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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6年後,他將自己的遺體捐贈給母校用於醫學研究

2021-05-19 10:47:00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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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的余溫

  畢業6年後,儲昌安再一次回到了母校。

  這裡是他醫學生涯的起點。今年31歲的儲昌安出生在湖南省懷化市靖州苗族侗族自治縣,他家境貧寒,先後歷經3次高考,做過汽修廠學徒,推銷員,酒吧、飯店服務員,打工湊足學費後,才在2012年進入湖南醫藥學院學習。

  做醫生是他的理想。畢業後,他先後供職于鄉鎮衛生院、縣人民醫院,牙痛、齲齒、奇形怪狀的智齒都曾是他的手下敗將。

  儲昌安的一生都在和貧窮和疾病戰鬥。今年1月,一次手術後的感染,使“噬血綜合徵伴敗血症”成了威脅他生命的敵人。這種罕見病很快抽幹了他的生命力。今年除夕,他簽署《遺體捐贈志願書》留下遺願,“倘若我的命運不堪,無法挽救生命,還希望為醫學貢獻自己最後的余溫”,將自己的遺體捐贈給母校,用於醫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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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月27日,是儲昌安回到母校的日子,也是他在校時的輔導員、湖南醫藥學院學工部副部長姜俊最後一次見到他。姜俊印象裏身高一米七、永遠充滿活力、屢獲長跑冠軍的青年,此時靜靜地躺在實驗室的一張床上。

  13時,捐贈儀式開始,學校師生代表和懷化市紅十字會工作人員,手持黃色的鮮花,面向儲昌安的遺體,鞠躬致敬,一一上前獻花。病痛的折磨使他的體重由60公斤掉到了不足40公斤。“不像以往充滿生命力”,姜俊説,但在那一刻,他仿佛在儲昌安身上感到一絲神聖。

  9年前進入湖南醫藥學院時,儲昌安在大一解剖學的課堂上接觸到“大體老師”。這是醫學生對遺體捐獻志願者的尊稱。與走上講臺的老師不同,“大體老師”沒有動作也不會説話,卻用自己的身體推動著醫學的進步。

  如今,當年那個站在臺下鞠躬的學生變成了躺在實驗室的“大體老師”。

  儲昌安從小就要直面貧窮和疾病的挑戰。父親儲吉根曾是恢復高考後第一批高中生,成績優秀還考上了重點班,卻在高考前罹患間歇性精神病,無奈輟學。儲吉根一隻眼睛患有先天性眼疾,僅有微弱光感,另一隻眼睛在一場鄰里衝突中被打傷,從此雙目失明。

  家中的田地主要靠母親楊秀雲操持。她不僅患有美尼爾氏綜合症,常年的勞作又讓她得了嚴重的風濕病。疾病給這個家庭帶來了數萬元的債務,一家人的生活極為艱難。有時儲吉根忘了吃藥,就會大吵大鬧,唱歌亂跑,全家又得到處尋找。在年長3歲的二哥儲昌鑫看來,親人生病的經歷是弟弟執著地要成為醫生的原因。

  2010年,儲昌安考入湘潭職業技術學院(2015年更名為湘潭醫衛職業技術學院——記者注)口腔醫學技術專業。在校兩年後,他才了解到,根據我國執業醫師法,醫學技術類專業的學歷不作為報考執業醫師資格的學歷依據。這意味著即使他完成專科學業,也無法成為一名醫生。

  他選擇結業重新參加高考。這年,他的成績超過了三本線,考慮到高昂的學費,他選擇到離家最近的懷化醫學高等專科學校口腔醫學專業就讀(2014年懷化醫專升格為湖南醫藥學院——記者注)

  剛進學校時,儲昌安給該校口腔醫學院實訓中心主任譚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個男孩比其他同學年齡稍大,更成熟一點,性格開朗,喊他做什麼事,他都比較積極。”

  幾天前,一位電腦學院的老師告訴譚風,一看到儲昌安的新聞,就想起他當年跑步的樣子,“這位老師沒有教過他,只是在運動會上當過裁判,記得他神采飛揚,人很陽光。”

  學校裏,很少有人知道貧窮給儲昌安帶來的烙印。他小時候常年吃不到肉,水果也從來沒買過,只能靠屋後山裏生長的果樹解解饞。家裏的老宅靠磚塊和著土坯搭起,一到雨季就四處漏雨。

