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燙金婚床上,文清韻的心還在半空中提著。名義上,她邁進了沈家的高門檻,成了人人艷羨的沈家大少奶奶;實際上,沈孝儒白天的一番表現足夠說明,他沒拿她當媳婦。在沈孝儒眼里,她是鳩佔了雀巢,他喜歡的是杜姑娘,而她,空有一個名分罷了,還是逼死杜姑娘的幫兇,以後的日子怎會好過。
沈孝儒坐在桌邊,鬧洞房的被孝端孝方兩個擋在門外,都是沈孝儒的好友,也都是場面上的人物,自然識趣,哄笑一陣便走了。三弟孝方隔著門說,春宵一刻值千金,要大哥好好把握。“把握?跟誰?眼前這個?”他苦笑了一下,心里一半是憤怒,一半是悲哀。憤怒是因為他成了全城人的笑柄。當他看到文清韻給杜文敬下跪磕頭叫義父的時候,他的臉已經丟光了,那些嘲諷的目光和閒言碎語一起砸在他頭上,以後自己還怎麼見人?悲哀是因為好端端的三小姐,本該和他琴瑟和鳴執子之手的,白白丟了性命。這些全是拜眼前人所賜,他忍不住打從心里冷哼了一聲。
文清韻聽見了,強自鎮定,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來掀蓋頭的意思,只好開口,“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你想沒想過,我比你還難受!咱們已經是夫妻了,有些事讓它過去,行嗎?”
“過去?”
“對,當成沒發生過。”文清韻說得無比篤定。
“好,好,好……”沈孝儒走過來,一把抓起紅蓋頭,扔在一邊,今天做戲就做個全套,還要做什麼?喝交杯酒?還是直接入洞房?他挑釁似的捏起她的臉,兩人的目光硬碰在一處,擦出了些刀兵相見的火花。
就算心里還扎著根刺,他也得承認她很美——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加上嫩得快要滴出水來的白皙皮膚和烏雲般堆在頭上的秀發,是個標準的美人。卻又和一般的美人有些不同,眸子深處閃動的光芒,有種不管不顧的堅硬和銳利,平日收斂著,隱藏在柔美的臉龐里,偶爾射出來,便能輕易撕碎別人的虛假偽裝,讓人無所遁形。現在沈孝儒就有種被人扒光了的感覺,沒來由地惱羞成怒了。
“你可真有本事,我爹都束手無策的事,居然讓你一句話就退了兵。現在,我代表我們沈家,謝謝你。”沈孝儒松開手,一躬到地,然後努力抬起頭,姿勢有些滑稽,嘴上說,“還有,恭喜你今天認了義父。以後我又多了一個岳父大人。這種事也能當成沒發生?你願意,恐怕人家還不想吧?”
這份刻薄讓文清韻吃不消,她走到一邊,把鳳冠摘下,放在梳妝臺上,背對著沈孝儒說:“你也不用這樣,我今天有多迫不得已,你看見了。”
沈孝儒站直了,他非得把自己的難受滋味全部還給她才行:“是,我全看見了,你就這麼想嫁給我?嫁進我們家?是因為我們家有錢?我從來沒見過你這種女人,你懂不懂什麼叫羞恥?”
這句話激怒了文清韻,她把手里剛剛摘下的耳環砸在鏡子上,發出一聲清脆的抗議,轉過身說:“難不成我也要一根繩子吊死自己才算知羞知恥?你以為我願意這樣進門?我是逼不得已,我不能讓我爹難過。今天我來了,以後我也會在這里。你願不願意這也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你明白嗎?”
文清韻的咄咄逼人讓他覺得不可理喻。這一定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洞房花燭夜,除了奪門而出,他做不出第二個選擇。
沈孝儒剛跑出西院,沈夫人便知道了消息,這一天發生的事件件不順遂,但也比不上洞房花燭夜新郎官逃跑更令人瞠目。她了解自己的兒子,若不是文清韻太過分,他是不會如此不識大體,莽撞荒唐的。原本打算明天一早新媳婦過來奉茶時,再給她講講沈家規矩,現在看來,用不著等了,當下站起身,帶著冬梅趕到西院。
文清韻此時已經卸下了釵環玉佩,脫下了大紅嫁衣,正準備休息。沈夫人推開門,開口便是冷笑:“你還真沉得住氣,自己丈夫不見了,難為你還能睡得著?”
