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現在米梵妮和英格麗德面前的房間非常大,而且富麗堂皇。地板上鋪著厚厚的毯子,牆壁上挂著畫。左側的牆邊擺了不少奶酪和水果,而右側的牆邊則有一個做工考究的吧臺,上面穩穩地放著一排玻璃杯和酒瓶。一盞華美的樹形吊燈從天花板上垂落而下,精雕細刻的裝飾浮雕在石膏柱子上蜿蜒盤旋。在房間的另一端,正對著一面挂著厚重的紅色簾幕的牆的地方,是一排椅子。幾個穿著套裝的男人正圍繞在餐桌邊。
“湯瑪斯堡主?”一個穿著好似管家的男人膽怯地問道。她轉身看著他,愣住了。
“嗯?”
“需要我為您取點喝的東西嗎?”他指著吧臺。
“哦,非常感謝。麻煩你給我拿杯咖啡好嗎?英格麗德,你想要喝點什麼嗎?”她的秘書和管家都愣住了,但是最後英格麗德也得到了一杯咖啡。米梵妮從他們僵住的表情中意識到,在奇魁中,穿紫色衣服的人是要伺候人的,不是被人伺候的。她聳了聳肩,走向餐桌,用一個盤子裝了些草莓和奶酪。
“啊哈,湯瑪斯堡主!”旁邊的一個男人叫道。他身形魁梧,聲音洪亮,長了一張紅臉膛,牙齒很大,倣佛一輛卡車一樣向她衝來。米梵妮看著他,禮貌地笑了笑,原地沒動,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顆草莓。他停住了腳步,看起來有點困惑,似乎他本以為她會退後閃躲或是畏縮,不過之後,他繼續勇敢地向前走,一直走到和米梵妮之間的距離近得會令人感覺不舒服,而米梵妮則不得不後仰著頭才能看他。
“下午好!”她冷冷地說。這家夥是誰,我應該向他行禮嗎?還是他需要向我鞠躬?看上去他非常享受米梵妮身上出現的遲疑和猶豫,不過看不到這些的時候,他也沒有流露出受到侮辱的表情,僅僅是驚奇罷了。也許,他是太習慣曾經那個分外害羞的湯瑪斯,原來那個都不敢大聲講話的堡主。她想。
“非常不方便吧,得取消我們原本的安排來參加這個?”他嘴上這麼說,但是聲音中流露出來的喜悅卻非常明顯。但是在米梵妮的盯視之下,他看起來有些畏懼了。不過,他依然在努力掩飾,增大音量,喋喋不休。
“你的唾沫濺到我了。”米梵妮冷酷地說道,同時拿過一張紙巾揩了揩臉,他結結巴巴,一時語塞。她繼續看著他的眼睛,發現他的目光緊張地移到了她的身後。他後退一步,對著走過來的人禮貌地點了點頭。
“戈斯塔特堡主,”他以一種充滿敬意的口氣說道,“下午好!”啊哈,原來是這樣,戈斯塔特能夠得到別人的敬重,而湯瑪斯只是個記賬的。她轉身,但卻忙不迭地後退了一步。從電梯中走出來的並不是雙胞胎,而是一個個子更高、身形更魁梧的男人。她意識到,這應該是戈斯塔特的第三個身體,便饒有趣味地仔細觀察。唔,湯瑪斯,你品味不錯嘛!羅伯特?戈斯塔特又帥又壯。穿著比較休閒,是卡其布的短袖襯衫。他帶著一種明顯的自信闊步而行。
“下午好,佩瑞。”戈斯塔特和氣地說道,然後便將注意力轉到了她身上,“米梵妮,你看起來氣色不錯。”他說這話的時候又多了一分魅力。只是他的眼睛出賣了他。米梵妮暗自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忘了,你剛剛和這個人一起開過會,聽著他殺了一大堆人。他也許穿著不同的皮囊,但是卻依然是同一個人。“我真的很遺憾又有這樣的事情,”他對她說,“我知道這種審問總是令你很難受。不過也只能努力忍受了。”他主動伸出胳膊,想扶著她走向坐椅,她猶猶豫豫地接受了。
