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韻知道自己惹了天大的麻煩,這個賭任誰看來都毫無勝算。暗地里她怪自己為什麼沒有沉住氣,年少氣盛,口無遮攔,把自己逼到絕境不算,還連累了雪蓮。若是一個月後她和雪蓮真的被攆出去,該如何是好?
沈孝儒黑著臉:“我長這麼大,沒見娘發過火,你剛嫁進來幾天,就能把娘氣成這樣,可真有本事。你還要拿回礦場?你憑什麼?那是我爹送給杜世伯的,跟你有什麼相幹?我告訴你,如果你敢動礦場的主意,我不會原諒你!”
這就是順得姑情失嫂意,左右不是人。文清韻抬起眼,冷冷地看了過來:“沈孝儒,我是你的妻子,八抬大轎,明媒正娶!我要是拿不回礦場,就得離開沈家,你就這麼容不得我?我到底做錯什麼了?你能不能為我想想?”
“那是你的事,是你自己惹出來的禍!”沈孝儒有些底氣不足,盡管是夫妻,他們卻像是一對不該碰面的冤家,怪誰呢?“我們欠了人家一條命,你知不知道?為了一個丫鬟,你就要做這種背信棄義的勾當,到底有沒有廉恥,要不要臉?”這是第二次從沈孝儒嘴里問出這個話了,文清韻覺得自己再忍耐下去,才是真的寡廉鮮恥。
“沈孝儒,你給我聽好,我是為了雪蓮,為了這個在你們眼里可能什麼都算不上的丫頭!你家丫頭多,我承認,可能個個能幹,都比雪蓮強。但是雪蓮是我妹妹,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從來沒有拿她當丫鬟看過。我不會讓她離開我的,要是沈家容不下她,我還是那句話,我跟她一起走。還有,你聽好了,我當然知道什麼是廉恥,可能比你知道得更多,我也要臉,所以我才說要幫家里拿回礦場。如果礦場真的姓了杜,那對沈家來說,才是最沒臉的一件事。我話說完了,你愛怎麼想隨便你,現在我要出去,你別攔著。”
文清韻走到門外,才看見雪蓮一臉淚水地站在那兒。跟著進來的三弟孝方對文清韻有一百個愧疚,見兩人越談越崩,忙接上話:“大哥,這件事不能怪大嫂,是我不小心,讓娘有機會借題發揮。大嫂,你放心,我去求爹,他不會不管的。”
好不容易壓住了兩個人針鋒相對的戰火,沈孝方一路跑到花園里的書齋,沈雲沛對前面發生的事有所聽聞,他知道沈夫人是拿文清韻當了出氣筒。不過他也想看看文清韻到底有什麼本事,能拿回礦場。一直以來海州城有傳聞,文家大小姐聰慧幹練絕不輸男兒。婚禮那天見她處事得當,臨危不亂,倒有些樣子。不過那只是一時之勇,算不了什麼。這次歪打正著,卻是個試驗她有沒有真本事的機會。這也是沈雲沛的一番苦心了,當初執意娶她進門,便是圖了這個才名。自家三個兒子都不成器,尤其是長子孝儒,從小懦弱,讀書不成,也不是經商的材料。若文清韻真能做成此事,將來便可幫扶孝儒撐起沈家,也了卻了他一塊心病。所以沈孝方跑來求情,得到的只有兩個聽不出是讚成還是否定的字——“荒唐!”
沈孝方急了,以為自己沒有說出重點,沈雲沛抬頭看著兒子:“我還沒說你呢,不是你亂跑亂撞,會搞成這樣?還不回去給我好好反省!”
