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
你所使用的這一副皮囊,曾經屬于我。左大腿內側的傷疤,是我九歲的時候從樹上跌落下來被東西刺穿所致。左邊最靠里的牙齒之所以補過,全是因為我連續四年逃避牙醫。不過,你可能根本不關心這個身體的過去。畢竟,我現在寫這封信,是為了給將來的你閱讀。也許,你正在好奇,一個人到底為什麼會做這樣的事情。答案既簡單又復雜。簡單來說,是因為我知道這件事情是必須要做的。
而復雜的答案,可能就要花點時間解釋了。
你知不知道你所棲居的身體叫什麼名字?是米梵妮(Myfanwy)。米梵妮?愛麗絲?湯瑪斯。我得說這是我的名字,不過既然現在你已經擁有了這具身體,我想,你會繼續使用這個名字。人們總是把這個名字的讀音搞錯,但是我希望至少你能夠知道怎麼讀。我並沒有遵照威爾士的發音習慣把它念成麥范薇,對我來說,我名字中的w不發音,而f要重讀,所以,我的名字是米梵妮。很簡單。實際上,我現在才意識到,它和蒂凡尼是押韻的。
在我開始給你講述整個故事之前,有些事情你必須知道。首先,你對蜂刺極度過敏。如果你被蜂類蜇了,而沒有快速採取應對措施,你就會死。我一直都隨身帶著些筆狀的腎上腺素注射器,你最好也及早弄一個在身邊。在我的錢包里面應該有一支,汽車儀表板上的小櫃子里面有一支,你現在擁有的每一件外套里面也幾乎都應該有一支。如果你被蜇了,擰開這東西的蓋子,把它扎入你的大腿,注射進身體。這樣,你就會沒事的。我是說,你還是會感覺糟糕極了,不過,你不會死了。
此外,你沒有什麼忌口的,沒有什麼過敏的東西,你的身體非常健康。有患結腸癌的家族病史,所以,要定期檢查,但是現在還沒有出什麼事兒。哦,對了,酒精會引起你嚴重頭痛。但是你可能不需要知道這些。你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擔心。
你應該能十拿九穩地找到我的錢包,錢包里面那些所有的塑料小卡片對于在如今這個電子世界中生存來說至關重要。駕照、信用卡、國家醫療服務卡、圖書館借閱卡,所有這些都屬于米梵妮湯瑪斯。只有三張除外。在這個時候,這三張是最最重要的。你在錢包當中能夠找到一張銀行借記卡、一張信用卡和一張駕照,賬戶名字都是安妮萊恩,那是一個和你沒有任何關係的名字。所有卡的密碼都是230500。前面是我的生日,然後是你的年齡。你是一個新生兒啊!我建議你立刻去從安妮?萊恩的賬戶中取些錢,然後找一家旅館,以她的身份登記入住。
你應該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了,既然你能讀到這封信,那麼你就已經從幾次威脅中幸存了下來,但是你依然在危險之中。你不再是我,這一點並不能讓你變得安全。只要你還在這個身體當中,你就必然會繼承許多的麻煩和責任。快行動吧,找一個安全的地方,然後再打開第二封信。
你的
我
她站在雨中,渾身顫抖,看著那封信上的文字在傾盆大雨之下漸漸變得模糊。她的頭發滴著水,嘴唇發鹹,渾身作痛。借著附近路燈的微光,她已經翻遍了外套所有的口袋,想要找出任何的線索,能夠提醒自己想起來自己是誰,現在在什麼地方,又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在內側的口袋中找到了兩封信。第一封上只是簡單地寫著“給你”。第二封信上只標記了一個序號2。
她憤怒地搖了搖頭,抬頭盯著天空,看著劃破長空的閃電。她把手探進另一個口袋,摸索著,手指碰到了一個大東西。她將那東西從口袋當中拽出來,發現是一個細長的硬紙盒,已經被浸濕走形了。盒子上面貼著一張處方,上面寫著一種長長的化合物的名字,還有米梵妮?湯瑪斯的名字。她緊捏手指,感覺到了腎上腺素筆的硬塑料外殼的形狀,然後搖了搖頭,把盒子又放回了口袋當中。