就在他們的肌膚接觸之時,她感到一陣電擊般的觸動。
就倣佛她是被丟入了一池水中,水流就在她周圍打轉。每一道水流都十分明顯,彼此分離。她感到她能夠伸出手去,打亂這運動的過程,讓它們改道,讓它們彎曲,甚至是讓它們完全停下來。那一條條的東西極端復雜,復雜得可怕,但是她能夠肯定,這個係統已經俘獲了戈斯塔特的身體。
噢,天啊。突然間,她就將這個人控制住了——不是依靠暴力,而僅僅是靠她內心的意志力。她不再是毫無防守能力的了。相反,她十分危險。湯瑪斯,我能明白你為什麼猶豫,可是你根本不需要害怕的。
她迷迷糊糊,在指引下坐在了中間的一把椅子上,接過了遞過來的咖啡。她好奇地望向戈斯塔特,看到他那俊美的臉上浮現出了一些滿足。你是覺得我被你的帥氣迷暈了是嗎?我之所以顯得迷糊,是因為我能夠滅了你。她環顧四周,發現其他人也正紛紛落座。兩排椅子,圍成了馬蹄鐵的形狀,第一排座位稍微下沉,以便不妨礙後面一排的視線。這倣佛是在一個昂貴異常的私人包廂當中觀看一個非常小型的地下足球比賽。一個風度翩翩的穿套裝的男人站在簾幕之前。他局促地清了清喉嚨。
“尊貴的堡主,女士們,先生們,”他開口說道,“自從三天前,這個人一進入本國,我們就開始了對他的嚴密監視。他所持的護照顯示他叫彼得?范?塞奧克,來自荷蘭,為他的雇主讚孔寧漁業公司出差。他從阿姆斯特丹到達希思羅機場時,一些問題就吸引了我們特工的注意,根據湯瑪斯堡主制定的程序,他被置于嚴密的監視下。我們潛入了他的旅館房間,安裝了竊聽器和攝錄機。
“負責監視的特工發現,范?塞奧克先生在城市當中行走的時候,數次經過堡壘,並對這棟建築格外注意。昨天晚上,他叫了一個妓女,付錢讓其在他房里過一整夜。今天早晨,目標展現出了非人的行為,開始了謀殺,同時我們相信,他吸光了那個妓女。
“這時,兵卒開始行動。他們出現後,目標人物展現出了更強大的能力,在被俘之前,毀壞了旅館的部分建築。”這個男人的聲音非常幹冷,毫無感情,他徵服性的聲調令講述的事情顯得更加荒誕不經,“之後,他被立刻押送到了堡壘。”
天啊,這可真是核心啊。她想著,轉身要尋找英格麗德,發現秘書就坐在她身後,顯然非常緊張,但是自我控制得很好。米梵妮衝她笑了笑,結果驚奇地發現,英格麗德也笑了。米梵妮轉身看向簾幕時,身下傳來一陣窸窣之聲,倣佛她的屁股下坐著一張紙。她伸出手摸索,結果真的抽出了一個折疊起來的蠟紙袋。
“戈斯塔特,”她求助于挨著她的那具身體,“這是什麼?”
“噢,米梵妮!”他說道,“你總是有一個紙袋子的呀。你知道這些審問總是讓你有多麼不舒服的。”他說這話的語氣也許是想要讓米梵妮好受一些,但是在米梵妮聽來,卻只有屈尊俯就的傲慢。
“哦,沒錯,只是我沒有想到會坐在它上面。”米梵妮說著將紙袋放在了自己的大腿上。這些事情令湯瑪斯作嘔?她只能想象這具小小的身體中的那個膽小羞怯的人當著這麼多男人嘔吐的樣子。除了英格麗德,這個她邀請來陪同自己的人,她便是這里唯一的女性了。可憐的湯瑪斯,她一定感到萬分尷尬。這時,她疑惑地瞥了一眼簾幕,心中好奇:到底會發生什麼呢?