沈孝方不敢多說什麼,灰溜溜離開了書齋。如果再待上一會兒,沈雲沛就會提起功課念書用功成才等等讓他更加撓頭的事情。他也沒臉再回西院,奔了南院自己的屋子。
沈孝端正在研究一副棋局,眉頭微蹙,表情凝重。沈孝方看了更添氣悶,走過去一把攪和了。
“家里都亂了套,你還有心下棋?二哥,我求求你,這一次你一定要幫幫大嫂,不然娘真能給她攆出去。”
沈孝端抬起頭:“跟我什麼相幹?要幫也得是大哥去幫。”
“他才不管呢,我看他恨不得把大嫂攆走。”
“這就對了,他都不管,我為什麼要管?”沈孝端把孝方的手撥到一邊,擺起另一副殘局,“我勸你也不要插手,這件事自有了局!”
沈孝方聽不懂沈孝端神經兮兮的話,急得原地亂轉,他很想幫文清韻的忙,又不知該如何下手。轉了不知多少圈後,終于鼓足勇氣硬著頭皮跑回西院,一頭汗珠告訴文清韻,不管什麼時候,不管什麼事,只要需要他,自己一定會義不容辭。
文清韻看著他,露出欣慰的笑容,在偌大的沈家,他是頭一個對她表示出善意,當她是親人的人。
經過這一場,沈夫人心里的鬱結之氣稍有減退,可還是擔心礦場。等下人們散去,她連冬梅也攆到門外,獨留下楊靖安。楊靖安垂手站在一邊,眼睛盯著腳尖。
“表哥,這次你一定要幫我。”沈夫人剛開口,眼淚便掉了下來。
楊靖安被這一聲多年未聽過的稱呼驚到,慌得手足無措,笑容漸漸消失,這時候的他看起來竟有些單薄蒼老:“夫人,您這是幹什麼?您有什麼吩咐只管開口,我一定盡力就是!”
沈夫人揉著胸口,一字一頓地說:“我要爹留下來的礦場。我現在誰也指望不上,只能靠你了,看在我爹也曾養你幾年的分上,無論如何,你要幫我這個忙。”
楊靖安點點頭,想當年他才十幾歲,老家發大水,淹死了父母兄妹,只他一個逃了出來,投奔這個聽說過沒見過的遠房舅舅。舅舅收留了他,給他飯吃,他才活到今天。這份恩德,他忘不了,也不該忘。
“夫人,靖安定當盡力而為,現在我就去打聽打聽消息,看看杜文敬下一步的打算,有沒有可能拿出一筆銀子,把礦場贖回來。”
“這樣最好,不管花多少銀子,只要能贖回礦場,我都舍得!”
楊靖安沉吟了一下,問:“只是這樣會不會影響到大少奶奶?您和她還打著賭呢。”
“就憑她?我壓根兒沒想過她會有這個本事,不過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語罷了。這次我非得好好教訓教訓她,不能攆她出門,也得讓她長個記性,知道沈家誰當家!”
楊靖安告辭了沈夫人,轉了幾個彎到了杜文敬家,這次他走進來得大大方方,有沈夫人的旨意在,誰還敢有半點懷疑。
聽完楊靖安的話,杜文敬笑出聲來:“文清韻,那個小丫頭,她要跟我鬥?簡直是瘋了。連她老子也不是我的對手!不用一個回合,我就讓她回家喊娘去!”
楊靖安笑著說:“文敬兄,話雖如此,但也不可不防。如果她是我們沈大人的一枚棋子呢?沈大人不方便自己出面,讓她出來攪局,成不成的也是個麻煩。”
“沈雲沛這個老狐狸,就愛玩陰的,你說得對,不能不防。”
“老兄心里有數就好。對了,上次說要到青口修建墓園的事,準備得怎麼樣了?”
“現在正在召集人手,等人齊了,馬上就出發。”杜文敬啐了一口,“奶奶的,偌大的海州城,礦工都死到哪兒去了?我讓杜滿出去招人,這都幾天了,居然就找來小貓兩三只,你說說是不是有人搗鬼啊?”
