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圈文化“野蠻生長” 如何理性追星需全社會共同回答
【特稿134】追星,瘋狂的“小事”
總決賽取消錄製——“五一”假期的最後一天,林萌迎來了這個“壞”消息。受粉絲為獲得瓶內的投票二維碼而大量倒掉牛奶事件影響,一檔練習生選秀節目在收官前3天踩下急剎。“快告訴我這是假的。”林萌抱著一絲殘念在朋友圈裏寫道。
她是練習生S的“站姐”,到總決賽現場給S加油是她最近一直在準備的事。“站姐”,即藝人“站子”的運營管理者;“站子”,是時下對藝人後援團的稱呼;而那些視某位藝人為愛豆(英文idol的音譯,意為偶像)的粉絲,則被歸入一個圈子,飯圈。
一個個新詞彙之下,是追星這件事在形式和方式上的悄然改變。到了2021年,追星早就不是買10張專輯貼一墻海報那麼簡單。它成為一條産業鏈、一种經濟模式。更值得玩味的是,在流量為王和移動互聯時代,曾經橫亙在藝人和粉絲之間的次元墻壁正在被打破,一個愛豆能走多遠,一定程度上取決於粉絲瘋狂砸下的錢能把路鋪多長。
時刻準備著
“你擋住我了,起開!” 前面突然有人起身進了林萌的鏡頭,她憤怒地喊了一句。
林萌正在拍S從宿舍到錄製廳的視頻和照片。一段兩分鐘不到的路程,林萌為此等了一上午。
這是4月中旬一個週末的中午,在河北廊坊大廠回族自治縣一處園區裏,從1月起啟動的選秀比賽日趨白熱化。由於練習生要在園區內封閉生活直到選出9人組成團隊出道,像林萌這樣的“站姐”大多數時候只能蹲守在柵欄之外,趁練習生戶外活動或穿梭于不同建築物之間時抓拍素材,再上傳到自己運營的“站子”裏。
“站子”大多數是一個在社交平臺註冊的賬號,內容清一色是關於某一位藝人的資訊、照片或視頻,藝人的粉絲會在賬號頁面互動。作為“站子”的運營者,“站姐”的一項重要任務就是想辦法獲取盡可能多的關於藝人的素材。
“追星很累的。”S剛消失在一棟建築物門內,林萌就立即放下相機坐在了自帶的折疊小板凳上,這是她每次來大廠都要帶的神器之一。
林萌是青島一所高校的大三學生。從4月起,她每隔一週就背著裝有單眼相機、三腳架的大背包搭乘高鐵到北京,再打車到大廠,一待就是一週。為了向學校老師請假,她把探親、生病、社團活動等理由用了個遍,“除了和畢業掛鉤的,能逃的課都逃了”。
為了做“站姐”,林萌以“喜歡攝影”為由向家裏要錢買了單眼相機,生活費的標準也一再提高。然而林萌做“站姐”,父母一直不知情。
事實上,絕大多數學生粉絲都會想方設法對家裏人隱瞞自己追星這件事。即使是有所耳聞的父母,也往往對孩子的狂熱行為無可奈何。
10多分鐘後,所有練習生都進了錄製廳,園區外前一刻還分貝爆表的“站姐”們集體安靜下來,她們要趕緊處理這一輪收穫的“成果”——挑照片、找人修圖、加浮水印。不到半個小時,新鮮出爐的精修圖片和短視頻就挂在了“站子”上。
任務完成,亢奮了一上午的“站姐”們多少顯出了疲態。練習生中午“上班”後,最早要晚上七八點才會再出來。這中間的時間是很熬人的,“這邊很偏僻,吃飯只能叫外賣,想喝奶茶續命也只有沒品牌的小店可以選。”林萌不止一次地抱怨説。
不過為了自家的愛豆,所有不便都可以忍受。除了抱著隨時連著充電寶的手機“殺”時間,相互搭話聊天是“站姐”另一個主要的消遣方式。
1994年出生的韓麗麗和林萌聊得很投機。她在北京一家網際網路公司上班,無論週一到週五工作強度多高,週末兩天她一定會準時出現在錄製基地外,為人氣頗高的練習生Y加油打氣。