簾幕抖了抖,向兩邊敞開。紅布退向兩邊,屋內的燈光漸漸昏暗。真像是劇院,我們就像是坐在私人包廂當中一樣。這麼想其實並不輕松。在他們面前,是一扇厚厚的玻璃,而在玻璃的另一端,是一間泛著淡藍色的房間。柔柔的燈光從房頂灑落,米梵妮的想象力大發,猜測會看到某個可憐人被綁在椅子之上。不過。她看到的卻是更像牙醫椅子的東西。在上面坐著一個人,眼睛閉著。他襯衫的袖子已經被仔細地裁剪下來了,褲腿則被卷起。他一動不動。有軟軟的布條將他的手腕、腰部和腳踝綁在椅子上。某些類似診所的要素,讓她覺得,比她想象當中的中世紀畫面更加駭人。
“噢,天啊!”米梵妮輕聲自言自語,引來了戈斯塔特一道憐憫的目光。她一下子緊張了起來,因為一個男人走進了房間。他戴著眼鏡,穿著消毒衣,戴著面罩。她想搞清楚他會用什麼工具,猜測可能會看到一個放滿閃著金屬光芒器械的托盤或是小推車,但是什麼都沒有發現。緊張在她體內一點點累積。如果沒有器械,那麼奇魁的成員是如何搞到他們想要的情報的呢?是不是會有某些超現實的折磨,令那個男人的血肉和骨頭自己脫離?或是會有一個靈媒能夠聽到他的大腦在想什麼?到底是什麼令湯瑪斯如此害怕,令她每一次都會嘔吐呢?米梵妮的手指緊緊抓著椅子的扶手,擠壓著上面的軟布。審問者抬起戴著橡膠手套的手,伸向那個男人的時候,她不禁向後退縮,靠向椅墊。而她旁邊的戈斯塔特則專注地向前探身,一片死寂籠罩著整個房間。
審問者將手放在了那個男人頭發之中,開始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探索,摸索頭顱的輪廓。他的頭向後仰,開始快速地向著一個從屋頂垂下來的麥克風說話。
“他的祖先幾乎全部來自西歐,只有一個曾曾祖父來自波蘭。”他說道。曾經想試圖羞辱米梵妮的大嗓門男人噴了一下鼻子,審問者僵住了。他狂躁地在目標頭上敲打著他的手指,繼續說道:“他本來擅長音樂和數學,但是也非常喜歡自我懷疑。他勇氣超常,沒什麼幽默感。他對于殺戮沒有過悔意。”
審問者的手指順著男人的手臂滑動,後來停在了手腕部位。米梵妮斜眼瞥著,她能夠看到他閉著眼睛輕輕地擠壓。
“他三十二歲,是家中的第二個孩子,出生在六月。經歷了幾次大的外科手術,接受了多種移植。他的腎臟和肺已經徹底換過了。”這時出現了一個比較長時間的停頓,審問者抬著頭,倣佛是在聆聽著,“手術發生在四年前。他是右撇子。他對奶油過敏。”審問者的手繼續向下,將那個男人的手掌翻朝上方。他單腿跪地,探向椅子的扶手,仔細地審視著男人的手掌紋。
“他出生在布魯塞爾。四歲的時候父親去世。在上大學的時候,他遇到了一個黝黑膚色的高個子陌生人,女性,他們沒發生什麼。他學會了如何打字。有好幾年的時間,他的工作不穩定。主要是體力勞動。他進行了大量旅行。他二十五歲的時候,加入了軍隊。他學會了兵法。他進行了更多的旅行。有暴力。大部分都是他犯下的。”審問者站了起來,走向角落的水槽。他浸濕了一條毛巾,用它仔細地擦了擦那個男人的手。然後他取出了一只放大鏡,擦幹凈,又開始打量那只手。
“經歷了兩年的軍隊生活後,他的生活發生了重大轉變。”
“克里斯普醫生,這轉變是什麼?”大嗓門男人大聲喊道,打斷了審問者。審問者惱怒地抬起頭來。
“我還不確定,”他惱怒地說,“某種職業上的改變,但是非常強烈。”
“你怎麼才能確定?”大嗓門問道。坐在他旁邊的人試圖讓他噤聲:“佩瑞,拜托別插話了。”米梵妮聽到那人輕聲對大嗓門說。
“因為他的指紋被清除了。”審問者說。
米梵妮在她的本子上草草記錄。戈斯塔特想要偷偷地瞄一眼她在寫什麼,但是她擋住了。
“你還看到了別的什麼,克里斯普醫生?”她問道。審問者摘掉了自己的眼鏡,把手舉得更近了一些。
“非常多的旅行。他遇到了一個很漂亮的小個子的人,他過去就認識的。他似乎是找到了真愛。生了三個孩子。其中一個死了。兩個。”
“死了兩個?”佩瑞叫道,“你怎麼看出來的?”審問者怒不可遏地將放大鏡扔到了一邊。
“好吧,到底是誰?”克里斯普問道。
“什麼,你認不出來我的聲音嗎?”佩瑞冷笑著說。
“聲音都經過特殊處理了,你個大笨蛋!不過,讓我冒險猜一把,這家夥是不是有個大女兒還沒嫁出去,而且永遠也嫁不出去了?”
“她現在當然沒有出嫁,你個騙子!有什麼人會說一個十八歲的女孩永遠都嫁不出去?”佩瑞憤怒地站了起來,握緊拳頭,砰砰地砸著玻璃。
“一個料事如神的人。”克里斯普喊道,也站起身大步向玻璃走來。他扯掉了面具,露出了胡子。
“你怎麼敢這樣?你個狗娘養的!你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我的天賦不容置疑。”克里斯普厲聲反駁,憤怒之中,唾沫星子濺得滿玻璃都是。不幸的是,他沒有辦法看到玻璃的這面,所以站在了正對著米梵妮的地方,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某個想象的點。
“我就質疑!”佩瑞喊道,“你嚇壞了我的女兒,用你那胡編亂造的故事!到底是什麼樣的雜種會在聖誕節的派對上一邊把口水流到一個年輕女孩的手上,一邊胡亂扯謊講她的未來?”