楊靖安笑著勸:“文敬兄,人哪里沒有,何必在這邊招,弄那麼大陣仗,這不是擺明了告訴別人你別有用心嗎?你怕沈雲沛抓不住你的小辮子是不是?再說,這滿海州城,誰不知道青口礦場這筆賬,誰願意跟你去惹麻煩?要我說,你走得遠一點,青口當地也可以,換上衣服,誰知道你是礦工還是挖墓的?”
杜文敬一拍額頭:“你說得對,是我糊涂。”
楊靖安松了一口氣,習慣了的笑容又挂在臉上。
文清韻惆悵了一夜,輾轉反側熬到天亮,還是毫無頭緒。一早便和沈夫人商量要回娘家。按照海州城的風俗,未出喜月,新娘子是不可以離開婆家的。她以為沈夫人定會刁難。可沈夫人聽了,只是淡淡冷笑,居然沒多說什麼。原來沈雲沛頭天已經告訴沈夫人,既然打了賭,就要公平,讓文清韻行動自由,是最起碼的公平。
因為時間尚早,宇竹和清株都在學堂尚未回來,文清韻有時間把事情從頭到尾細細道來。文蘊堂越聽眉頭皺得越緊,最後擰成了一個川字,化成嘴里一個長長的嘆息。
文蘊堂如今只是一個懦弱怕事的老人了,年輕時他走南闖北,四處經商,經驗和見識都不凡,一度文家的產業不在五大家族之下,不過後來遇人不淑,被騙去了家產,一蹶不振,落得今天這個地步。現在文家只剩一家小鹽場,勉強維持門面。可他了解海州商界的這些風雲人物,和杜文敬也曾打過交道。杜文敬不是等閒之輩,家里的二姨太是青幫柳老幫主的掌上明珠,福興行的貨物江南海北走得開,就是仗了這股勢力。他在官府也吃得開,陳宗雍手下一個最得意的師爺常年拿著他的好處。沒有這些根底,沒經過縝密的謀劃,他怎麼敢公然跟沈雲沛叫板,奪了沈家的礦場。
文蘊堂面色陰沉,用少有的嚴厲口吻說:“傻丫頭,你怎麼可以跟沈夫人打這種賭?我跟你說過,嫁了人不比在娘家,說什麼做什麼都要萬分小心。”
“照你所說,這件事不簡單。你公公親口同意把青口礦場送給杜文敬。可是憑你公公的勢力,按說就是不給,杜文敬也不敢怎麼樣。說是要上京告官,官字兩張口,你公公在京多年,哪個衙門口沒有個同僚故友,杜文敬會討了便宜嗎?他不會想不到這一層,不過是說說罷了。他這個人,算盤打得響,吃虧的買賣是不會做的。一定是有其他緣故。”文蘊堂細心幫女兒分析,越想越覺得這件事疑點重重。
“公公是不想把事情鬧大,你知道現在他正在籌備海贛墾牧公司,朝廷不少人眼熱,想要抓他的把柄。他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跟杜家糾纏。”
“這就合理了。”文蘊堂點頭苦笑,捋著胡須說,“你公公這個人,表面看起來不拘小節,實際上精于算計。青口礦場一年給沈家賺不少銀子,他會甘心把這筆錢送給杜文敬?”
