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第七章

時間:2012-09-06 15:21   來源:中國臺灣網

  文清韻昏睡了一天一夜,做了無數噩夢。夢里充斥著鮮血殘肢和死人青白的臉孔。她尖叫著似乎要醒來,手舉得老高,又頹然放下,進入更深的夢魘。沈孝儒這才知道她這兩天的經歷,心里有些不安,覺得她是替他擋了災。當沈夫人想把文清韻帶到正房由她親自看護的時候,沈孝儒出言制止了。

  “我會照顧她的。”沈孝儒說完,自己也有些不信。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床邊,看著那張仍有些陌生的臉。自己從沒這麼仔細地看過她,不知道為什麼她的眉頭總是鎖著,用手指撫都撫不開。他收回手指,聽見她輕輕地嘆息,然後開始搖頭,似乎在拒絕什麼,忽然坐了起來,怔怔地看著前面,然後捂著臉失聲痛哭。不一會兒又睡了過去。沈孝儒讓人去海州城最好的藥鋪買定驚茶。

  楊靖安怎麼也沒想到杜文敬安排如此縝密,文清韻還能逃出來。他借著送文少爺出門,跑到杜家。此時杜文敬也聽說了此事,海州城全嚷嚷開了,說沈家大少奶奶福大命大,有老天庇佑,大難不死,將來一定大福大貴。

  “都是屁話,”二姨太斜著身子坐在椅子上,眼角上飄,一臉鄙夷,“不知道她給鐘漢灌了什麼迷魂湯,要說庇佑,我看是鐘漢庇佑!”

  “夠了!”杜文敬冷著臉說,“這件事從始至終都是你在安排,現在弄成這樣,你還有什麼話說?”

  二姨太被針扎了似的跳起來:“姓杜的,你的意思是我吃里扒外?”

  “是不是,你心里最清楚。”

  二姨太人粗糙些,心卻細,到底是青幫大小姐,什麼厲害角色沒見過,什麼樣的爾虞我詐沒經歷過。杜文敬心里那點算盤逃不過她的眼睛。上次礦場信函的事,他沒有抓到真憑實據,自然不好說話。這次他恐怕要借題發揮,打碎了雞蛋挑骨頭。

  “杜文敬,這件事是你和楊靖安兩個人的主意,求到我頭上,我才不得不幫忙。出了事,你可不能找我。”

  楊靖安堆了一臉苦笑:“我的二姨太,這個時候說這些有什麼用,還是想想辦法吧。”

  “有,有辦法,你回去弄兩斤砒霜給她吃,一了百了,省了大家的麻煩!”二姨太眼風掃了一圈,語氣帶著不屑,針扎似的說,“虧你們還是男子漢大丈夫,一點事嚇成這樣,有什麼大不了的?她能把我們怎麼樣啊?說我們綁架,證據呢?說我們買兇殺人,她不是活得好好的?”說完站起來往門外走。

  杜文敬皺著眉問:“你要去哪兒?”

  “我去哪兒還要請您的示下?什麼時候杜家有了這個家規,我怎麼不知道?”二姨太當著外人也不留情面,大大咧咧地說完,抬眼看著杜文敬,見他說不出什麼,冷笑了一聲走了。

  屋里只剩下兩個人,杜文敬沉聲道:“這件事得有人出來擔當。”

  楊靖安明白他口中的這個人指的是二姨太。當初讓她出面,就是為今天的局面做準備。問題是二姨太肯嗎?青幫答應嗎?萬一不成,把二姨太惹怒了,倒霉的還是他們倆,準確地說,按照杜文敬的個性,到時候倒霉的只有他一個。

  “這你不必擔心,我既然打算這麼做,自然有我的道理。不過靖安老弟,你給我惹的這個麻煩可不小啊。”杜文敬一臉曖昧不明的笑容。

  楊靖安點點頭:“文敬兄,我不會忘記的,等到沈大人的墾牧公司開張了,你還怕我沒機會報答你?”