“一開始,是你讓她來向我咨詢的。我說的所有一切,對和她交往過的可憐的傻瓜來說,都再明顯不過了。她就是一個做別人踏腳石的料!”他們全都使勁捶打著玻璃,喊叫漸漸變成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充斥著辱罵的吼叫。真是難以置信。米梵妮想。周圍所有人都全神貫注地入迷看著。顯然,來改變這個現狀的責任就落在了她的頭上。畢竟我是個堡主嘛,而戈斯塔特顯然想要置身事外。她偷偷瞥了一眼她的搭檔,戈斯塔特也對眼前這出鬧劇看得饒有趣味。
“先生們!”米梵妮的聲音很有震懾力,但是卻沒有起到什麼作用。因為此時,屋子里面的所有男人都站了起來,開始吵吵嚷嚷。“先生們!”她又重復了一遍,這次稍微提高了聲調。依然沒有人回應她。好吧,只能這麼辦了。她惱怒地想。她的耐心已經耗光了。
“先生們!”她最後大聲喊道,聲音就如同吹毛立斷的利刃一般,將噪聲劃破。一片死寂之中,每個人都呆呆地盯著她。“所有人都閉上嘴,集中注意力在眼前的任務上。克里斯普醫生,如果你能夠把心思放在審問上,我想知道你能不能把審問對象喚醒,直接提問。”所有的眼睛又都移回了那個綁在椅子上的人身上。有幾聲令人尷尬的清喉嚨的聲音出現。所有人都迅速坐了下來。克里斯普醫生又戴上了面罩,走回到椅子邊上。
一個護士走了進來,手中端著一個麰亮的金屬托盤,上面放著一支灌滿了靛青色藥水的針筒。克里斯普向護士點了點頭表示感謝,然後小心翼翼地拿過針筒,將藥水注射到了被審問者的胳膊中。男人的眼皮開始跳動,克里斯普趁機更換了手套。最後,囚犯終于醒了過來,恐懼地打量著四周。
“早上好。”克里斯普醫生說,他努力地讓聲音保持平靜和專注。
“已經是下午了。”佩瑞幹巴巴地糾正道。
“閉嘴!”克里斯普厲聲說道,向玻璃外面擺出一張臭臉。“現在,”他把頭轉向了被審問者,“我要問你幾個問題,你必須如實回答。如果你說謊,我是能夠知道的,而這對你並沒有好處。”那個男人盯著他,眼睛一眨不眨。“我很肯定你能聽明白。”克里斯普把他的手放在了男人的手腕之上,用手指找到了脈搏,“咱們開始吧。”
米梵妮看著玻璃里面,感到非常不舒服。本來當克里斯普通過手相說出男人的生平的時候,她已經稍微放松了一些。那種方式是溫和的沒有傷害性的,而現在,她看得出來,會充滿了痛苦和暴力。她平靜地坐著,能夠感覺戈斯塔特的眼睛看著她。她的心開始怦怦直跳。
“你叫什麼名字?”克里斯普問道。
“彼得?范?塞奧克。”被審問者答道。他的荷蘭口音非常濃重,盡管他的語氣很平靜,但是眼睛卻一直睜得非常大,盯著玻璃。米梵妮知道他沒有辦法看到這邊,不過還是在座位里面不舒服地挪動了一下身體。
“真話。”克里斯普說道,“接下來的問題是,你為誰工作?”
“讚孔寧漁業公司。”范?塞奧克回答道。這時出現了一陣沉默。
“這個,至多是部分真相,”克里斯普最終說道,“既然你看得出來我能夠分辨出真話和謊言,所以,老實回答我,你為誰工作?”