這就是我,她心中泛起一陣苦澀。我甚至都沒有榮幸知道我自己叫什麼名字。我都沒有機會開始一生。不管這個米梵妮?湯瑪斯是誰,她都把我弄進了一大堆麻煩之中。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然後用袖子抹了抹鼻子。她打量著所處的地方。像是一個公園。空地周圍的柳樹垂著長長的絲絳。她所站的地方,本應是一片草坪,但正在迅速變成一個泥塘。她拿定了主意,抬起泥沼中的腳,掙扎著走出泥濘,小心翼翼地繞過那些散落在她周圍的人的身體。他們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所有人都帶著橡膠手套。
她抱緊雙臂,走出公園的時候,她已經渾身濕透了。回想著信中的警告,她始終非常警惕地打量著四周,看樹後面是否隱藏著攻擊者。她的頭頂依然電閃雷鳴,她心生恐懼。順著那條路走下去,她走出了樹叢,看著出現在眼前的景象。顯然,這個公園是在某個居民區的中間,眼前是一排維多利亞風格的建築。這些建築還真漂亮,不過她可沒有心情給予它們應得的讚美。她冷冷地想。所有窗戶都一片漆黑,沒有透出一點燈光,而一陣冷風又開始刮了起來。她一動不動地斜看著路的盡頭,能夠看出來遠處的霓虹燈肯定代表著某種商業大樓。嘆了一口氣後,她開始順著路走下去。她把手插在了腋窩下面,想要阻止身體的顫抖。
從ATM機中取了錢,又打了個電話叫車,現在她已經坐在了出租車的後排座位上,在前往一家五星級酒店的途中。一路上,有好幾次她回頭觀望,想搞清楚是不是有車輛在後面跟蹤,她甚至讓司機掉了兩次頭。沒有任何可疑的事情,只是司機透過後視鏡取笑地看著她。最終到達酒店的時候,她咕噥著解釋說有一個跟蹤狂男友,司機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眼睛始終打量著她的臉。值夜班的酒店服務生好客而訓練有素,對于這個推門而入的帶著兩個黑眼圈像落湯雞一樣的女人完全沒有皺一下眉毛。她穿過輝煌的大廳,在閃光地磚上留下了一長串水滴的痕跡。
當這個女人遲疑地在毫無預約的情況下報上安妮?萊恩的名字登記入住,並且以現金支付費用的時候,穿著一絲不茍的接待員(在淩晨三點鐘還穿成這樣!難道她是個什麼怪誕的機器人!)只是禮貌地吞下了一個哈欠。可憐的行李員顯然是被人從夢中叫醒的,不過還是將她引到了房間,為她準備好了門卡等物品。她忘了給他小費,然後又想自己這副可憐的樣子,肯定能夠令那個服務生在這一點上寬容一些。
她脫掉了衣服,但並沒有泡澡,她覺得自己可能會在泡澡的時候睡著,沉入水中,在那散發著花香味的水中淹死。她以淋浴代替,她發現自己身上大塊大塊的淤傷像是一朵朵綻放的花。她彎腰拿肥皂的時候,痛苦地喘著粗氣。她步履蹣跚地走入臥室,裹上了一件寬大蓬松的袍子。她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自己的動作,然後盯著鏡子中的那個陌生人。
她毫無意識地看著那張臉,臉上最醒目的就是眼睛周圍的淤傷。真見鬼!她想,難怪出租車司機會相信我說的虐待狂男友的故事。看上去她的眼上挨了兩記快拳,從耳朵到眼白一片充血。她的嘴唇是鮮紅色的,她舔了舔嘴唇,感到一陣灼痛。“有人想要你的命啊。”她對著鏡子里面的女人說。那張回望的臉窄窄的,雖然說不上漂亮,但是也不難看。我真是毫無特色啊,她想,毫無特色的臉,配著齊肩黑發。她打開了袍子,仔細地研究著自己的身體。