不用人說,模樣態度和話里表示出來的譴責,把來者的身份顯露無疑。文清韻低眉斂目,站起行禮:“娘。”
沈夫人在桌邊坐定,上下打量了文清韻兩眼,說:“既然你能開口叫我一聲娘,說明你當自己是沈家的兒媳了,難道你不知道做媳婦最要緊的規矩是什麼嗎?”
“娘,兒媳年輕,還請您教誨。”文清韻低眉順眼,語氣平淡,一副茫然無知的樣子,倒讓惡聲惡氣的沈夫人有些意外。
“好,那我就教教你,為人妻子,最要緊的是伺候好丈夫,讓丈夫滿意。所謂既嫁從夫,丈夫就是你的天,絕不能逆天行事,知道嗎?”
“是。”
“我怎麼看不見孝儒?”沈夫人做出一副驚訝的表情,像是才想起洞房里少了個人,看著文清韻問,“他人呢?難不成成親第一天,他連新房都待不下去了?”
話逼到這份兒上,文清韻知道自己再怎麼逆來順受也搪塞不過去,沈夫人的精明和經驗都高過她一頭,索性捅破窗戶紙:“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剛才我們吵了兩句,他就走了。”
沈夫人連連冷笑:“我不管你們因為什麼吵架,也不管誰對誰錯,這是你們小兩口的事,跟我不挨著。但現在你得去把人給我找回來。有什麼話,在你們自己房里說去。這是沈家,不是文家,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說完帶著冬梅頭也不回地走了。
文清韻愣了一會兒,披上外衣,走到院子里。其實要找沈孝儒不難,沈家大宅雖然佔了半條街,前後五座院子,可賬房廚房不用想,老爺夫人那里也不用想,最大的可能就是在兄弟的房里。只是去了她要說什麼,剛剛她一時衝動,沒有管住嘴巴,把話說到那個地步,幾乎算是撕破臉,現在話已出口,怎麼往回收呢?
從文家陪嫁過來的丫頭雪蓮打月亮門里跑進來,她一直在廚房幫忙,這會兒才抽身,見文清韻在院子里發呆,忙問:“小姐,你怎麼跑出來了?姑爺呢?”
文清韻忽然有了主意,拉過雪蓮:“你知道二少爺三少爺住在哪個院子?”
“知道,他們都在南院,剛才秦媽帶我去過了。小姐,這里好大啊,比咱們家大多了。秦媽說我剛來,怕我不認識路,到處亂走,全指給我看了,就這麼著走了半天,我也才記住一小半,還有啊,這里光使喚人就有上百個,光廚房里的廚娘二三十,人名說了我也記不住……”雪蓮唧唧喳喳,開口就收不住。她比文清韻小兩歲,毫無城府,但絕對忠心。
文清韻打斷雪蓮的話頭,由著她,恐怕要說到天亮了:“好,你現在去南院,告訴姑爺,就說夫人在這兒,請他回來,有要緊的事找他。其余的一個字也別多說,明白嗎?”
沈孝儒果然中計,一路小跑著回到西院,卻沒有看見沈夫人的影子,只見文清韻坐在床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娘呢?”沈孝儒皺起眉,他大概猜到怎麼回事了,只是不敢確信。在沈家,還沒有人敢拿沈夫人的名義哄騙欺瞞。
“走了。”文清韻大大方方地走到他跟前,“剛才確實來過,狠狠教訓了我一頓。娘說得沒錯,我嫁給你,你就是我的天,你走了,天就塌了。”
“所以你騙我?”沈孝儒覺得文清韻說的每一個字都匪夷所思。
“我是想跟你說句對不起。”文清韻的目光跳動了一下,刺得沈孝儒一顫,“娘說得對,從今以後,我們是夫妻,有什麼事,都該在這屋子里解決。把你氣走,是我的錯,你能原諒我嗎?”