“我告訴你了,是讚孔寧漁業公司!”范?塞奧克大聲說道。克里斯普在他的面罩後惱怒地嘬著牙花,傳出了一絲聲音。他的一只手依然停留在范?塞奧克的手腕上,另一只則放在了塞奧克的指尖。他小心地把每個手指都放在了特別的位置上,米梵妮能夠看出來,他的胳膊繃緊了一陣,塞奧克喘著粗氣,嘶嘶作響,倣佛是遭受了電擊。
“你為誰工作?”他得到的回答不過是一個恐怖的眼神。克里斯普嘆了口氣,又施加了壓力。范?塞奧克痛苦得叫出了聲,這次冒出的是一串詞語。米梵妮聽得很清楚,但是這些詞在她不過是一些隨機音節的組合,但是屋內所有的男人都開始喘起了粗氣。她扭轉身子,震驚地四下看。這些來自不同部門的主管全都面色蒼白,而戈斯塔特看起來明顯是一副受了重擊的模樣。就倣佛他們剛剛收到確切消息,得知撒旦已經到達,正在把格拉斯哥吞下肚中一般。
“嗯。”她發出的聲音倣佛是表明她也懂得范?塞奧克所說的詞句的意思。她稍後會向英格麗德問清楚的。這時,克里斯普又提出了一個問題,從周圍的人緊張的眼神來看,米梵妮認為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你為什麼來這兒?”克里斯普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恐怖的專注。他的手指又壓在了凡?塞奧克手上相應的位置上,很明顯痛苦在增加。“他們要幹什麼?”他命令性地逼問道。被審問者臉上的肌肉繃緊了,他的牙關緊咬,雙目圓瞪。但是,他始終都沒有開口。戈斯塔特喉嚨里發出了一個聲音,醫生松開了他抓著囚犯的手,向玻璃的方向走了幾步,直勾勾地看向前方,雙手放在身子兩側。
“先生,有什麼吩咐?”他問道。戈斯塔特的手指尖攢成塔狀,看著癱在椅子當中的那個人,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最後,是佩瑞鼓足所有的勇氣,打破了沉寂。
“戈斯塔特堡主,我們真的必須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戈斯塔特陰沉地表示讚同。“提取信息,克里斯普醫生,堡主們授權你這麼做。”
“抱歉?”米梵妮不假思索衝口而出,她很吃驚戈斯塔特竟然沒有跟她商量一下,但是這只換來了她的搭檔吃驚的一瞥。
“我是說,如果你沒有反對意見的話,湯瑪斯堡主?”戈斯塔特有點迷惑地說道。整個房間又再度充滿驚奇地關注著她。
“嗯,沒有,我想我沒有反對意見。”她說,“請繼續,克里斯普醫生。”審問者微微頷首,又回到了椅子邊。他小心翼翼地站在范?塞奧克身後,伸出雙手的手指,將他們放在了囚犯的頭顱上。他開始用力壓,刺激囚犯的皮膚。
“你為什麼來到這里?”
范?塞奧克在坐椅當中翻騰,四肢劇烈地抽搐。在他的襯衫之下,涌起陣陣詭異的抽搐,倣佛是他渾身的器官正竭力想要擺脫他的軀幹。一陣特殊的嗡嗡聲在房間內回蕩,通過麥克風發出了怪誕的回聲。有那麼一陣子,米梵妮沒有意識到聲音的來源是哪里,但是後來她發現是范?塞奧克的牙齒,正在萩嗒萩嗒地作響。一陣恐懼如電流流過她的身體,令她毛骨悚然。
“他們想要什麼?”
那個男人的痛苦顯而易見。事實上,她覺得自己幾乎能夠看到那個男人的感覺。一幕幕痛苦的感覺就在她面前悸動,壓力在那身體內的血脈中流淌,灼痛的肋骨突起,凹下。
“你為什麼來這兒?”
米梵妮搖了搖頭,想要把注意力集中在范?塞奧克本人身上,而不是他所承受的痛苦之上。她絕望之中轉頭看著周圍的人們,不禁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周圍所有人都微微顫抖,散發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氣氛,他們的感覺倣佛是一個個彼此交疊的同心圓一般重合。她知道,自己憑著意志,能夠令所有人都昏睡在地板上,但是她並沒有這麼做。她把注意力重新拉回到范?塞奧克和他承受的痛苦上,他的感覺令她有所共鳴,她心中一陣翻涌,胃部感覺十分沉重。她將胃液吞回了胃中。這就是湯瑪斯總是想吐的原因。她盯著被審問者,泛起一陣憐憫。
米梵妮覺得自己的意識已經進入了那個男人的身體,由于並不真正明白自己想要幹什麼,她遲疑地去碰觸了最刺眼的脈衝,關掉了他的痛苦。
“你為什麼在這兒?”