有許多可以以S開頭的詞來形容的特點啊。她冷冷地想著。矮,瘦,平胸,擦傷的膝蓋 (不過看起來只是暫時的)。她想起那封信當中的一些事情,于是伸手沿著左大腿內側摸索。一個小小的硬疤。在九歲的時候從一棵樹上掉下來戳傷的。她想。她的身體說不上特別好,但是幸好沒有贅肉的煩惱。刮過腿毛的腿。近期用保守的比基尼脫毛蠟除過毛。她的身體上漸漸出現了更多的淤傷,但是這無法掩蓋一個事實,她並不擁有一個特別性感的身體,也沒有特別令人著迷的地方。我想我可以更好的,她暗思,雖然沒辦法達到火辣的程度,但是至少我可以可愛一些。如果我有足夠多的錢的話。或者,至少,我能化化妝。
她將視線從鏡子中的自己轉移到了鏡中反射的身後的房間。房中有一張大床,上面放著松軟的大枕頭,還有看上去很柔軟的毯子,白色的床單看起來新得可以用來做雕塑。這正是她需要的。最好能再有……啊!真有!在枕頭上真有一塊薄荷糖。好的,既然真有一塊薄荷糖,那麼這張床應該值得她艱難地走過這片大得出奇的毯子。地毯非常柔軟,她本想就倒在毯子上算了,可是薄荷糖的念頭鼓舞著她,她拖著膝蓋,蹣跚向前,努力在睡著之前不被口中的薄荷糖噎死。
她一直做著亂七八糟的夢。當她醒過來的時候,她好奇之所以覺得這些夢混亂,是不是只是因為夢到的那些人都是她失憶之前認識的。但是,當她在夢中的時候,她也一團混亂。在夢中,她正在親吻某個人,但是她卻看不到那個人。她所能做的就是去感覺他,另外不斷戰栗。而當他的舌頭伸向她的喉嚨時,她也沒有絲毫驚慌。
接下來的場景是她坐著喝下午茶,那是在一間長滿了蕨類植物的房間中,地面上鋪著黑白相間的瓷磚。空氣又熱又潮,一個穿著維多利亞時代衣服的年長婦人坐在她對面。那個婦人若有所思地啜飲著自己杯中的茶,用巧克力色的眼睛冷冷地盯著她。
“晚上好,米梵妮,很抱歉打擾了你的睡眠,不過我認為必須要謝謝你。”
“謝謝我?”
“米梵妮,不要認為我不理解你為我做了些什麼。”婦人冷冷地說,“我不想欠你的人情,但是多虧了你,對我和我家人的威脅已經解除了。如果我有機會報答你,我一定會的,在所不惜。來點茶嗎?”她給米梵妮倒了一杯茶,然後又開始喝自己杯中的茶。米梵妮遲疑地抿了一口,發現自己很喜歡這個味道。
“很好喝。”她禮貌地說。
“謝謝。”回答的人有些心煩意亂。那個女人好奇地上下打量著她。“你還好吧?有些東西有點奇怪……”她聲音越來越小,思慮重重地盯著米梵妮,“你的思維和過去不一樣了。你肯定發生了什麼事,就像是……”她猛地站了起來,椅子被她撞翻了,化成一縷水汽,飄離桌子。植物開始翻騰,向她包圍。“你到底是誰?我不明白了。你不是湯瑪斯堡主,但你應該是。”
“米梵妮?湯瑪斯失憶了,”年輕女人平靜地回答,帶著在夢中的怪誕的超然,“我是醒來後的人。”
“你在她的身體里。”那個婦人緩緩地說。
“是的。”米梵妮不情願地回答說。
“多不方便啊。”年老的婦人嘆了口氣,“一個替身,不記得自己是誰。”她停頓了一下,“討厭。”
“對不起。”米梵妮說道,然後又覺得自己道歉簡直荒謬極了。
“好吧,給我一點時間。我需要思考一下。”年老的婦人踱了幾分鐘的步,不時地停下來聞聞周圍的花香。“真不幸,年輕的姑娘,我沒有時間搞清楚所有的事情。我還有自己的問題,我沒辦法給你什麼幫助,無論是在這里,還是在清醒的世界當中。我做出任何不同尋常的舉動都會致使咱們兩個人同時陷入危險之中。”
“難道你不欠我人情嗎?”米梵妮問道,“湯瑪斯幫過你。”
“可你不是湯瑪斯。”婦人憤怒地回答道。
“我想她也沒辦法來跟你收債了。”米梵妮冷冷地說。那個年長的婦人情緒平靜了下來。
“說得好。但是我能做的最有用的事情就是幫你保守秘密。我不會做不利于你的事情,不會告訴任何人你出了什麼事。其他的事情全都得由你來承擔。”
“就這樣?”米梵妮質疑地問。
“這比你想象的要重要得多。這會讓事情截然不同的。現在我必須走了。你最好快點醒過來。”她們周圍的植物開始翻騰,然後後撤。黑暗從她們頭頂的玻璃屋頂上壓下來。
“再等一下!”米梵妮說道,那個婦人看起來有些吃驚,她挑了挑眉毛,頭頂上籠罩下來的黑暗暫時停下了腳步,“你不會幫更多忙了嗎?”