文清韻答:“我問過公公的貼身小廝小多子,他說好像寫了一個文書,那塊地給了杜文敬,是做墓地用的。”
“我說他不會不留後手。”文蘊堂不忍女兒愁苦,拍拍她的肩膀,“行了,先吃飯吧,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我已經叫盧頭去買你最喜歡的活鯉魚了。回頭我找人出去打聽打聽。別看你爹現在不中用,可地面上好歹也交下幾個朋友,打探個消息不難。”
不過一頓中飯的時間,文蘊堂便得到消息。杜文敬一大早已經去了青口,和他同路的還有魏雨岑,難道他們兩人已經聯手?魏雨岑向來謹慎,怎麼願意攪這趟渾水?魏家與沈家這些年雖然暗地里一直在爭奪海州第一家的位置,但表面上,兩家相處還算融洽。魏雨岑這次明目張膽地得罪沈雲沛,一定還有更深的原因。
“是不是魏世伯老糊涂了?”文清韻這個玩笑開得不知輕重,也只有在自己娘家她可以如此肆無忌憚。
“胡說。魏雨岑是什麼人?想當年要不是他父親突然病故,他要回鄉守制,耽誤了時機,現在做翰林的還未必是你公公。他咽不下這口氣,才要在生意上跟你公爹一爭長短。你還小,這里頭的事你怎麼會曉得?”文蘊堂覺得這件事越來越復雜,對沈雲沛居然默許夫人和文清韻打賭也覺得更加難以理解了,“你公爹就沒有跟你說過什麼?按說他應該阻攔才對。”
文清韻無奈地抿住嘴唇,她原以為沈雲沛不會同意,畢竟是牽扯到沈家利益的大事,這樣讓她胡鬧,實在有失體統。說起來她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女子,能懂得多少?不過是一時義氣,攬了這麼個燙手山芋。
“爹,你現在應該給女兒打氣,不能給我泄氣啊。連你都這樣,讓我怎麼辦?”
文蘊堂笑了,他了解這個女兒,一貫爭強好勝,最不服氣有人說她什麼做不到。讓她先惆悵一會兒也好,磨磨性子。不過這會兒他心里有了數,大概猜到了沈雲沛的用心,也就不用擔心了。
“好了,時候不早了,你快回去吧。我回頭再去打聽一下,有什麼消息我讓宇竹去通知你。還是那句話,你現在嫁人了,要好好守住本分,伺候丈夫,孝敬公婆,千萬不可任性,記住了嗎?”
文清韻剛從娘家回來,便被沈雲沛叫到書房。
沈雲沛開門見山地問:“你爹怎麼說?”
文清韻知道當著這樣的公公不能有半句隱瞞,耍心機會讓自己顯得愚蠢,索性直言,言簡意賅,目光直直的,拉成一條線,看似直視沈雲沛的眼睛,其實落點在那道沈家人特有的高聳鼻梁上——這是沈家的標志,三個兒子和他如出一轍。她的聲音並不大,因字正腔圓吐字清晰,便給人一種侃侃而談的錯覺:“我爹說眼下魏家和杜家已經有了接觸,要一起經營礦場生意,看來杜老爺惦記我們的礦場也有日子了,早有準備。”
沈雲沛微微點頭,表情里帶著一絲欣賞。少有閨閣中人有她這份見識和膽識,自己那幾個兒子,若是叫來說上這麼兩句,也早就怕得哆嗦了。看來稍假時日,這個文清韻倒能有一番作為,不過現在太年輕,還需歷練。他繼續問:“你覺得魏雨岑為什麼這麼做?”
“魏家和我們相爭多年,一直也沒有太大的舉動,證明魏世伯是個小心謹慎的人,現在有所作為,一定是有了十足把握。”文清韻一口氣說完。
“對,外面有消息,魏雨岑見過張謇。”沈雲沛故意透出口風,這消息還是機密,只有少數幾個當事人知道。
文清韻當然聽過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在多少人心中,張謇是大清朝最後的希望。他中過狀元,做過隨軍幕僚,官居三品,後來在家鄉南通興辦實業,創建大生紗廠和通海墾牧公司,成立大學堂,把個小小的南通變得天堂一般。張謇在朝在野舉足輕重。魏雨岑居然能和他勾連在一起,就解釋了他為什麼如此肆無忌憚。
沈雲沛不動聲色地瞧著她,戲臺已經搭好,配角一個個蟒袍玉帶羽靠穿戴整齊,就等她粉墨登場。文清韻心里清楚,這出戲要想唱好,靠的是三分天賦七分本事。可惜她心里連點像樣的打算都沒有。臉上不經意挂出的膽怯和急躁,被沈雲沛收在眼里。這件事到底是難為她了,那些老狐狸,單個拿出來,都夠一場戲,加在一塊兒,他親自上場也不敢說有必勝的把握。
“我可以去跟你娘說,你們的賭約就此作罷。”沈雲沛端起茶杯,使了最粗淺的激將法,“我們當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不過以後……”
“不,不要。”文清韻脫口而出,她想象得出自己毀約認輸後的處境,相比之下,眼前的這點難為算得了什麼?人到絕處,腦海里會有靈光乍現,把看起來毫無縫隙的鐵板,硬是照出一條縫隙來。她輕輕說,“有了張謇張大人,對我們來說,可能是件好事。”
“哦?怎麼講?”