沈孝儒聽不出這份道歉里有多少誠意,卻明白,只要她不願意,他休想逃出這屋子。他什麼時候成了她的俘虜?雖然她沒有從嘴里說出類似的話,可眼神身段都擺在那里,擋住所有去路。他賭氣似的和衣躺下,背對著外面,身子佔了大半張床,沒給她留下空余。文清韻無奈地笑笑,到了這步田地,她沒想今晚會花好月圓巫山雲雨,只要他留下,夠了。
這一夜她沒有睡,倚著椅子坐著,窗欞上透出半片月色,照著地上摔成兩半的合歡盒。海州城每個新娘子在成親那天都會得到這樣一個合歡盒,里面裝著從一個女孩到女人的所有秘密,要進了洞房和新郎官一起打開。剛才她拿出來,一不小心把它摔在地上,盒子裂開,連同里面兩個原本摟抱在一起的小人也裂開了,一個向東一個朝西地躺著,倒像眼下的她和他。
他睡著了,鼻翼輕輕扇動,發出均勻的呼吸,緊繃的表情松弛下來,眉梢眼角透著一股疲倦和掩蓋不住的孩子氣。她忽然想起他小她一歲,心頃刻間軟了下來,原諒了他。
這是他們的命,命把他們兩人拴在一起。她認命,也認他。3
喜宴正熱鬧的時候,沈雲沛帶著楊靖安親赴杜文敬家賠罪。這件事不解決,沈雲沛心里靜不下來。畢竟現在是非常時期,海贛墾牧公司一開張,朝里多少雙眼睛盯著,有人羨慕有人忌恨,巴不得出點差錯,把沈家的風頭打下去。所以無論如何,要把杜文敬穩住。他了解杜文敬,兩人這些年打過不少交道,沈家的甡茂永和杜家的福興行做一樣的土產生意,是冤家對頭。杜文敬外表看著粗豪,內里卻要比一般人細致精明,行為處世,要佔足好處,從來不肯吃一點虧。這也是他執意不肯與杜家聯姻的原因之一。這次雖然鬧出人命,但說到底是杜小姐自己想不開,沈家于理上有虧,但沒犯什麼國法。杜文敬豁出臉面鬧這一場,應該只是想要些補償罷了。
到了杜家門前,楊靖安遞上名帖,垂手站在沈雲沛身後,略有不安地問:“老爺,如果他獅子大開口?”
沈雲沛不擔心這個,花點銀子能解決,最好不過了。但他萬沒想到,杜文敬要的是青口礦場——眼下來說沈家最賺錢的一個買賣。
海州人都知道,贛榆青口是塊挖土成金的寶地,盛產大理石花崗石,這幾年鬧完了義和拳,四處都在大興土木,青口礦場為沈家帶來的利潤,相當于五個甡茂永。杜文敬果然胃口夠大,不過他有自己的說辭:“沈大人,您知道,橫死之人進不得祖墳,我是想給小女找一塊風水寶地。”
沈雲沛想了一下,商量說:“杜老板,錦屏山腳下我還有處農莊,如果您不嫌棄……”
杜文敬沉下臉:“看來我讓沈大人為難了。杜某也不強求。我說過,大不了我去趟京城,看看天子腳下有沒有適合安葬小女的地方!”
這才是沈雲沛的七寸,他馬上換了一副模樣,笑著拱手:“杜老板說的哪里話,不就是青口一塊地皮嗎,杜老板喜歡,我拱手相送。令愛也好早日入土為安。”
杜文敬再逼一步:“沈大人,您聽仔細了,我要的可是整個青口的地皮。”
沈雲沛坦然說:“我知道,明天一早我就找人來交地契,保人這邊還是杜兄安排吧,找一個你信得過的。”
“魏雨岑魏老板,我約了他明早過府。”
“看來杜老板早有準備了。”沈雲沛似笑非笑,“杜老板,要是我今天不來呢?不答應呢?”