“不會。”年長的婦人有些驚奇地說道。她又一次坐在了桌子邊。“你顯然不是米梵妮湯瑪斯。”她評論道,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新茶,“晚安。”
“晚安。”米梵妮說。婦人又挑了下眉毛,米梵妮感覺自己的臉紅了,顯然,她還應該說些什麼的,有一些模糊的記憶正在飄來蕩去——一抹很瑣碎的垂死的記憶。“晚安,夫人。”婦人讚許地點了點頭。
“不錯,看樣子你並沒有把所有事都忘掉。”
她從夢中醒來,伸手在床邊摸索電燈開關。時鐘顯示現在是早上七點鐘。盡管依然感覺精疲力竭,但是她絕對不可能再繼續睡下去了。有太多問題一下子涌入她的腦海。這一切都是在做夢嗎?需要認真對待嗎?
交談的夢比熱吻的夢要重要,這樣的想法似乎有些不公平。但是,這個交談的夢顯得非常真實而鮮活。她真的要相信夢是在傳遞潛意識的信息嗎?朦朧之中,她的大腦過濾著睡眠時產生的垃圾信息,想要將一切都拋在腦後,但是她並不肯定自己真的想要這麼做。
到底這個米梵妮?湯瑪斯是誰?一個堡主(Rook)?那不應該是種鳥嗎?顯然這個夢不能當真,因為她並不是鳥。她挖苦地想,最明顯的一個證據就是自己沒有羽毛。如此,她什麼都不知道。她多大?她結婚了嗎?手指上沒有戒指,也沒有曬後的戒指印痕。她有工作嗎?她之前沒有看過那些賬戶。當時她只想著自己不要被凍死就好。她有家庭嗎?有朋友嗎?她嘆了口氣,然後痛苦地咕噥了幾聲,從舒適的床鋪上翻身下來,小心翼翼地走向她丟下外套的桌子。她那擦傷的膝蓋一彎就疼,如果喘氣太用力,她的胸口也會疼。她正要掏空外套口袋之時,看到了桌子上的電話和菜單。
“你好,這里是553號房。”
“早上好,萊恩女士,”一個音色優美、溫和寬厚的聲音回答,“有什麼能幫您的嗎?”
“哦,我想點些早餐。能不能幫我準備一壺咖啡,一些藍莓煎餅、橘子汁、小麥吐司、果醬?另外再來兩片生魚片。”
令人吃驚的是,電話那頭並沒有驚訝的沉默,只有一個聲音愉快地回答東西一會兒就送過去。
“我要生魚片是用來敷眼睛的,我遇到了點事故。”她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
“好的,萊恩女士,我們很快就準備好。”
她同時咨詢了一下酒店能不能快速洗幹凈她僅有的一套衣服。電話那頭的聲音許諾立刻就派人過去取那些衣服。
“謝謝。”她看著窗外回答。昨夜的暴風雨已經結束,現在天空一片晴朗。幾分鐘後,她走到了陽臺門邊,正準備打開陽臺門時,大門外傳來一陣小心翼翼的敲門聲。記住,她想,依然有人想要幹掉你,有人正在跟著你。她透過貓眼向外看,是一個拿著空洗衣袋、穿著旅館制服的年輕人。看著那些皺巴巴的濕衣服,她決定不要那麼神經質。為了穿上幹凈衣服,我決定要冒個險。她將門打開,謝過年輕人,紅著臉,匆匆忙忙地將臟衣服收集起來,放進了那個等待的袋子當中。然後,出于對前一晚沒有給那個行李員小費的愧疚,給了這個年輕人過多的小費。
她打開電視,看著早間新聞,非常吃驚里面完全沒有提及某個公園中發現屍體的事情。這時,早餐送了過來,服務生幫她用心地擺放好。她又一次給出了過多的小費。她坐下來,摸索著外套的口袋,從中拿出了那個標著2的信封。只是看上一眼,就讓她對這個寫信的女人有些生氣,就是這個人令她陷入了現在的境地。她決定,我待會兒再看。喝完咖啡之後再看。她把信放在了一邊,拿出了錢包。她捏了一些吐司,檢查著錢包里的各種卡片。里面有兩份駕照。其中一份顯示,她確實就是米梵妮?愛麗絲?湯瑪斯。上面的地址沒有觸發任何回憶,不過她發現那個地址更可能是一處獨棟的房子而不是公寓的時候,心中不禁產生了興趣。駕照顯示,她的頭發是棕色的,眼睛是黑色的,年齡是三十一歲。她有點厭嫌地看著自己的照片。十分普通的容貌,面色蒼白,還有沒有特色的眉毛。