柵欄外的友情還能給“工作”帶來便利。夜裏八點多,S“下班”返回宿舍,林萌拿起擴音器站上凳子,喊起了她早已準備好的一段話:“S,姐姐來了!今天已是初夏的溫度,我答應你的做到啦,陪你從冬入夏經歷四季……”
在一旁,韓麗麗已幫林萌拍下了S的又一批照片。幾分鐘後,當Y進入視野時,兩人的角色就會互換。隨著練習生陸續出現,各路“站姐”們深情的吶喊聲在大廠的夜空中持續了好一陣。
“比你想像的還多”
等待練習生的時候,李京時不時轉身看一看不遠處的阿明。阿明看上去30多歲,穿黑色外套,戴黑色帽子和黑色口罩,背黑色背包。這身普通的打扮在普遍染頭髮、穿肥大上衣破洞牛仔褲、走起路來叮噹作響的粉絲群體裏,反而顯得很特別。“看他第一眼,我就知道是專職代拍。”一頭亮黃色頭髮的韓麗麗篤定地説。
當愛豆有活動,“站姐”又因各種原因無法到場時,代拍生意就産生了。“把相關資訊扔到代拍微信群裏,自然有人接單,有時候別的‘站姐’也順手賺個零花錢。”由於工作日分身乏術,為了保持“站子”實時更新,韓麗麗不時要與代拍打交道。根據品質,一張代拍照片的價格在80元到200多元間浮動。
阿明拍的片子在飯圈有一定知名度,由於他用一台佳能R6相機,圈內就用“R6大哥”來代指他。R6大哥總是靜靜地站在一邊,也沒人主動找他搭話。用“站姐”的話來説:“人家不追星只賺錢,沒有共同語言”。
李京頻頻注意R6大哥,是因為他正考慮要接單代拍業務。上大一的李京是大廠極少的男粉絲之一,大家都開玩笑説他是未來的“站哥”。
對於尚無經濟來源的學生粉絲來説,如果無法掙外快,追星的成本就全要靠家裏提供。家境不算殷實的李京會把生活費省下來買牛奶集卡片為喜歡的練習生助力。但即便如此,來回大廠的車費和住宿費也讓他有些入不敷出。
“我有同學靠代拍賺了不少錢。”意識到為愛豆發電離不開經濟基礎,李京做出了初步的設想,他要先練好拍攝技術,再把PS學一學,這樣能省下找人修圖的錢。只要圖片有人認可,形成口碑,“就不愁沒單子”。
不過,由於頻頻蹺課,李京現在已是老師重點關注的對象,這讓他“煩惱不已”。
R6大哥顯然沒想到自己正成為被“學習”的對象。園區裏一有動靜,他立即回到早佔好的機位,站上椅子把頭埋進取景框。
幹起活來時,R6大哥能比“站姐”還拼命,以此獲得賣出好價格的照片。當然,與激動的“站姐”相比,阿明自帶了無可比擬的優勢:他不帶絲毫個人感情,相機端得穩快門按得準,照片不會糊掉。
“比你想像的還多。”説起收入,本就謹慎的R6大哥嘴巴變得更緊了,他轉而把話題引向身邊的“站姐”,“她們賺錢的渠道比我多多了”。
“站姐”收集到的愛豆照片,除了選擇一部分發佈在“站子”上,剩下的可以一對一地賣給站內想要更多照片的狂熱粉絲,也可以整理印製成寫真集以幾十元到幾百元不等的價格在明星周邊交易平臺售賣。
韓麗麗的“站子”已聚集了兩萬多名粉絲。到了這個級別,“站姐”就能號召粉絲們集資為愛豆購買“奶票”——即大量購買牛奶獲取助力卡。然而,缺乏監管且帶有慫恿性質的集資行為是有很大風險的。有的“站姐”會在粉絲和“奶票”代理之間賺取差價,有的可能私吞錢款甚至直接卷款跑路。
“不是每個‘站子’都會公佈集資款使用明細。在追星的狂熱狀態下,粉絲確實容易被騙。”圍觀著由“倒奶事件”牽扯出的一系列新聞,李欣蓉想起了3年前的自己。
整個人都魔怔了
李欣蓉追的愛豆N團,是2018年練習生選秀模式在中國大陸興起後出道的第一個男團。那年末,還是研二學生的李欣蓉因成績優秀獲得了1萬餘元的獎學金。當時,N團的“站子”和團員單人的“站子”都在發佈愛豆新年周邊産品,李欣蓉由此開啟了“買買買”模式。