  為了減輕家裏的負擔,大姐13歲時就輟學到飯店當服務員,一個月工資只有150元。她不捨得花,多數省下來補貼家用。儲昌安和哥哥也扛起家裏的重擔。春耕時,他們借來一台手扶拖拉機,年少體弱的兩人都把握不好機器方向,只能一人扶一個把手。拖拉機帶著鐵犁越犁越深,兩人又得使出吃奶的勁把機器抬出來。村裏的窯廠要蓋煙囪,兄弟倆去工地上從下往上遞磚頭,每人每天75元,“那就感覺特別有錢”。

  2006年,高中畢業的儲昌鑫也選擇了工作,家裏的條件慢慢變好。3年後,儲家蓋起了一棟3層小樓,花光了家裏的積蓄,還借了一些外債,那一年,儲昌安第一次參加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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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大學的路並不好走。儲昌安第一次高考考了一個專科學校,他沒有去。“實際上是不想給家裏增加負擔。”儲昌鑫説。儲昌安先是去學汽修,白天在修理廠,晚上去酒吧做服務員。過了半年,他又到上海去打工,幹過推銷員,當過飯店服務員,最落魄時沒有找到新的工作,身上也沒錢,在公園的長椅上睡了兩晚。這些都是多年以後他才告訴家人的。湊齊學費後,儲昌安回來參加第二次高考。

  家庭裏的困難被儲昌安小心地隱藏著。湖南醫藥學院的同學李奇奇記得,上學時碰到儲昌安在電影院門口發傳單,儲昌安隨口解釋,“一天80元,反正週末沒什麼事。”李奇奇還以為他是想鍛鍊自己。平日裏相處,他總是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還總搶著埋單。

  “就算別人知道了你家的情況又怎麼樣,也不會幫你。他很有自尊的,我們沒錢沒權,只能拿真心待人,所以他交了很多好朋友。”儲昌鑫這樣評價。

  在湖南醫藥學院那幾年,儲昌安是學校運動會長跑項目的“常勝將軍”,同學們專門為他拉著“儲昌安破紀錄”的橫幅加油助威。

  長跑是他為數不多的愛好。儲昌鑫説,弟弟喜歡長跑這樣的項目,因為他吃過苦、有毅力,也希望在比賽中奪得冠軍,得到其他人的認可。

  儲昌安開始在人生的長跑中發力。2015年,農村娃儲昌安從湖南醫藥學院畢業了。醫生儲昌安卻又決定走回山裏。他拒絕了一些診所的高薪邀請,選擇進入靖州縣大堡子鎮衛生院工作,成了一名口腔科醫生。

  “當時他本來可以去好一點的醫院,但是我們都沒有在老家,他放心不下父母,就回到了家鄉。”儲昌鑫説,弟弟選擇衛生院的另一個原因是,當時經過交流,他發現這裡沒有開設口腔科,他想在這裡開創自己的事業。這樣,大堡子鎮有了儲昌安一個人的口腔科。

  儲昌安不僅要負責考察要採購的設備、耗材,一手把科室建起來,臨床上既當醫生又當護士,病人的處理、設備的消毒都要管。有時碰到難處理的牙,沒有助手,一個人累得全身是汗。山裏人的口腔保健知識薄弱,常常把小病拖成大病。儲昌安給每個患者都製作了檔案,定期回訪,遇到了一些經濟條件不好的患者,他都會儘量為他們節省費用,選用一些便宜但是又有效果的藥物。他的妻子范春秀説,“儲昌安和他們一樣,都是從苦日子過來的,更能理解他們。”

  儲昌安的愛人范春秀也是一名醫生,當時在另一個鄉衛生院工作,兩人相識于靖州義工協會的義診活動,婚後生下一兒一女。大女兒今年2歲半,出生後出現了體重和智力發育遲滯,一直不會走路,語言能力也一直未能得到訓練,需要定期做康復訓練。妻子范春秀還在參加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每月僅有1500元生活補助。生活的擔子再一次壓在儲昌安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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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儲昌安的設想中,熬過這段艱難的日子,等過幾年兒女上了幼兒園,夫妻倆也將迎來職業發展的黃金時期,一切都會越來越好。2019年,儲昌安考入懷化市通道縣第一人民醫院工作,很快成為科室的主力。他還在假期自費到外地進修,學習牙齒正畸和種植技術。他在朋友圈裏,總是分享著親手拔出的奇形怪狀的智齒和難度頗高的矯治。