錢包里面還有幾張信用卡、一張銀行借記卡以及一張字跡潦草的小字條,上面寫著:“我很感謝你在努力做的事情,但是你實際上並不是那種能夠隱藏自己感情的人。”
“很好,”她自言自語道,“看樣子,在我失憶之前,生活得還挺開心呢。”她翻遍了剩下的所有口袋,找到了一包紙巾、一個電池沒了電的手機,還有一張卡在別針上的通行證。她花費了點時間檢查這張通行證,結果一無所獲,這張足有四張信用卡厚的通行證,上面只有一張臉色陰沉的照片和一個條形碼。最後,她把錢包放在一邊,深深地啜飲了一口那味道極美的咖啡。現在閱讀一封自己寫給自己的信再合適不過了。她只希望這封信能夠比上一封多一些線索。好吧,至少這封信是打印出來,而不是手寫的。
親愛的:
你有沒有注意到我並沒有叫你米梵妮?這有兩個原因。首先,我覺得將我的名字強加給你有些無禮。其次,其實,我是覺得太奇怪了。說到奇怪,我想你正在好奇我怎麼會寫下這些信,我怎麼知道必須要寫這些信。
你肯定在好奇我怎麼會預知未來。
嗯,我有些不好的消息要告訴你。我並不是什麼靈媒,我根本無法預知將來。我沒有辦法猜出今晚的彩票號碼,這真是個遺憾,因為這是多麼實用啊。但是,在過去一年當中,我遇到了一些人,他們聲稱能夠看到我的未來。他們都是些隨機出現的陌生人,有些人有所預感,而有些人根本沒有辦法解釋怎麼會在街上碰到了我。他們做夢,出現幻覺,或者僅僅是一種直覺。起初,我覺得他們不過是些瘋子而已,但是這種事情不斷發生,很難不去理會。
所以,過了一段時間,我便知道在某一刻,我會發現自己站在雨中,完全不記得自己是誰。我知道你會出現,周圍都是戴著橡膠手套的死人。我知道他們會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已經被人撂倒了”,我在利物浦的街頭遇到的一個精神錯亂的老女人是這麼跟我描述的。
我很好奇,你的身上是否還有我的痕跡,你是不是由我的一部分構成的?或者你是一個全新的人?你不知道你是誰,我只能肯定這一點,但是其他的呢?我猜你應該不知道《簡愛》是這個世界上我最不喜歡的一本書。喬吉特海爾的作品我都非常喜歡。我喜歡橘子,我也喜歡油酥面餡餅。
“那你喜歡煎餅嗎?”在旅館中品味著藍莓煎餅的女人產生了好奇,“你真應該說明這一點。”
說實話,我發現這整樁事情很令人擔心。我本擁有體面而舒適的生活。這件事有些離奇。但是我卻必須努力讓事情往好的方向發展。而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將我已經得知的碎片拼湊在一起。
1.我知道我會失憶。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我能努力準備好,讓你盡量輕松一些。
2.我知道我或者你會遭到襲擊,會和人發生打鬥,最終打贏。我猜最後這一項得由你負責。我很擅長管理,但卻根本不會打架。不過那黑眼圈極有可能是屬于我的。這像是會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3.我知道襲擊我的人都戴著橡膠手套,這一點非常重要。我知道這聽起來無關緊要,也許是我牽強附會。你不會明白這一點的意義,但是我懂,而如果你想聽,我願意解釋給你聽。而現在,你需要立刻明白的一點,就是原本我信任的某個人認為必須將我除掉。我不知道這個人到底是誰。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因為一些我現在還沒有做的事情。
我無法肯定你會讀到這封信,我甚至不確定你會不會讀第一封信。我只能在我每件外套和夾克中都放上一份副本,以保證你在需要的時候能夠找到這些信。我只能祈禱我對未來的零星知識能夠對你有所幫助,祈禱你能夠依靠自己的洞察力認識到更多。