“那時候真的是瘋了。”李欣蓉這樣形容。她每天蹲守在明星周邊交易平臺上,只要有新産品上架就立即下單,“相冊、專輯、代言産品……根本不管是什麼東西,品質如何。”她是N團的“團粉”,“就是9個成員都喜歡”,因此很多東西一買就是“9+1”份。李欣蓉後來數了數,光是與N團相關的2019年臺曆,她手上就有100多本。
獎學金很快揮霍一空,可李欣蓉根本停不下來。她開通了借唄、花唄等網路信貸服務,再以各種理由向身邊人借錢,拆東墻補西墻。不到兩年時間,李欣蓉為N團的開銷高達6位數。直到現在,她還沒完全填平當初網貸的“坑”。
李欣蓉説,因為下單太多,有些“站姐”收了錢根本沒發貨,她也是很久以後才發現。
研究生畢業時,來幫李欣蓉搬家的朋友驚呆了:光是裝著N團周邊産品的箱子就有近20個,“他們都覺得我魔怔了”。
為愛豆花錢,李欣蓉絕不是最魔怔的一個。據統計,今年早些時候結束的另一檔選秀節目中,排名前11位的選手獲得的集資總額超過了1億元。
集資越多票數就越多,練習生出道的機會也越大,在這種明擺著是“圈錢”的節目選拔機制的引導下,飯圈內誕生了大量誘導粉絲打錢的“話術”:“你不投我不投,哥哥何時能出頭?”“一支口紅錢你都不願意花嗎?”“只投一兩票,你和路人有什麼區別?”
每天被這樣頗為PUA的話語所包圍,粉絲很難不被裹挾進而衝動消費。一位女藝人的後援團曾曬出透支近23萬元的應援賬目;有學生因為各種應援活動,兩年內在各個網貸平臺欠下20余萬元債務。“欠債式追星”也成了飯圈又一個專有詞彙。
有數據顯示,18~28歲的粉絲群體中,85%是大學生,其中不乏像李欣蓉這樣的研究生。但顯然高學歷沒有讓這些年輕人更理性。正如《烏合之眾》作者古斯塔夫 勒龐所説,一旦個人進入某個群體,個性便會湮沒,群體的思想佔據統治地位;而群體的行為則表現為無異議、情緒化和低智商。
理性的喪失表現在方方面面。26歲的可可已經脫離了飯圈,但在狂熱追星的時期,她每天花大量時間在各個平臺搜索與愛豆相關的一切資訊。看到批評的言論,可可會用小號在評論區反駁。有一次因為看到一句“XX已經糊(指過氣)了”,可可與對方在網上整整對罵了一天。最後,她不得不登出賬號來結束這件糟心事。
互撕、謾罵,算得上飯圈的常規操作。去年初,當紅藝人X的粉絲在全網掀起的罵戰,讓許多此前不關心飯圈的路人第一次感受到網路暴力的威力,此事甚至驚動了相關部門,對藝人工作室進行約談。
暴力還會從線上延伸到線下。家住大廠的王哥一直為“站姐”提供包車服務,他親眼見過粉絲間的霸淩舉動。“在送她們回北京的路上,有個‘站姐’認為另一個女孩在喊麥時干擾了自己,先是罵,後來就動起手來”。
年近50歲的王哥像教育自己的孩子一樣制止了那次衝突,“追星這玩意兒,可真讓人‘上頭’”。
沒人在乎粉絲的錢
本該星光璀璨的成團之夜變成了不斷湧來的通知、道歉、聲明和輿論聲討;與此同時,此前屢屢被爆出負面資訊的練習生Y宣佈因身體原因退賽。一向自認為淡定的韓麗麗快崩潰了,“明明幾天前見到他時一切還好好的”。
韓麗麗説的“見到”,是節目組在5月1日安排的一次粉絲見面會。為了造勢,官方拿出10張門票向粉絲免費贈送,其中3張直接贈予參與話題互動且點讚數前3位的“站姐”,其餘7張則通過抽獎形式發放。
“3張太少了!”許多“站姐”對此表達了不滿,在她們看來,自己平時的蹲守和苦心運營值得更多優先權。