“魏世伯和杜世伯一定心急,不為自己,是得拿出本事給張大人看,所以一定要開礦才行。可是開了礦,杜伯父就是毀約,我們就有機會拿回礦場。”
沈雲沛輕而易舉推翻了她的推論:“第一,杜文敬就算開礦,也絕不會用自己的名義,不會給你留下任何把柄。第二,如果他們等到一個月之後再動手,你怎麼辦?”
文清韻不知道怎麼辦,回到西院。沈孝儒半靠在床上,手里拿著一本閒書胡亂翻著,眼角余光跟著她的身影,看她心神恍惚地進門,看她坐在梳妝臺前眉頭緊皺,看她想梳頭,拿起的卻是脂粉盒,看她想喝茶,卻把茶水漾出來,滴落在腳面上,打濕了好好的一雙錦緞鞋。他舒坦了些,長長短短地嘆氣,好像吐出去的全是她的鬱悶。
文清韻聽到了,假裝聽不到,魂魄倒因為這樣回來了些,卻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沈孝儒索性坐起來,照直了看她:“沒有金剛鑽,攬什麼瓷器活?你以為叫聲義父,人家真當你是女兒……”
文清韻眼睛一亮:“是啊,我怎麼沒有想到!”說完站起來,衝著沈孝儒笑了一下,露出一排整齊的貝齒,不管他一臉莫名其妙,轉身跑了出去。
沈孝儒的一句無心之語替她解開了謎團。礦場開採復雜危險,一般人無法勝任,非得有經驗老道的師傅帶著才行,所以有人說一家礦場最要緊的寶貝沒在地底下,而是站在地面上。
文清韻堵住正要回正房休息的沈雲沛,開口便問:“爹,咱家礦場工頭是不是還在青口?”等到沈雲沛點了頭,又問:“那人能不能信得過?”
看來她確實聰明,能在這麼短的時間里找出事件的關鍵所在,沈雲沛自然知道工頭余天武的重要,一早已經安排好了。
余天武三十出頭,在沈家做了十幾年,從小工開始一步步走到工頭的位置,表面看起來憨厚沉默,其實心中有數。他家世代做礦工,探藏、開採無一不精。礦場轉給杜文敬之後,沈雲沛特意叫他回到海州,眼下正在城外一處莊園里。青口是有礦,可也不是隨便挖兩下就出花崗石,弄不好,就是白費力氣。而整個青口地下的礦場蘊藏圖,都在余天武的肚子里,什麼地點有什麼東西,他比土地爺都清楚。杜文敬想要開工,非得有這個人不成。
這才是沈雲沛留下的真正後手。文清韻捋順了思路,心里有了一盤棋,只要按部就班地走下去,拿回礦場不是難事。
幾天後一個晌午,福興行來了一位南方客商,頭戴藍緞便帽,拄著一根文明杖,帶著一副海州城還不多見的圓眼鏡,自稱姓黃,操著一口難懂的方言大咧咧地走進了店面。見來人這副派頭,福興行的掌櫃程家順不敢怠慢,忙請到內間,倒上一杯西湖龍井,才笑著問黃老板,從哪兒來,到哪兒去,要進什麼貨,順帶把福興行誇耀一番。
黃老板喝了一口茶,緩緩說,多年前他曾經路經此地,那會兒還是個落魄秀才,身無長物,在三官廟借宿,許下一個願,如果將來發達,定要重塑金身,重修三官廟。現在他在廣州有十幾家鋪子,銀錢多得子孫三輩享用不盡,可夜夜不得安眠,這才想起還欠下一個心願。