  沈孝儒這些日子對文清韻格外體貼,連雪蓮也跟著沾了光,西院的重活調來了幾個老媽子做,雪蓮成了管事的,指揮下人就好。飯食吩咐廚房單做好送到房里來,頓頓不許重樣,小兩口躲在房里吃。文清韻成了真正的大少奶奶。晚上,沈孝儒親自把被褥鋪好,把紅燭點上,臉紅心跳地等著文清韻。

  洞房花燭夜姍姍來遲,但總算是來了。

  沈孝儒的殷勤落在冬梅眼里,成了一根扎在心口的刺。文清韻被擄走的一天一夜,冬梅守在沈孝儒身邊,兩人有說有笑地聊著小時候的事,她有把握假以時日,定能收服沈孝儒的心。誰知道文清韻回來,一切變了樣。冬梅回到正房,雖然隔三差五能借著夫人的口去西院傳話問安,但沈孝儒再也沒多看她一眼。

  冬梅灰心了,自己是丫鬟命,改不了。癡心妄想到最後傷的還不是自己?可楊靖安不許她這麼想。還沒出手就認輸,能成什麼大器?誰是天生的富貴,連沈老爺有今天的風光也是摸爬滾打過來的,要想人前顯貴,必得人後受罪,這不是戲子的行話,是做人的道理。

  冬梅抓住最後一線希望,問:“舅舅,我該怎麼辦?”

  “這種事不能急。小火慢燉,才能出滋味。”楊靖安喝著參茶,慢悠悠開口。

  “他們天天黏在一處,我哪有機會?”

  “傻丫頭,這是暫時的,大少爺你還不知道,最怕悶,最喜歡新鮮,捧著古書能看幾時?你有什麼好怕?”

  冬梅吃了定心丸,感激涕零:“舅舅,若我真的成了姨奶奶,一定不會忘記您的教誨。”

  本以為能借杜文敬的手鏟除文清韻,誰知道杜文敬光有狠毒,缺了運氣,不過沒關係,他還有冬梅這步棋,這丫頭有野心沒心機,正好給他控制。等大少爺把文清韻打入冷宮,她有天大的本事也沒處施展。他呢,就能把大少爺連同沈家的家業牢牢地攥在手心里。

  過了幾天,沈雲沛從上海回來,他這一次收獲頗豐,不光給海贛墾牧公司建立了總賬房,更通過與張謇交好的許鼎霖重新修復和通海墾牧公司的關係,兩家聯合經營,海贛公司可以借助通海的經驗和渠道,通海公司可以通過甡茂永的自家船隊運送貨物。加上許鼎霖極力撮合,兩家共同開發海贛公司范疇內的灘涂。為表誠意,張謇派出得力助手張墨之到海州駐守,一來方便兩家溝通合作,二來還可以指導剛剛起步的海贛公司進入正軌。沈雲沛要找一個可以信賴又有頭腦和眼光的沈家人來坐鎮監管,待他期滿回京的時候,也好放心。

  沈夫人見丈夫正在興頭上,原本準備好的話期期艾艾地說不出口。沈雲沛見夫人有些異樣,于是問:“是不是家里出了什麼事?”

  沈夫人盡量輕描淡寫地說了一番,還是把沈雲沛的興頭全部轉化成怒火,這不光是土匪橫行,簡直就是對朝廷法紀明目張膽的挑釁。他吩咐家人速請陳宗雍過府,沈夫人在一邊勸:“還是算了吧,人已經平安回來了。陳大人也盡了力,你還要人家怎麼樣?”

  沈雲沛板起臉:“匪患不除,百姓不能安居樂業,要他們這些父母官幹什麼?”

  “爹!”文清韻推開房門,她已經站在門外多時,等的就是這個時機。她將在山上聽到的,鐘漢如何受青幫的委托才動手綁架的事說了一遍。

  “照你這麼說,這不是尋常土匪綁架,是背後有人指使。”沈雲沛何等精明的人物,轉念間已經想到二姨太和杜文敬。不過他還是想確定一下,便問,“你有什麼證據?”

  文清韻跪了下來,抬起頭滿臉的淚:“這些都是我親耳聽到。爹,我這次死里逃生,靠娘鼎力相救,也靠老天保佑,鐘漢並沒有為難于我,他是受人所托,請爹不要再追究。是杜文敬,忌恨媳婦從他手里拿回礦場,才狠下心要媳婦的性命!”

  沈雲沛聽完,沉吟半晌,才緩緩開口:“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媳婦知道深淺,沒告訴任何人。”

  “做得對。你放心,我自會處理。”沈雲沛回頭看看夫人,“杜文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也不需要給他留什麼情面了!”