事情發生的時候,我肯定會穿著外套。
無論發生什麼,我們都必須面對現實。你必須做出一個選擇,因為我不能替你決定。你可以遠離我的過去,去開創新的生活。如果你決定這麼做,那麼你需要離開這個國家,不過不用擔心,你的身體擁有一大筆錢,多得足夠你換來一種舒適的生活。我已經留下了說明,可以幫助你塑造新的身份,列出了一份你能夠用來保護自己的姓名和事實。絕對不可能有完全安全的生活,但是至少我這樣一個懂得未雨綢繆的人能夠盡量讓你的生活變得安全。
或者,你可以選擇繼續我的生活。你能找出為什麼那些本應該愛你的人卻背叛了你。我前面說過,我的生活還挺好的,這一點是真的。你所居住的身體,有足夠的特權去擁有普通人做夢都想不到的財富、權力和知識。你也能擁有這些東西,不過這個選擇卻很危險。不論因為什麼,我們二人都在經歷著不公正。對你來說,不公正是因為你沒有做任何事情,對我來說,則是因為我無法得到我應得的。
這就是你需要做出的抉擇。不公平吧?絕對的。但是你必須選擇。在這個信封當中有兩把鑰匙,都是在巴辛斯威特大街上的曼塞爾銀行的保險箱鑰匙。1011-A包含了你離開所需的所有資料。1011-B則會帶你回到我的生活。無論你做何選擇,我都不會怪你。
我只希望你能一切安好。無論你做出什麼決定,在你打開保險箱之前都要小心。記住,有人想要你死。
米梵妮?湯瑪斯敬上
她把信放在桌上,端起咖啡,走到了陽臺門邊。她略微遲疑了一下,然後遣散了心頭的恐懼。沒有人跟蹤我。外面也不會有狙擊手等著我露頭。抓住機會吧。她打開門,走進晨光之中。今天天氣很不錯。她周圍的房間中,人們正享用著早餐。陽臺上也有些人,享受著晚冬暖陽,俯視著下面從幾乎空無一人的溫水泳池中冒出的氤氳水汽。不過她猜測自己應該是唯一一個想要知道自己是誰的人。
好吧,湯瑪斯女士,你的故事很有意思。她沉思著。你一直都在故意刺激我去追求某種公正,卻沒有告訴我我會繼承的生活的任何細節。你想讓我好奇。盡管我依然不知道我是誰,但我現在興趣很濃厚。
我不知道這是否是從你那繼承來的,她想,不過我非常清楚地意識到,你那小任務不過是件傻子的差事。而我對你承諾的“普通人做夢都想不到的財富、權力和知識”沒有半點興趣。你能在我腦袋深處聽到我的回答嗎?如果能的話,那麼聽著:不要炫耀自己,親愛的。你的生活對我絕對沒有吸引力。
她抬頭仰望著天上的雲,她不記得自己是否曾經看過雲。她喝著咖啡,雖然她知道味道很好,知道自己喜歡加糖加奶,不過她不記得過去是不是曾經坐下來喝過咖啡。她知道該如何遊泳,但是卻不記得是否進過泳池。有如此多的記憶和經驗需要構築,她知道自己會享受這一切的。
如果有人想要殺了我,那麼我肯定得躲得遠遠的,不管你留給我多少錢,我都會花光。不論你多麼欠缺勇氣,我都會依靠常識來補償。她撿起一支筆,在1011-A上堅定地畫下了一個圈。
她躺在床上,兩眼上各敷著一片生魚片,思考著接下來要幹些什麼。有幾個問題需要想明白。首先,她怎麼才能夠在不引來一些迷戀橡膠手套的瘋子的關注(之後還會有拳頭)的情況下到達銀行?第二,一旦她打開通往新生活的大門,那麼她應該去哪里?第一個問題看起來非常簡單。昨晚在慌亂之中,她已經取出了一大筆現金,肯定足夠用來租輛車讓司機載她去銀行的。至于第二個問題,好吧,顯而易見,米梵妮?湯瑪斯小姐給她的印象並不是一個騙子。她期望能夠在1011-A保險箱中找到所需的一切。湯瑪斯說里面會有幫助她開創新生活的說明和建議。當然,還有一個問題,就是米梵妮湯瑪斯為什麼不在自己失憶前,利用她自稱擁有的財富離開這個國家?如果她有足夠的膽量的話,她本應該能夠避免失憶,到婆羅洲去享受艷陽。到底是什麼阻止了她?