“你還是來了,答應了。”杜文敬站起身,抱拳道,“我替小女多謝沈大人成全。”
走出大門,楊靖安便忍不住說:“老爺,你就這麼把礦場白白送給他了?這分明是訛詐,要打官司咱們陪著啊,他家女兒是自盡,走到哪兒,咱們也不會輸。”
沈雲沛冷笑:“你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多少人想抓把柄還抓不到,難道我要親自送上去不成?一塊青口地皮有什麼要緊?等我墾牧公司上了軌道,十個青口也不在話下。明天上午你親自過來,帶著地契來,再準備一份交割文書,一定要寫清楚,這塊地皮是我們沈家送給杜家為安葬三小姐所用。明白嗎?”
“明白。”楊靖安在心里記下,卻不是很清楚沈雲沛的意思,“直接交接地契不就行了,為什麼還要寫文書?”
“還是寫清楚點好,免得以後麻煩。”沈雲沛隨口說,其實他這番安排另有用意,只是現在不能告訴任何人。
楊靖安又想起一件事:“老爺,這地契好像在夫人手里收著,當初青口是夫人帶過來的陪嫁,夫人說過,將來要傳給大少爺的,她會答應拿出來嗎?”
沈雲沛嘆口氣,他剛才想到這一層,不過當著外人面,不好說出口:“好說好商量就是了。她還是會想通的。”
沈夫人聽了沈雲沛的決定,覺得眼前金星閃耀天旋地轉。“老爺,不行,說什麼都不行。”沈夫人眼眶紅了,一肚子的委屈苦水從嘴里倒出來,“當初我爹把礦場給我的時候就說過,不管到什麼時候,這個礦場都不能賣,更別說拱手送人了。這是我爹一輩子的心血,是我的一份念想。將來給了孝儒,一輩輩傳下去,讓他們記得老人的好。這些你都知道,也答應過的。你不是說做人要講一個信字嗎?現在,怎麼能對我言而無信?”
沈雲沛雖然嚴厲,也覺得有些對不住夫人,只好好言勸慰,“夫人,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難道你要看著那姓杜的鬧到京城去,毀了我的臉面?”
“咱們給他錢,要多少給多少,我來出銀子!”沈夫人搬出首飾盒,這些年積攢的寶貝,滿滿一匣金銀玉翠,捧著推到沈雲沛懷里,“老爺,把礦場給我保住,這些我都不要了。”
沈雲沛有些惱火,把首飾盒重重放在桌子上:“你這是幹什麼?人家現在要的不是銀子,就要礦場。這件事我已經決定了,明天就交割,你把地契拿出來吧。”說完看著床邊立著的梨花木衣櫃,他知道沈夫人的紫檀箱就放在衣櫃里,里面收著家里所有的房產地契。
沈夫人心里一驚,忙擋在衣櫥前:“老爺,我求你了。你就答應我一次,行不行?”
沈雲沛不再說話,走過去,伸出手。沈夫人還在哀求,手卻不由自主地伸向懷里掏出鑰匙,要遞沒遞的當口,做最後掙扎:“老爺,我求求您了。”
地契還是被沈雲沛拿走了,沈夫人脫力似的倒在床邊,傷心痛哭。
沈雲沛是海州城里了不得的人物,他出身貧家,幼時苦讀,十七歲上已中了舉人,成為遠近聞名的才子。海州在歷史上是蘇北、魯南有名的糧油集散地,“轉粟運輸者”雲集此處。到光緒初期,糧油貿易更加興旺。家住西門外的沈雲沛,從小身居鬧市,耳聞目睹糧油代理行的豐厚利潤,中舉之後,萌發了經商的念頭,只是苦于沒有本錢,便有意集合十位秀才舉人,集股開辦了甡茂永土產行,主營糧油代理運輸。
舉人開糧行引來了眾多客商,甡茂永生意紅火,影響越來越大,利潤也越來越多,引起了同行的嫉妒和仇視,杜文敬就是其中最為不滿的一個。沒有甡茂永的時候,他的福興行是海州頭一份,現在被搶走了三分之一的客商。為了打擊甡茂永,他不惜花重金買通當時的海州知府辛萬里,以私運官鹽的罪名,查封甡茂永。這件事的發生讓沈雲沛意識到要想保護自身利益和在海州四大家族中出人頭地,就必須在仕途上有所作為,他決定以舉人身份去謀官。沈雲沛有了甡茂永作後盾,很快謀得了一個縣令之缺。