  文清韻繼續跪著,她還有話說:“爹,我懷疑,家里有杜文敬的內線。”

  “什麼?”沈雲沛又是一驚。

  “孝儒身子不舒服,媳婦去青口,不是有人報信,杜文敬和土匪怎麼會知道?”

  “你知道這個人是誰?”

  “我只是懷疑,有一個人……”文清韻看著沈雲沛,那三個字已經到了嘴邊,正要出口的時候,門外有人說話,“老爺、夫人,陳大人來訪。”

  是楊靖安。他拿捏好了似的,故意讓文清韻的話憋到肚子里。

  沈雲沛走了,沈夫人卻要問出個端倪:“你懷疑誰?沈家上下一百多口,吃鹹淡的嘴,沒有證據的話,最好不要亂講。”

  文清韻咬著嘴唇,她清楚楊靖安是沈夫人的心腹,沒有證據貿然開口,得罪沈夫人不說,說不定還會被反咬一口,于是搖搖頭:“娘,其實我也是猜的,就是覺得……”

  “胡亂猜測會害死人。”沈夫人冷哼一聲,“我知道你委屈,算是替孝儒擋了災,這份人情,沈家會還你的。”

  文清韻自然要說不敢,低著頭退出正房。走到回廊時,看見楊靖安正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文清韻停下腳步,回視過去,暗暗發誓,早晚有一天,她會找到證據,證明他就是出賣沈家逼害自己的人!

  陳宗雍在沈家領教了沈雲沛的震怒,即刻派人提杜文敬過堂。衙役趕到的時候,聽見里面震天的哭聲。杜文敬拄著拐杖站在門口,泣不成聲地叫著二姨太的名字。

  “婉如,你好糊涂啊,怎麼就撇下我一個人去了,你讓我可怎麼活啊!”

  衙役們傻了眼,你看我我看你,沒人上前。打頭的有些膽識,走過來拱了拱手:“杜老爺,不好意思,陳大人請您到府衙說話。”

  杜文敬似乎傷心過度,也不懂得拒絕,跟著衙役就走。到了府衙,見到陳宗雍即刻跪下。

  “陳大人,小人罪該萬死!”

  他招認得如此痛快,倒讓陳宗雍措手不及,臉上甚至堆起了不合時宜的笑容:“杜老爺,您說您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杜文敬涕淚滿面地說:“家門不幸,是我的二姨太勾結匪人,綁架了沈家大少奶奶,做出如此荒唐行徑,她怕大人追查,剛剛自盡了,家門不幸啊,我罪該萬死啊。”說完從懷里掏出一封遺書,遞給陳宗雍。

  遺書上寫得清清楚楚,二姨太前日被文清韻要挾,偷盜礦場信函,對不起杜家,所以懷恨在心,雇兇綁架。其實只是想教訓一下小輩,誰想土匪起了貪念,索要贖金,又拒不放人,險些釀成大錯。後來又恐事情敗露,才畏罪自盡。最後四個字淩亂潦草,看來寫的時候人已經快要崩潰了。

  陳宗雍半信半疑,這件事巧合太多,疑點重重,恐怕沒這麼簡單。他捏著手里的信封,里面鼓囊囊的,似乎還有東西,抽出來一看,是一疊銀票,又默不做聲地放回去。他略想了想,說:“真是糊涂,好在沒有鑄成大錯。本官就不予追究了。不過沈家方面……”

  “改日小人定當登門謝罪。”

  對于這樣的結果,沈雲沛也是將信將疑,可陳宗雍口口聲聲說,殺人不過頭點地,大少奶奶平安回來了,二姨太也命歸黃泉了,多少不是都可以一筆抹去。他湊到沈雲沛耳邊,小聲說,不看僧面看佛面,這里頭還有青幫柳老幫主的面子在呢。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青幫勢力樹大根深,真的撕破臉,恐怕對誰都沒好處。事已至此,沈雲沛也想息事寧人,派人封了奠儀去杜家,希望在他赴京之前把兩家的恩怨畫上一個句點。

  三天之後,有人在海州城外的荒地里發現一具屍首,是個漂亮的男人,看熱鬧的人群里有人記性好,認出是半年前戲班里的武生,至于他為什麼沒走,為什麼死在這里,就沒人管了。兩個人,一個是橫死,一個是沒親人的孤魂野鬼,一個進不了杜家祖墳,一個連祖墳在哪兒都沒人知道,一並入了剛剛修建好的公祠。文清韻偷偷去拜祭,吩咐看祠人把他們葬在相鄰的墓穴,記得逢年過節焚香燒紙。