實際上,相比于普通粉絲,“站姐”的確擁有更多福利。在粉絲群體成為“造星”主力的當下,大“站子”的“站姐”與藝人經紀公司會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從提前得知愛豆活動資訊到在公司授意下“團建”集資或與別的“站子”比拼集資,過去藝人與粉絲之間遙遠的距離早不復存在。
而對有的“站姐”而言,始於熱愛而建的“站子”一旦有了規模,就會成為副業乃至職業。用韓麗麗的話來説:“這樣的‘站姐’也是一種‘網紅’了,想把‘站子’繼續做大繼續獲益也是自然的”。
雖然沒能直接拿到贈票,但韓麗麗依然被抽中入場——事實證明,即使是抽獎,粉絲數越多的“站姐”中獎的概率也越高。“像我這種剛開‘站子’不久的,100%沒戲。”林萌自嘲地説。
林萌同樣清楚,粉絲再賣力,愛豆也不一定能成團。她甚至早早就料到,即使比賽順利結束,S也難以出道,“他背後沒有雄厚的資本支援。”在大廠,幾乎所有“站姐”都一致認為練習生T必然會佔據一個成團名額,不是因為T多麼優秀,而是他背靠著國內最頂尖的經紀公司。
在王哥看來,自從選秀比賽開錄,整個大廠的GDP都被站姐拉動了。訂酒店、租房子、點外賣、叫包車。和一群小姑娘打了幾個月交道,過去從不關注娛樂圈的他最深的感受是:沒人在乎粉絲的錢。
可這樣的事實看上去絲毫沒有影響粉絲們花錢投票的熱情。“這和玩電子遊戲的心態差不多,”把追星過程多次復盤的可可這樣打比方:明知道一切都是虛擬的,可就是忍不住要不斷花錢花時間來闖關,看著自己選擇的角色日益變強。“追星和玩遊戲,適度是解壓和開心,一旦過度了,粉絲和玩家就會被吞噬”。
2018年6月,在一檔運動類綜藝節目中第一次看到N團,李欣蓉被“他們滿滿的少年感”擊中了,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就是一種強烈的情感寄託。”聽説了李欣蓉的經歷,可可並不吃驚,她還準確地推測出李欣蓉是第一次追星並且沒有戀愛經驗,“這樣最容易有初戀的錯覺。”可可半開玩笑地説。
“追星本無可厚非,
沒有底線就是問題”
大廠重新回歸了安靜。R6大哥有了短暫的休息間隙,王哥的生意也大不如前。他説,決賽夜的門票之前炒到了1.5萬元,可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黃牛賠得血本無歸。
事件還在不斷發酵。5月8日,有關部門部署開展2021年“清朗”系列專項行動,把整治網上文娛及熱點排行亂象等列入治理重點。相關負責人在發佈會上表示:“追星本無可厚非,沒有底線就是問題”。
隨後幾天,北京市廣播電視局發佈通知,要求科學設計節目選拔機制、堅決打擊非理性應援行為;中國演出行業協會發佈公告稱,演藝人員面向粉絲進行商業集資將受行業自律懲戒。
無論是浪費資源和金錢的倒奶行為還是有諸多風險的集資行為,並不是在今年的選秀節目中才第一次出現。可以預見在未來,還會有新的明星出現,也會有新的追星方式出現。
飯圈文化在經過數年的野蠻生長後,粉絲後援團、經紀公司、藝人、節目平臺等等涉及其中的每一方,都需要在逐年加強的監管力度作用下,經歷很長一段時間“傷筋動骨”的改造,才有可能進入規範運作的軌道。
而如何讓這飯圈中規模龐大的粉絲群體端正心態、理性追星,是需要全社會回答的問題。
就在不久前,在父母的引導下,已“逐漸清醒”的李欣蓉清理掉了大部分N團的周邊産品——那些箱子從她搬家後幾乎再沒打開過。
(文中部分受訪者為化名)
記者:喬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