縣令雖然只有七品,但也是朝廷命官,沈雲沛擅于經營周旋,出手闊綽,上任不久,便得到兩江總督張之洞的賞識。時逢“甲午海戰”爆發,在張之洞的安排下,沈雲沛回到海州訓練團防,張之洞便奏報朝廷為他加銜“賜進士出生,翰林院庶吉士”。
做了翰林的沈雲沛得到的第一份賀禮便是其余九家股東送上的甡茂永股份,自此,海州最大的土產行甡茂永歸了沈雲沛一人獨有,沈家也躋身在海州五大家族杜、魏、易、嚴之列。此後沈家的生意可以說是蒸蒸日上:光緒二十一年沈雲沛興辦了“海州種植實驗場”和“果木實驗場”,光緒二十四年設立“臨洪榨油廠”“溥利樹藝公司”,光緒二十九年開辦了“海州織布廠”和“毛巾洋胰廠”。沈家的財富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到了光緒三十一年,沈雲沛成為翰林院編修,海贛墾牧公司的開張,讓沈家成為海州無人可及的第一家。
在其他幾大家族看來,沈雲沛有野心獨吞整個海州,幾大家族雖然時有爭執,但在這一點上不約而同地保持了默契。杜文敬拿到青口地皮的消息傳出來,著實讓他們出了一口鬱結已久的惡氣。
受到沈家生意影響最大的是魏家,魏家世代經營礦場,不光在渝北魯東,連晉南也設有字號。沈雲沛的青口礦場開業後,因為有功名在身,只要繳納很少的稅款,開採出來的大理石花崗石質量又好,搶走了不少本屬于魏家的客商,魏家生意一落千丈。近幾年更是把魏雨岑逼得快要走投無路,為了自家出路,他托朋友挖門路,找到了張謇,準備把單純的礦石開採轉為加工,這樣可以提高價格,又可以開辟一條新路。張謇也正有意涉足此領域,兩人初一謀面,一拍即合。不過張謇提出,魏家的礦場出品有問題,地理位置也不方便運輸,如果能有像青口這樣質量上乘的礦場……魏雨岑自然知道青口是塊寶地,可惜是人家沈雲沛的寶地,怎麼會輕易拱手讓人?得知杜文敬拿到青口礦場,他有些驚訝,轉而想到婚禮上的那一幕,便明白個中關節了。
魏雨岑做了交接保人,接著在海州城最大的酒家觀海樓設下一桌酒宴,單請杜文敬,為他賀喜,順便探詢一下杜文敬拿到青口礦場後的打算,看看是否有合作的可能。
杜文敬的喪女之痛蕩然無存,滿臉得意神色,聯合經營的話剛一出口,他便笑著答應,好說,好說。
酒過三巡,杜文敬臉有些微紅,聲音也粗大起來:“雨岑兄,實不相瞞,咱們做這個買賣還有一個股東。”
“哦?”魏雨岑放下筷子,看著杜文敬。
“我替你把他請來了,馬上就到。”杜文敬煞有介事地賣著關子,聽著樓梯上咚咚的腳步聲,“到了,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楊靖安推開門,一臉和氣生財的笑模樣,看著目瞪口呆的魏雨岑,抱拳說:“魏老爺,小人楊靖安,給您請安了。”
杜文敬朗聲大笑:“雨岑兄,想不到吧,他沈雲沛最貼身、最信任的大管家,是我杜文敬的拜把兄弟。別說一個青口礦場,就是他沈家的賬房鑰匙,對我來說,一樣是囊中之物。”
楊靖安笑道:“文敬兄,您可別這麼說,我還打算多活兩天呢。”
杜文敬說:“你怕什麼?現在魏老爺是自己人,以後咱們三個人合作,定能幹出一番大事業!”
魏雨岑確實沒有想到杜文敬和楊靖安的這層關係,按說沈雲沛也是個精明人物,怎麼對身邊的人如此疏忽?看來他也要做一番檢討,別像沈雲沛似的,被人賣了還不知道。
楊靖安察言觀色,自然知道魏雨岑的心思,“魏老爺,水往高處走,難得文敬兄看得起我,我總不能不識抬舉吧?”