  沒人會想到這具屍首跟三天前死的杜家二姨太有什麼瓜葛。除了文清韻。

  在經歷了一連串的禍事之後,日子似乎回到正軌,柴米油鹽一日三餐,喧鬧背後襯著歲月如水滑過的平靜。沈家人齊齊松了一口氣,沒人看到平靜下面暗潮涌動,連向來多思多謀的沈雲沛也不例外。

  沈雲沛還在尋找合適的當家人,返京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到底讓誰來接管沈家,需要馬上拿出一個主意來。他考慮過楊靖安,楊靖安是沈家老人,又是夫人的遠房表哥,一直以來沒出過大錯,看起來也算本分。但沈雲沛總覺得他肚量小,心思過于詭秘,讓人琢磨不透。三個兒子倒是自己的骨血,可惜沒一個能用。想到這兒,他長嘆一聲,更為以後的日子擔憂。他想到文清韻,說起來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壓了回去,放到想無可想時再拿出來。雖然這些人選里文清韻是最有資質的一個,從她做的和經歷的那些事能看出來,有頭有尾,有勇有謀,唯一的缺點是膽大,不知畏懼,做事不管不顧,放在男人身上,可以說是果決,而對女人來說,則是致命。要是能讓楊靖安和她兩個聯手,倒是不錯,一個謹慎細微,一個膽大勇進,配合得當,一定會有發展。可是他們會盡棄前嫌嗎?說來當初沈夫人悔婚再定,里頭也有楊靖安的主意。這些日子他觀察,發現兩人保持著一種距離,彼此關注又彼此提防,好像還有什麼他不知道的秘密在里頭。相處都難,何談合作?

  沈雲沛滿面愁容回到臥室,沈夫人見了,不以為然道:“老爺,我看孝儒也大了,之前你讓他監工,做得也有模有樣,反正將來這份家業也要交到他手里,不如趁現在,就讓他邊學邊做。”

  沈雲沛心里有氣,話也嚴厲:“你還有臉說,是誰裝病,連青口礦場重新開張這麼大的事都躲著不去?想要沈家早早垮臺,就把事情交給他!”

  眼看行期已近,沈雲沛把楊靖安、沈孝儒和文清韻一起叫到書房。決定讓沈孝儒出面做甡茂永的大掌櫃,墾牧公司的總理一職,由沈雲沛親自擔任。楊靖安負責主持公司事務。文清韻不便出面,但兩邊的事情她都可以參與,遇見什麼事,幾個人一起商量解決。大的規劃和謀略,沈雲沛早已制定出來,只要他們精誠合作,便不會有失。沈雲沛的這一番苦心在楊靖安看來不啻晴天驚雷,震得他一陣心寒膽寒。這麼快,文清韻就爬到可以說話主事的位置。

  甡茂永土產行是沈雲沛初涉商場時開創的第一家字號。店鋪挨著薔薇河碼頭,最初以經營糧油轉運分銷為主,後來逐漸發展擴大,經營的范圍也相應擴充,包括絲綢、茶葉、土產、山貨等。到了光緒三十三年,甡茂永已經是蘇北魯南最大的一家土產貿易商行,每日來往客商無數,店堂內人流擁擠,夥計們在客人中間一路小跑,有人到後院登記打包,有人在門口過秤驗貨,有人忙著端茶倒水,給遠道慕名而來的客商聯絡客棧下腳,忙得不亦樂乎。

  二掌櫃喬福年站在櫃臺里頭,一手捏著桿毛筆,一手漫不經心地翻著賬簿,眼睛盯著大門外。昨天晚上楊靖安派人通知他,東家大少爺今日會來,要他做好準備。看這時辰也快到了,喬福年叫幾個夥計到庫房里把去年年底收上來的皮子拿到後院曬曬,免得生蟲。夥計答應著過去,沈家的馬車也停在了門口。喬福年忙換成一副笑臉,兩步走到門外,迎接東家。