范?塞奧克的身體依然在不斷地遭受著來自克里斯普的迫害,但是米梵妮看得出來,他的意識已經感受不到了。他脖子上的青筋依然暴起,但他的眼睛瞪得滾圓,想要尋找一個解釋。
而造成這種結果的人正坐在玻璃的另一端繼續著她和范?塞奧克的身體係統的接觸。真神奇,她沿著他的神經線探索。原來這能夠控制痛苦。她把注意力轉向了另外的組織。這個網和眼睛相連,但這是什麼呢?這不對勁兒。她檢查著那個異常的部位,不禁皺起了眉頭。大部分的組織她都非常了解,倣佛是它們向她自我介紹過一般,但是有些部分,卻完全說不通。這時,一陣脈衝滑過他的組織,這是克里斯普醫生的傑作。她努力地將思維拉回到現實的世界中,這個世界當中,大家都不怎麼好受。審問者顯然已經察覺到某些事情不對勁了,他大汗淋漓。
“他們想要什麼?”
克里斯普更深入了一些,尋找著神經和能量的最敏感的連結點,使之瓦解,使之崩潰。玻璃另一端的米梵妮注意到了他的努力,感到克里斯普正衝擊著她設下的障礙。而她能做到的也只有那麼多,她暗自想道。克里斯普的影響越過了她創下的保護牆,以令人難以想象的力量傾瀉到了被審問者的身體中。
“你為什麼來這兒?”
范?塞奧克厲聲尖叫,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帶著顫音的悲鳴。他的嘴開了又合上,嘴唇令人嫌惡地閉合張開,他在和自己對抗著。他是在說話嗎?米梵妮想,那是回答嗎?
突然從某處傳來一陣憤怒的轟鳴聲,音量越來越大,所有人都四處張望,只有克里斯普除外,他依然專注于自己的工作。然後傳來一聲水泡爆裂的聲音,醫生把手從犯人身上抽離,震驚地叫喊著向後退了一步。佩瑞看到醫生晃動著手指大汗淋漓的樣子,發出了一聲短促的笑聲。
“別傻了,佩瑞,”米梵妮尖銳地指出,“看看那具屍體!”
“屍體!”戈斯塔特重復道。
他們全都盯著范?塞奧克,他已經癱倒在椅子當中,雖然還是被牢牢地捆著,但那種一動不動的靜止卻令人生畏。
幾縷淡淡的煙霧在彼得?范?塞奧克新鮮的遺體周圍飄蕩。
“到底怎麼回事,克里斯普?”戈斯塔特吼道。醫生已經被帶到了觀察室中,就站在一大群充滿譴責的官員和一位暴怒的堡主面前。米梵妮和英格麗德還一動不動地坐著,而所有的男人全都站了起來,看著前方。“你說過你能夠摧毀任何人的,你說過你能得到我們所需要的所有情報的!”
“戈斯塔特堡主,你知道我過往的表現完美無缺。”克里斯普醫生眼睛看著地板說道。他的雙手在身體兩側攥成拳頭,但如果讓米梵妮來說的話,這個人之所以緊張,多半是因為恐懼,而非憤怒。當然,戈斯塔特在他面前怒吼,他的恐懼情有可原,但是她依然能夠察覺出克里斯普心中的疑竇。
“既然你的記錄真他媽那麼好,那里面那個東西為什麼死了?”戈斯塔特命令性地問道。這時電梯門滑開了,雙胞胎從中走出,也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樣。他們走了進來,房間里面的每個人都向後退了一些。
“我個人不太肯定,”克里斯普醫生緊張地說,“這個男人的忍耐能力超乎尋常,我本來就認為由于他經過的訓練,他的忍耐力肯定不會低于普通人的。我的用刑的確有些超限了,但是坦白說,他本應該更快崩潰的。”
“也更快死掉?”謹問道。
“那是否應該會發生得更快,克里斯普?”酷的手指拖在下巴邊。
“我們需要答案,克里斯普!”帥氣的戈斯塔特咆哮著,“我需要答案,不過卻多虧你,答案永遠都不會出現了!”
“先生,我很抱歉。我真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克里斯普的前額上凝結出點點汗珠。
“不明白?”三個戈斯塔特同時發問,“也許我能夠幫你搞明白。”他們的雙手伸出,圈住了克里斯普的脖子,共同發力,將醫生提得離開了地面,“你能明白這個嗎?”
“戈斯塔特。”米梵妮緊張地叫道。戈斯塔特真的準備當著我們這麼多人的面殺了這個人嗎?這很平常是嗎?這個組織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停下來。”瞬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她身上。她能夠感到三雙美麗的藍眼睛盯著她,眼神瘋狂而憤怒。“我對克里斯普醫生的能力沒有質疑,我相信令一個身體自燃的確不是他之所為。是不是,克里斯普醫生?”被人抓著脖子的醫生痛苦地蠕動著,瘋狂地點了點頭。“這兒有某種我們看不到的力量在悄悄地發揮作用。所以,咱們還是理智點兒,把這位好大夫放回地上吧。”你個瘋子。她看到理智重新出現在了那三張臉上。克里斯普慢慢地落到了地面之上。
“有沒有人有任何特別的想法?”那個叫做羅伯特的戈斯塔特一下子平靜了下來,問道。雙胞胎則轉身走向了電梯。克里斯普醫生癱在地板上喘著粗氣,所有人都充滿期待地看著米梵妮。看樣子他們也不太覺得戈斯塔特會殺了她。“好吧,湯瑪斯堡主,你有什麼想法?”