她想,也許是因為她所聽到的預言的影響。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會聽信街上遇到的亂七八糟的靈媒的說法?如果湯瑪斯認定會發生襲擊,那麼她同樣會認定我能逃離她的生活。湯瑪斯膽子太小了,不敢去改變自己的命運。而我可不是這樣的。
陡然間她覺得充滿了堅定的信念。她小心翼翼地將生魚片從眼睛上剝落,走到鏡子邊檢查敷了生魚片之後的結果。腫脹消退了,不過淤青還在,又重又明顯。還得等上好幾天,這些痕跡才能夠都消失,而疼痛依然是個問題。她向浴室走去,打算將臉上和頭發中的魚肉汁液洗掉。去浴室的路上,她停了一下,從迷你吧臺中拿了一條三角巧克力。
四十五分鐘之後,她走進了一輛在酒店門口等待著的豪華轎車,乘車前往市中心。她的衣服非常幹凈,她的頭發不再有魚腥味,而是散發著花香,她開始思考,自己應該怎麼活下去。顯然,她和湯瑪斯是不同的人。好吧,她很感激留給她的一切,希望曾經居住在這個身體內的女子如今能夠安息。
她急中生智告訴司機繞道走一些倫敦城內的主要景點。他們穿過特拉法爾加廣場,經過聖保羅大教堂,她瞇著眼睛看著窗外。她知道這些地方,但是似乎只是過去曾經讀過它們的信息或是看過照片而已。
加長的黑車緩緩地停在了銀行前面。當被告知要在這里等待一會兒的時候,司機很愉快地點了點頭。我很好奇湯瑪斯是否也像我一樣喜歡這種豪華?如果不是的話,那實在太遺憾了,顯然她能夠承擔得起這一切啊。她在酒店的ATM機上檢查過她所有卡的賬戶余額,存款金額當中的那麼多個0實在令她咋舌。如果這就是湯瑪斯在信中所談及的財產,那麼確實她會生活得很舒適。如果還有更多的話,那麼毋庸置疑,她能夠生活得非常非常好。她從車上下來,走向銀行的臺階,謹慎地留心著周圍的蛛絲馬跡,唯恐有人在跟蹤她。沒有橡膠手套,也沒有人望向她的方向。她松了一口氣,向銀行內走去。
我需要編個名字出來。我肯定不能夠繼續叫做米梵妮?湯瑪斯,只要我想逃離過去就不能叫這個名字。我對安妮?萊恩沒有什麼喜愛。不過在我搞清楚湯瑪斯到底有些什麼計劃之前,下任何決定都可能有危險。也許她已經給我準備了護照,或是其他的東西。不過我倒是一直很喜歡珍妮這個名字。
至少,我覺得,我一直喜歡這個名字。
她一邊想著,一邊順著標志牌上了向下的電梯,走向保險櫃區域,推開一扇厚重的木門,向接待員走去。
“早上好,我是安妮萊恩。”她說著遞上了自己的駕照。
接待員站起來點了點頭。她戴著橡膠手套。在這個名義上叫做米梵妮?湯瑪斯的女人來得及說話之前,接待員衝了上來,朝著她的臉就是一拳。
她向後撤身,眼睛中燃燒著痛苦。她發出了火車汽笛般的尖叫。盡管她眼前直冒金星,但依然能夠看到有三個人走進了房間,然後關上了身後的大門。他們包圍了她,其中一個一只手中拿著一個注射針頭向她靠近。怒火突然間燃燒了起來,她掄起腿,朝著男人兩腿之間重重踢去。男人怒吼一聲,彎下身子。她揮出一拳,狠狠地打在了男人的下巴上。他趔趄著後退,撞到了另一個男人身上。而她突然間意識到自己其實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打架,心中升起一陣恐慌,但她咬緊牙關,轉動身子。不過,有些事情非常明顯。她猛地向被她踢了一腳的男人衝過去,將男人和男人倚靠著的同夥一直頂到了牆邊。剩下的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不禁向後退縮,猶猶豫豫,不敢接觸她。她注意到那三個男人也都戴著橡膠手套。女人疑惑地瞥了一眼男人。