程掌櫃心想,這可是筆大買賣,人工、用料、吃住,隨便算算也要上萬兩。他喜笑顏開,接過黃老板遞過來的清單,嘴上說:“黃老板,你需要用的東西,小號都有,不如都由小號給您預備,也省得您跑來跑去的麻煩。”
“都有?青口的花崗石有嗎?沒有吧?那是人家沈家的。”黃老板挑起了一邊眉毛,不屑地撇嘴,“其實我就想在你這里買些工具,本來工具我也打算到沈家的甡茂永去買,不過他們暫時沒有貨,我才到你這里來的。”
程掌櫃心里不舒服,臉上卻笑容不減,得意地說:“黃老板,您是外地人,有所不知,青口的花崗石,現在不姓沈。”
“哦?難不成是你家的?”
程掌櫃避開了話鋒,說:“您稍等片刻,我去跟東家商量一下,馬上就來。”
“請便。”黃老板說完,身子往後一靠,開始閉目養神。
杜文敬已經從青口趕了回來,他這次出行並不順利,那些鄉巴佬礦工聽說要去修墓園,個個頭搖得像撥浪鼓。幸好魏雨岑答應從自家礦場調些人手過來暫時幫忙,才解了燃眉之急。程掌櫃進來報喜,話沒說完,被杜文敬打斷:“我這邊剛收來礦場,就有人上門要花崗石。太巧了些吧?我看十有八九是個騙子,沈家派來的騙子,不用理他,讓他去沈家。”
程掌櫃點點頭出去,又過了一會兒,苦笑著進來:“東家,買了。五十把鐵鍬,明天送到。現在人走了,到對面甡茂永去了。”
程掌櫃是個較真的,晚上派了夥計到城外打聽,果然見三官廟大興土木,出錢的確是南方來的黃老板。“魏家做了這宗生意,他們的石料雖然不如青口的好,但價錢著實不低,姓黃的沒辦法,活該讓魏老板這次發了財!”
杜文敬心里後悔,臉上不肯挂出來,打發了夥計和程掌櫃,順手摔碎了一個茶杯。看來魏雨岑不可全信,這不是擺明了挖牆腳嗎?至少也要過來通個氣,自己獨吞,根本沒把他放在眼里。
白天還在福興行喝茶的黃掌櫃到了後半夜脫去那身張揚的行頭,換了一身家常布衣,被文蘊堂親自送到碼頭。
“祁老弟,多謝你幫忙。”
“舉手之勞,文兄何必道謝。”祁連裕吐出一口字正腔圓的官腔,“多年前,是您老仗義疏財,借我本錢,救了我一家老小的性命。我為您做這點事算什麼?何況還沒有幫上忙。真是慚愧。”說完跳上船,和文蘊堂再三告辭,才揚帆遠去。
魏雨岑從自家礦場調來一批人手,送到杜文敬府上。不料杜文敬連連道歉,說人手已經找到了,不勞費心。魏雨岑何等人物,當即意識到發生了什麼誤會。
“杜老板,有什麼事,不妨直言。”
杜文敬冷笑:“魏兄,既然你這麼說,我也不藏著掖著了。三官廟的買賣您賺得可是不少,有這麼好的機會,下回您得算上我一個。”
魏雨岑坦言說:“杜兄,三官廟的石料是由我們礦場供應的,可和你我二人的生意合作沒關係啊。”
“沒關係?人家要的是青口出的花崗石,我這邊沒等答應,你就把生意搶過去,一定說了不少話吧?要說以前你跟沈家打擂臺,這麼做倒沒什麼,現在不一樣了,合作要的就是誠心誠意,你說對不對?”
