒勞。

  馬車在陡峭的山路上爬行,左右搖晃,文清韻不時撞到車壁,肩膀四肢一陣刺痛,後來漸漸麻木了。她想著曾經聽家中仆婦們所講土匪綁票的故事,想到沈雲沛曾經說過她四處樹敵,會給自己招來災禍,原以為他在危言聳聽,沒料到一語成讖。

  一道閃電從車窗的縫隙中鑽進來,文清韻覺得眼前花了一片,接著聽見一聲要把大地劈開的驚雷,夾著塵土和鹹腥味的雨水從半空落下,剛塑成形往世間跌落,轉瞬間又摔得粉身碎骨。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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