魏雨岑忙道:“這是自然。自然。”
杜文敬端起酒杯:“來,閒話少說,咱們喝一杯,以後大展拳腳。”
楊靖安嘆了口氣,酒杯舉起又放下:“咱們還不能高興得太早。這件事,沒這麼簡單。”
“此話怎講?”
“文敬兄,我之前跟你說過,這青口礦場是沈夫人的陪嫁,被你拿走,你想想沈夫人會甘心嗎?說不定會鬧出什麼是非,還是小心點好。”
杜文敬冷笑:“已經簽字畫押,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我明天就去青口一趟,魏老爺要是有時間,最好跟我一同前往,把事情落實,板上釘釘,他還有什麼辦法?”
楊靖安低聲說:“這可未必,您還記得那紙文書?我懷疑這就是沈雲沛給您下的套,說好了是給三小姐安葬用的,如果您敢開張做買賣,他有了口實,到時候就有辦法讓您吐出來。”
杜文敬眼皮跳了一下,眸子縮緊,盯著楊靖安問:“你的意思是?”
“府上的千金自然要風光大葬吧,少不了要用些人手,修建墓園也得些時日。那些人修墓園挖出了東西,您自然想留就留,想賣就賣,是這個理吧?”
“好,老弟,就照你的意思辦,咱們事不宜遲!”
沈夫人憋悶了幾天,茶飯不思。冬梅見她臉色難看,忍不住替沈雲沛開脫:“其實這件事不能怪老爺,老爺不見得比您好受!這些年,全海州城的人凈看見沈家開店鋪添買賣,哪見過沈家割肉給別人?鬧出這種事,外面風言風語多了去了,不都得老爺一人頂著?照理說,真是好生奇怪,沈家這麼多年一直順順當當,怎麼忽然轉了風向,凈出些糟心的事?連向來懂事乖巧沒讓夫人多操一點心的大少爺也變了個人似的,成天發脾氣,打小廝、罵廚子,剛才還險些和三少爺動起手,就是為了一盤棋!要不是二少爺攔著,說不定哥倆真的打起來了,真是撞了邪,應該找人來禳制禳制。”
這句話提醒了沈夫人,自打娶回文清韻,沈家就沒有一天順心的日子。要不是因為她,青口礦場不會送給別人,孝儒也不會鬱悶得總要找人來撒氣,看來算命先生說得沒錯,這個文清韻就是克家克宅的災星!
文清韻哪知這些,正帶著雪蓮端著她親自做的燕窩來討好沈夫人。她心里清楚沈夫人不待見她,算是示好或求饒,總得把關係捋順了,日子才好過。快到走廊拐角的時候,被斜下里衝出來的孝方撞倒,燕窩灑了一地,盛燕窩的金絲如意盅也摔得粉碎。孝方見闖了禍,吐了吐舌頭跑到一邊。沈夫人在屋里聽見動靜,要冬梅出去看看。
“我的天爺!”冬梅瞪大眼睛驚呼,“大少奶奶,您怎麼這麼不小心,這可是夫人最喜歡的如意盅,這可怎麼是好啊?”
雪蓮在一邊插言:“冬梅姐,我家小姐不是故意的,剛才三少爺突然衝出來……”
冬梅冷下臉:“按你這麼說,這是三少爺的不是嘍?”
雪蓮剛要點頭,被文清韻扯到身後:“不,是我不小心,不關三弟的事。”
沈夫人在屋里聽得清清楚楚,現在一只腳已經邁到門外,臉上挂了一層冰花,冷得怕人:“不小心?我看你是心里有氣吧,我們沈家到底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要你這樣來整治我們?”
文清韻沒想到沈夫人如此說話,怔住了。
她的樣子在沈夫人眼里成了不服氣:“你冤著一張臉給誰看?我說錯了嗎?”
文清韻小聲說:“沒有。”
“那就是誠心的了。”沈夫人點點頭,“看來青口礦場也是你和杜文敬一早串通好了,要弄到手的,對不對?”
文清韻糊涂了,碎了一個如意盅,和礦場有什麼相幹?