  沒有人想到,疾病會在這個時候成為儲昌安這個眾人眼中的“運動健將”跨不過去的障礙。

  2020年10月開始,儲昌安反覆扁桃體發炎引起發燒,為了不影響工作,他趁元旦假期做了扁桃體切除手術,沒想到術後出現感染出血,莫名反覆高燒。2021年1月31日,儲昌安在中南大學湘雅醫院確診為EB病毒引發的噬血綜合徵伴敗血症,屬於罕見病。

  貧困總是伴著病痛襲來。得到確診的消息,儲昌安估算了一下治療費用,給哥哥發微信,“幫我擬一份離婚協議書,不想連累她。”

  儲昌鑫安慰弟弟,“只要解決錢的問題,就有得治。”家人把他的病情發佈在網際網路大病求助平臺上,儲昌安得到了1萬多人的捐助,幾位大學同學甚至捐了5位數的善款。很快,他們籌集了善款26萬多元,得以進行治療。

  今年3月,儲昌安的病情一度好轉,在哥哥的陪伴下到北京友誼醫院就診。專家建議他馬上住院進行骨髓移植,只是骨髓移植費用會比較高。加上是異地醫保,結算週期長,儲昌安擔心人財兩空。像第一次高考時一樣,他又找了個藉口:“我不適應北方,在這吃不慣,住不慣。”

  儲昌鑫勸了一夜,終於説服他接受治療,可醫院已經沒有了床位。那天,儲昌安在朋友圈告訴自己的患者:“沒有做完治療的患者,請找科室小護士給您安排後續治療,不用等我了,也許一等大半年,也許永遠等不到了。”

  回到長沙等待移植配型的日子,儲昌安又發起了高燒,病毒逐漸擊垮他的聽力和視力,侵入了神經系統,他的嘴唇不停顫抖,手也拿不穩,常把勺子捅到下巴上。4月25日,儲昌安病情危重。哥哥聯繫姜俊,討論向學校遺體捐獻的具體流程。

  這是早已確定的事情。2月11日,農曆除夕一早,儲昌鑫收到了弟弟發來的一份文檔,讓他幫忙列印下來。這是一份《遺體捐贈志願書》,1000多字的內容是儲昌安在病房內用手機一個字一個字打的,那時連續的高燒和病毒的侵蝕已使他常感到頭暈目眩,記憶減退,眼睛一閉一睜,面前就是一幅幻影。

  “解剖學是所有醫學專業入門的第一堂課。‘大體老師’作為人體結構的標本,是我們教學的基礎和基石,幫助學生在病人的身上能夠找到相應的結構。”湖南醫藥學院解剖學教師蔣帥介紹説,由於我國傳統觀念的影響,“大體老師”的數量與課程體系的要求相比遠遠不足,以至於有些標本超期服役,需要人工修補,組織結構也存在一些誤差。

  查了相關資料,儲昌鑫沉默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你的器官會被製作成一個個標本。”

  “我學醫的怎麼可能不知道?那麼多人幫助我,我無以為報。”弟弟的一句話説服儲昌鑫尊重這個決定。他向父母撒了個善意的謊言,儲昌安的遺體會“在醫學院裏研究,將來他的孩子長大了學醫,也許能見到他的爸爸”。

  “作為醫學生,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他的這個決定,非常不捨得,但如果換作是我,也許會和他作出一樣的選擇。”范春秀也哭著在志願書上簽了名。

  那天,儲昌安給資助過自己的人們發了一條感謝微信,詳述了自己的病情和遺體捐獻的決定,“倘若不能回來見大家,大家也不要難過,每個人相遇都是一道風景,我也做好了最壞打算,倘若救治不過來,志願遺體捐獻,為國家醫學進步貢獻一點余溫。”

  信的最後他寫道,“今天除夕之夜,希望大家把我忘懷,安安心心陪家人過個開心快樂的團聚年。”

  4月26日16時50分,儲昌安因多器官衰竭在長沙去世。次日,“大體老師”儲昌安回到母校,將幫助更多的學弟學妹繼續與病魔戰鬥。那一天,是他和范春秀結婚3週年的日子。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劉言 來源:中國青年報

[責任編輯:楊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