  沈孝儒剛走進店堂,迎面撲來一股子汗臭幾乎要頂人一個跟頭,他遮住口鼻,眉頭皺成個川字。文清韻捅了他一下,這才不情不願地把手放下來,眉頭擰得更厲害了。

  喬福年在一邊亦步亦趨地跟著,口中念念有詞,“今年咱們甡茂永開年就不錯,過了正月,關外就有人來,訂了一千斤茶葉,放下三成定金,說好這個月交貨,現在正在裝箱,貨倉夥計人手不夠,店里過去了幾個人幫忙,一人加兩成工錢。二月中旬,雲南穆家預訂蘆葦,也是這個月起運走內河,連同四川成都金寶號的桐油一並運輸,這一項可以省下幾百兩銀子。不過我們自家的船也需要更換修整,有些還要到上海去請師傅,大概要花上幾十兩。您也知道上海師傅手藝好架子也大,就這樣還愛理不理的不願意來。這筆銀子看來省不得……”

  沈孝儒憋著一口氣,只聽見一股子嗡嗡聲,至于說的什麼,卻沒往心里去。穿過店堂,到了後院,他剛想好好喘口氣,一張嘴又被彌漫在空氣中的腥臊臭味衝到,兩眼一黑,差點沒坐到地上。喬福年忙伸手攙扶,好脾氣地說:“這是山東邱縣王老爺要的皮貨,說好三天後發運,我怕天潮生蟲,讓夥計們拿出來曬曬。王老爺是我們甡茂永的老主顧了,信譽也好,我特意讓夥計們多留點神,大少爺您也知道買賣不好做,現在咱們跟福興行又成了冤家對頭,不對主顧照顧些,怕有損失。”

  沈孝儒的耐心到了頭,也不顧騷臭:“行了行了,就聽你說個沒完,該怎麼做你就怎麼做,以後不用告訴我。來了半天快要累死了,楊管家,你去看看有什麼好茶給我沏一杯來。”

  楊靖安含笑著點頭,喬福年看起來倒是誠惶誠恐的模樣,眼睛里卻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

  文清韻走到院子中間,她對所有污濁的味道充鼻不聞,對堆得滿天滿地的臭皮子發生了興趣,抓著夥計問,是不是送來就已經加工好,還是要我們自己來做,本錢是多少、賣出又是多少,加上運費保管這些雜七雜八的成本在里面,甡茂永會有多少賺頭。夥計見大少奶奶如此平易近人,恨不得把肚子里的東西全倒出來,一一作答,心里頭後悔當初沒有跟師傅好好學本事,現在說不出更多來。

  沈孝儒一刻也待不住了,他不是不想接手家里的生意,如果非要他做,他想到上海,海贛公司總賬房去坐鎮,順便可以遊玩,享受海派風光。他早就聽說那里燈紅酒綠,是個銷魂的好去處。也隱晦地和沈雲沛提過,沈雲沛斷然拒絕,理由是在海州的事還沒做好,妄想一步登天!可他現在的感覺是被活活逼到了地獄。那些難聞的味道、嘈雜的聲浪、人來人往的擁擠和混亂,組成了他此生見過的最為污穢的畫面,讓他對這畫面背後蘊涵的財富也順帶起了厭惡。看著文清韻興趣盎然的樣子,他沒好氣地說:“你玩夠了沒有,能走了嗎?”

  剛出門口,文清韻在人流中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她驚訝地停住腳步,一顆心提到嗓子眼。鐘漢怎麼會跑到這個地方來?難道是來找她?文清韻想起秀姑那雙冰冷的眸子和曾經說過的話,打了一個冷戰。幸好這會兒沈孝儒被街對面新開張的天香閣吸引住了,拉著楊靖安要去嘗嘗鮮。楊靖安面有難色,沈夫人交代過,不許孝儒在外面亂吃東西,他自小胃寒,怕吃出毛病。沈孝儒發了大少爺脾氣:“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難道連這點主都做不得?”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楊靖安只好從命。文清韻卻在後面低聲說:“不要去了,我不舒服,我們回家吧。”

  沈孝儒現在是說一不二的大少爺,連頭都沒有回,大步往天香閣走去。

  沈家大少爺和大少奶奶大駕光臨,天香閣掌櫃親自出來招呼,不住口地抱歉,不知道二位有此雅興,二樓的包間全滿了,只有靠窗的位置還算幹凈,請大少爺將就一下。沈孝儒這會兒倒不挑剔,舉步上了二樓。文清韻心里暗暗叫苦,世間的事就是這麼巧,他們和鐘漢只隔了幾張桌子。