魏雨岑見此,也不客氣。他本就瞧不起杜文敬,合作是迫于無奈,何況手里還攥著張謇這層關係,犯不著聽這些閒話:“杜兄,你可以出去問,這筆買賣我是光明正大,沒做過任何手腳,信不信由你。告辭!”
魏雨岑帶著人氣衝衝地走了,半個時辰後,楊靖安坐在了杜家的客廳里,依舊是那副百年不變的笑模笑樣:“文敬兄,這麼急把我叫來,有何吩咐?”
“礦場必須要開工。現在的局面,只要開工就能賺錢,放一天,就要損失好幾百兩。”杜文敬早想好了,“你拿著二成股份,算是大股東,不能什麼都不管……”
“請吩咐。”
“去把礦上的老人給我找回來。”
楊靖安吸了一口氣:“找回來倒容易,可你不怕他們吃里扒外?”
“他們敢!”杜文敬拍著桌子,手掌震得嗡嗡作響,“到時候我找青幫做監工,誰敢吃里扒外,我要他的狗命!”
楊靖安頭次見到杜文敬口無遮攔地喝罵,心下一驚,和這樣的人一起做事,總有種伴君如伴虎的感覺,誰知道哪天自己遭殃?忙笑著說:“那是那是,您放心,我這就去辦。”
“還有,那個女人有什麼消息?”杜文敬懶得把文清韻三個字說出口,“她不是要拿回礦場嗎?我等著接招呢。”
“現在還沒見什麼動作,不過著急拿回礦場的,不光有她,還有我家夫人。”
“你回去告訴那個婆娘,就是給我一百萬兩,她也休想拿回礦場!”杜文敬說得理所當然。
楊靖安笑了:“文敬兄,這話不用你囑咐。我知道該怎麼做。”
回頭去見沈夫人,楊靖安換上一臉苦笑:“夫人,我去了,好不容易才讓我進門。等了大半個時辰,才出來見我。人家說了,就是給出一百萬兩,人家也不還。”
“什麼?”沈夫人身子一僵,“這個杜文敬欺人太甚!”
“其實就是不肯賣,所以獅子大開口,”楊靖安搖頭嘆氣,“礦場在手里,就是一棵花不完的搖錢樹,他怎麼會放手?不過也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夫人,這件事還要請咱們老爺出面。”
沈夫人扭過頭,要是能說服沈雲沛,她何必兜這麼個大圈子。楊靖安也知道自己的建議沒有下文,踮著腳尖走出去。
沈夫人想了半天,叫來冬梅,讓她把大少奶奶找來。
“已經過去十天了,你什麼時候把礦場給我拿回來啊?”
文清韻站在門口,低著頭。
沈夫人鼻子里哼了一聲:“別說我沒提醒你,這件事是你自己答應下來的,做不到,到時候你就要出沈家大門,神仙也救不了你!”
杜文敬托付給礦場招工的事,楊靖安自然不會自己出面,而是交給了甡茂永的二掌櫃喬福年。喬福年年紀和楊靖安倣佛,薄嘴唇,細長眼,能說會道,是他最信任的手下。雖然兩人已有默契,楊靖安還是囑咐了一句:“記著,這件事要盡量保密,不能讓外人知道。”
喬福年第二天便來回話:“大管家,找到人了。我一個結拜兄弟,和之前在青口幹活的余天武是鄰居,我昨天晚上去吃滿月酒,和他說起這事,聽他說,余天武對咱們東家是一肚子怨氣,好好地給攆了回來,一家老小都要揭不開鍋了,恨不得馬上找到活幹。”
楊靖安雖心有余悸,無奈杜文敬催得太急,只好一咬牙說:“好,那就去找他,告訴他,還當工頭,工錢加三成。讓他好好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