“是有幾件事情。”她緩緩地說道,以爭取更多的思考時間。她打開了她的記事本,瀏覽著,倣佛是在尋找某項特別的信息。然後她像是記起來了什麼東西一樣。“我很好奇最後范?塞奧克喊的東西。克里斯普醫生,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們的囚犯已經屈服,要回答你的問題了?”醫生依然坐在地上,喘著粗氣,但是他努力地點了點頭。
“是的,湯瑪斯堡主,”他的聲音有些嘶啞,“不管他想要說的是什麼,他都沒有撒謊。我看得出來。”
“這樣的話——”她準備開口,但是卻被佩瑞打斷了,佩瑞一副十足不相信米梵妮的樣子。
“嗯哼!我很肯定,我們所有人都非常感謝米梵妮這小小的提示,但是在這個想法上浪費太多感情是很危險的。畢竟,對任何經歷了這個過程的人來說,很顯然,這個男人——”他指著玻璃和玻璃那邊癱軟的塞奧克的屍體,“只是對自己所感覺到的劇烈的疼痛做出的自然反應罷了。我明白這讓你害怕,”他拍了拍米梵妮的肩膀,“但是你可以安心,在這種環境下這很正常。”佩瑞那種傲慢的語氣讓米梵妮氣得牙關緊咬。
“的確是。”米梵妮死死地盯著佩瑞,“謝天謝地,有你在這兒來告訴大家什麼時候應該聽你的主管的話,什麼時候應該不理會他們。”她看得出來,佩瑞的憤怒幾乎要衝破了他的身體,不過她也竭力抵抗著想把佩瑞的雙腿砍斷的衝動,她只是看著他泛紅的臉頰,圓睜的雙目。“我必須得承認,佩瑞,我不記得你的辦公室是負責什麼特別的任務的了,不過也許那只是你免費給社區提供的服務罷了。”現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佩瑞身上,他的臉紅得就如同十字路口的紅燈一般。
“不管如何,”她心不在焉地擺了擺手,“有沒有人能夠搞明白這個范?塞奧克最後想說什麼?”她看到管家對一個兵卒說了點什麼,兵卒便匆匆忙忙地走開了,應該是去尋找某種幫助吧。真有意思啊。她心中暗想著喝了一大口咖啡。
“另外,我也想知道為什麼他的屍體上會冒出煙來。克里斯普醫生,你最後為什麼把手縮開了?”她問道,竭力不去理會周圍那群目瞪口呆的男人。這時候,克里斯普已經想辦法站了起來,並且站得離戈斯塔特遠了一些。
“是這樣的,女士,我覺得我被咬到了,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啃我的手指頭。”他倣佛帶著歉意。
“麻煩讓我看看你的手。”米梵妮說,醫生遵命伸出了雙手,他還戴著橡膠手套,她把他的手翻過來仔細檢查。他的手指長得不同尋常,指節極大。“克里斯普醫生,你手套的指尖有被灼燒的印記。請你把手套摘了。”他將手套摘下了,將手遞到米梵妮眼前。他的雙手看起來就像是粉色的竹子一樣。米梵妮伸出手,他趕忙向後退縮。
“別犯傻,我不會傷害你。”她輕輕地用手握住了醫生的手。醫生的手很軟,帶著一些從手套上沾染的灰塵。但是,她還是看得出來,他的手指上有像針孔一樣的痕跡。“真有意思。我們需要分析這副手套還有你的手。當然,遲些時候也要對范?塞奧克進行檢查,全面的檢查。”她環顧周圍,看到大家全都靜止不動。所有人都只是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她打了幾個響指,他們全都猛地一驚。“好的,大家,現在,開動腦筋,有任何收獲都要及時向堡主報告。英格麗德,咱們走吧。”秘書就站在她的身邊,兩人一起走向了電梯。
“好吧,”電梯門一關上,米梵妮就大爆發了,“這到底怎麼回事!”