“少裝出這副受氣的樣子,你有那麼本事的義父,我怎麼敢給你氣受?他到底許了你什麼好處?讓你吃里扒外?我說怎麼花轎和棺材那麼巧地在門口撞上,都是你們設計好的戲碼,演給我們看的!”
“娘,我沒有。”
沈夫人越說越氣,越說越大聲:“你有心來做一個好媳婦,有心伺候好你的丈夫,還是有心當自己是沈家人?”
沈夫人連珠炮似的發問,把文清韻逼到牆角,卻回答不出一個字。
“你進門還不到一個月,我沈家已經沒了礦場。誰知道一年後還有沒有現在的光景?我沈家到底作了什麼孽,娶了你這個攪家精?”
下人們聽見聲音,遠遠站著,他們從沒見過沈夫人這副樣子,不敢上前。機靈的跑到賬房,把楊靖安拉了來。
“夫人,這是怎麼了?”楊靖安老遠就擺出笑臉,嘴里嚷著,腳步挪得飛快,走到近前,假裝驚詫,“哎呦,怎麼還……碎碎平安碎碎平安,來人,趕緊收拾了,省得一會兒滑了夫人的腳。”
“放下!”沈夫人厲聲說,秦媽拿著掃帚渾身一震,沈夫人看了一眼文清韻,“把掃帚給她,讓她收拾!”
文清韻咬著嘴唇,臉色慘白。雪蓮看不過去:“小姐,還是我來吧。”
沈夫人瞪起眼睛:“放肆!這里哪有你說話的份兒?楊管家,這沈家還有沒有規矩?”
冬梅聽完這話,不用楊靖安吩咐,便走過去,揮起巴掌打在雪蓮臉上,留下五個紅印:“沒規矩的東西,秦媽,找兩個人把她給關到柴房,餓她三天不許吃飯!”
文清韻手指緊緊摳進掃帚里,聲音像從別人喉嚨里發出來似的:“娘,要罰就請您罰我好了,跟雪蓮沒關係的。”
沈孝方看不下去了,從藏身的地方跑出來:“娘,不關大嫂的事,是我剛才跑出來……”
沈夫人正在氣頭上,哪聽得進去分辯:“怎麼?連你也想教訓我?還是我沒有這個本事,管不了家,罰不得一個丫頭,以後沈家要換個當家人了?你們要還是認我這個主母,今天我就做一回主,把這個丫頭給我轟出去,一輩子不許她進沈家的門!”
文清韻慢慢把頭抬起來,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沈夫人,看著被無辜拖累的雪蓮,嘴角牽起一絲慘笑。
“娘,千錯萬錯,都是媳婦的錯,我給您賠不是了。求您放過她吧。”
沈夫人頭也不回,看著楊靖安:“楊管家,我說的話你聽到沒有?還等什麼?”
沈孝儒和沈孝端也聽到爭執,趕了過來,見此情景,沈孝儒下意識地想要躲開,被孝端攔住。
“大哥,你去勸勸娘。”
沒等沈孝儒開口,沈夫人的目光已經逼過來,封住了他想要說的話。
秦媽在楊靖安的示意下喊了兩個仆婦,一左一右綁住了雪蓮。
“小姐,救我!”雪蓮淒厲的聲音在院子里回蕩。
文清韻走近一步:“娘,到底要怎樣,您才肯放過她?”
沈夫人怒極反笑:“我想怎樣?我想的事情多了,可惜,你來了!我還有什麼好想?現在我就想要青口的礦場,那是我的陪嫁,我娘家的祖產,你能給嗎?”
文清韻覺得自己的臉皮被人撕碎了,灑在塵土里,上面踩踏了千萬個腳印。她點點頭,流著淚說:“娘,我給。您放過雪蓮,我什麼都給您。”
“好,”沈夫人氣得渾身哆嗦,“這句話可是你說的,只要你能把礦場拿回來,我就饒了這個丫頭。冬梅、楊管家,你們聽見了,大家夥都聽見了吧?我可沒逼她。咱們以一個月為限,一個月後,你要是辦得成,把礦場還給我,自然沒話說。你要是辦不成,你和她就一起給我滾出沈家,我再也不想看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