就在這一瞬間,她抓住機會,跳起來衝向了那個女人,她明白,這個女人應該更容易對付一些。這些人似乎沒有帶什麼武器,目前為止,也只有這個女人看上去想要攻擊她。她並沒有將自己的目標擊倒,反而發現自己被某種令人痛苦的鐐銬困住了。她是遇到行家了。抱歉了,湯瑪斯,看樣子你高估我了。其中一個男人走上前來,用力地打著她。疼痛刺激了她,她在女人的束縛中不斷掙扎。而那個爛女人輕輕地扭著她的胳膊,她覺得自己有幾塊骨頭已經快被扭斷了。這時,男人上前,拿拳頭狠狠地打在她身上。
“渾蛋!”她厲聲叫道。第一個男人一瘸一拐地向著她走了過來,手中高舉著針筒。疼痛在她體內聚積,那個女人又一次拉扯她的胳膊,疼痛到了爆炸的極限。她閉上眼睛,尖叫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已經退去,留下的只有尖叫聲,淹沒一切的尖叫聲,甚至淹沒了痛苦。她肺中的所有空氣都被排出了身體,除了尖叫,她什麼也感覺不到,什麼也聽不到。當她睜開眼睛重新呼吸的時候,她發現已經沒有人拉扯著她了。那四個人都躺在地上,渾身抽搐,無法自控。
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到底做了些什麼?
她蹣跚著,喘著粗氣,但是努力不讓自己跪倒在地。她環顧四周,等待著更多的人衝進來,但是並沒有人出現。甚至沒有一個銀行職員?她迷迷糊糊地想著。不過那扇門看樣子足夠厚,能夠阻擋任何打鬥的聲音。她最初的直覺靈光一閃。不過之後,她的內心被一種駭人的決心佔據。無可否認,她根據自己掌握的事實下定了決心。現在,所有東西她都不能信任。任何關于米梵妮?湯瑪斯的茫然推測,或是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都顯然無法用常理解釋。這個世界遠比她以為的復雜,而她想要把一切都搞清楚。
她小心翼翼地探進那個接待員的口袋中摸索,努力地讓自己不去顧及那漸漸平息的抽搐。什麼都沒有。她又粗略地檢查了一下桌子,發現有一個抽屜里面放著各種鑰匙,井井有條地放在小隔斷當中。她找到了和她已有的鑰匙匹配的鑰匙,抓了出來。她跨過躺在地上的人,走向存放保險箱的房間。她匆匆一瞥,看到地上躺著一個穿著出納員制服的女人,已經失去了知覺。肯定是那夥人打暈了她,由那個戴著橡膠手套的女人來取代她,米梵妮疲倦地想,他們到底是怎麼發現我的呢?又是怎麼如此迅速地來到這里的呢?
她跨過這個銀行職員的身體,搜索著一排排的保險箱,最後終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那一個,拿著鑰匙去開鎖。有一瞬間,她非常想要改變主意,不過回頭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人,就促使她下定了決心。她咬緊牙關,緩緩地,幾乎是刻意放慢速度,打開了1101-B號保險箱。
里面是兩個手提箱。她遲疑了一下,打開了第一個,里面是幾件裝在泡泡包裝里的東西。她轉而打開了第二個,看了一眼,不禁吃驚地退後一步。第二個箱子中裝滿了信封,全都編著號碼,那筆跡無疑是出自米梵妮湯瑪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