“可能是……”英格麗德剛準備說話,就被米梵妮的咆哮打斷了。
“我是說,那個蠢貨佩瑞,橫衝直撞地走向我,好像我是走錯了路一樣,然後他還把唾沫噴到了我臉上!”她說著又抹了抹臉,這一次用的是袖子,“還有那個該死的瘋子戈斯塔特!‘哦,這是你小女生的嘔吐袋,好讓你感到有需要的時候能吐得漂漂亮亮的。’而且從頭到尾他都一直看著我,巴不得看我丟臉。”
“不過……”英格麗德想要插話,可是米梵妮現在徹底爆發了,除非現在有塊骨頭卡住她的喉嚨,否則根本沒辦法讓她停下來。
“也許我應該什麼都不做,這樣他們都能夠提供強有力的證詞,證明戈斯塔特是怎麼掐死人的。”米梵妮猛地揮了揮手,搖了搖頭,用力如此之猛,頭發都從發卡當中散落了出來。英格麗德伸出手,幫她把那個發卡從頭發上摘了下來。
“……那些討厭的白癡!謝謝你,英格麗德。他們覺得自己是誰啊?”米梵妮終于結束了。
“嗯,他們覺得自己是堡壘部門的領袖、精英,是最值得信任最強大的人。”英格麗德淡淡地說道,“但是你應該能讓他們放棄這個想法。”
“管他呢。”米梵妮說道。她的脾氣已經完全平息了。她把一只手抵在牆上,身子前傾,低著頭,沉重地呼吸著。一陣沉默之中,二人倣佛都若有所思。然後英格麗德開口了。
“當然,這也並非完全在意料之外。”英格麗德平靜地說道。米梵妮抬頭看著她。
“你說什麼?”她問道。英格麗德努力地目視前方,避免和米梵妮發生眼神接觸。
“湯瑪斯堡主,你知道的,我從來都沒有評論過你為人處世的方式。”英格麗德說。
“哦,是的。我對此一直都非常感謝。”米梵妮努力掩飾著她根本不知道這是否屬實。
“當然,你知道我一直非常欽佩你的職業素養和能力,所以請千萬別生氣……”英格麗德停了一下,米梵妮等待著她繼續說下去,“請別生氣,我得說你從來都沒在指揮奇魁時發揮過主導性的作用。”
“哦?就這?天啊,我完全不會為此生氣的。”米梵妮不屑地說著時,電梯門打開了。
“真的嗎?”英格麗德問道。她到底認為我會怎麼樣,難道坐到地板上耍賴嗎?米梵妮心里想。
“真的,沒什麼的。好啦,今天接下來還要幹什麼?”突然她生出了一股離開的衝動。她覺得自己已經喝了六杯咖啡了。英格麗德驚奇地看著她。“哦,拜托!會議,會議,會議!我是不是要和一個保安部的家夥開會?”
“三點之後你才會有會議。”英格麗德說,“你還想出去吃午飯嗎?我取消了你的預約,不過我可以看看他們是不是還有空桌。”
“不用了。我剛在審問的時候已經吃了太多的奶酪和草莓。你接下來幹什麼?”
“我?”英格麗德似乎大吃一驚。
“是的,我想聽聽你對剛才發生的事情的看法。”米梵妮懇切地說,“你是不是認為我帶你過去只是讓你去玩的?這是非常精彩的約會,有美食有演出,現在我希望你能夠有所回報了。咱們叫點下午茶,然後你把你的想法都告訴我。”希望我能夠借此弄明白那個可憐家夥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到底說了什麼,讓所有人都嚇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像他剛揭露自己是個喬裝打扮的王室繼承人一樣。
“嗯,好的,”英格麗德說,“給我幾分鐘去安排一下。”
“好的,”說著,她們已經走進了辦公室,“我也有些東西需要準備一下。”她想要讀些東西。另外,除非她搞錯了,她記得自己曾經在辦公室的櫥櫃中瞥到了一個迷你冰箱。希望湯瑪斯的儲備能有檔次些。
米梵妮讀了二十分鐘的資料,準備休息一下,正高高興興地打算吃一條三角巧克力的時候,英格麗德走了進來,看上去滿懷歉意。
“女士,戈斯塔特堡主來見你。”英格麗德說。
“唔?好吧!等一下。”米梵妮有些沒精打採。她振作精神,用發卡重新卡好頭發,整了整外套。“我看起來還好吧?夠專業吧?”英格麗德模棱兩可地點了點頭,然後轉身去迎接戈斯塔特。米梵妮在臉上塑造出了一副平靜的表情,然後快速把巧克力從桌上抓了起來。雙胞胎走了進來,坐在了椅子上,從他們笨拙地挪動身子的方式來看,米梵妮只能認為這是她那明顯為了不舒適而設計的椅子的傑作。
“戈斯塔特,好呀!”然後是一個長長的意味深長的停頓。最後她說道:“要來點巧克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