  從一進門,文清韻如芒在背坐立不安的樣子已經被所有人看個清楚。也因為個人的心思不同,揣摩出來的意思也各不相同。沈孝儒以為她身體真的有恙,所以一直小心翼翼地扭動身體,想找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他有些歉疚,隨便點了兩個小菜,想要快點吃完回家。楊靖安卻覺得文清韻此時的舉動一定和剛剛在甡茂永發生的事情有關。喬福年是他的人,今天這場戲就是要沈孝儒知難而退。想必文清韻已經看出些馬腳,所以要回去找夫人告狀。而在一邊的鐘漢也早就看見文清韻一行人,上次在山洞匆匆一別,她果然沒有食言,帶走了官兵,也給他贏得了時間,能從容布置,殺榮翔一個措手不及。經過此役,他的名頭愈發響亮,很多原先並不真心服氣的草莽英雄,徹底順服了。這里頭有她的功勞,她卻不知道,緊張得筷子都拿不穩,以為他是來找她報仇,要她命?他淡淡一笑,對面坐著的青幫梅蘭竹菊四堂之一菊堂的侯堂主不知所以,四下去看,才發現背後的沈孝儒,不用問,旁邊坐著的一定是那個嫁到沈家一天消停日子沒過過的文清韻了。

  侯堂主替鐘漢著想:“怎麼遇見他們了?大當家的,要不要換個地方?”

  “不用,她不會報官的。”鐘漢語氣平和,說得理所當然,好像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他們也是最平常的老友或熟人,“不然我今天恐怕沒命坐在這里。”

  侯堂主又回頭看了一眼,見文清韻低眉斂目,擺明心中有事。他實在鬧不清里面的曲折,索性夾起一塊魚,放在盤子里,輕聲說:“就是因為她,我們老幫主的女兒死了,還有頭前三小姐的事。老幫主放出話,這件事不能算,你等著看吧,要有大熱鬧了。”

  鐘漢收起笑容,恢復一臉堅硬的線條,目光盯在盤子里發白的魚肚子上,若無其事地說:“還是河里的魚好吃,肉嫩。侯堂主,你說呢?”

  侯堂主不知鐘漢的用意,支支吾吾地說:“啊,是,那是。”

  “為什麼呢?因為河里的魚不愁吃的,敵人也少。”鐘漢放下筷子,“侯堂主,據我所知這些年青幫靠著給甡茂永押運貨物可是賺了不少。跟甡茂永翻臉,自斷財路,不說官府答不答應,就說銀子上的損失,青幫恐怕也承受不了吧?”

  青幫是個窮幫,和運河沿岸的漕幫性質相同,都是幫著朝廷或商家押送貨物維生,不過漕幫有朝廷的例銀,青幫卻要靠自己找飯吃。海州城雖是個富裕所在,但要說自家備有貨船,一年不間斷地運送往來的商家,也不過四五家而已,里頭沈家的份額能佔足一半。青幫找沈家的麻煩,簡直是自尋死路。

  侯堂主說:“還是鐘大當家英明,這些事幫里上下但凡長點腦子的誰能想不到?也有人去勸,被老幫主罵了回來,還說我們這些年好吃好喝的慣出一身懶骨頭,沒有膽子了。其實親是親財是財,跟沈家過不去,可以想別的主意,幹嘛跟銀子翻臉?你說,大家出來刀口上討生活,為的是什麼?還不是想多賺點銀子?現在有兄弟說,當年富堂主死得不明不白,杜文敬幹係最大。老幫主也沒去好好調查,自己女兒自盡了,他倒要大家跟著倒霉。總之說什麼的都有,人心散啦。”

  看來青幫要出亂子,鐘漢表示出一絲惋惜:“侯堂主,你是聰明人,最好早做打算。”

  “我想好了,實在沒轍,我就拉弟兄上山,學你老弟落草。”侯堂主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又壓低聲音,探頭過來說,“老弟,到時候還要你多關照啊。”

  鐘漢朗聲大笑,旁邊的人紛紛側目,連沈孝儒也回頭看,轉過去打嘴角撇出一句,“粗魯匹夫”。文清韻也被這笑聲吸引,忍不住看過來,與鐘漢的目光撞個正著,無處逃避。他眸子深處的孤傲添了抹亮色,她竟一時呆住了,心里動了一下,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穩妥和欣慰。

編輯:劉瑩

相關新聞

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