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楔子

時間:2012-12-28 13:34   來源:中國臺灣網

  古如歌領唱:葬我于鄂爾多斯高原

  夜讀《蒙古秘史》。京城的夜空深邃如穹。繁星點點,像鑲嵌在成吉思汗金鞍上的寶石,熠熠生輝;一合一綻,時亮時滅,猶如大汗一雙穿透時空的藍瞳,俯瞰大荒。

  歷史的羅盤指引著我,往鄂爾多斯高原,朝六盤山,千山我獨行。

  那天傍晚,大汗已病入膏肓。一代天驕金戈鐵馬的英雄歲月,到了落幕時刻。大汗的眸子如藍天一樣純凈,目光如炬,投向遠方,投向高聳入雲的六盤山。天高雲淡,一群大雁盤旋于帳篷之上,清婉長鳴,繼而翱翔天際,往大汗的故里飛去。

  多少有點不太心甘啊。大汗端坐于大帳正中,睿眸穿越時空:西夏國城池已獻,李元昊稱王百年的江山版圖,像蒙古草原上的牛羊、女人和戰俘一樣,一一敬獻在帳前。可是英雄遲暮,生命猶如落在軍帳上的夕陽,就要西墜,融入長夜。滅了西夏,只是一統天下的第一步啊。大汗還想率領蒙古男兒揮戈馬上,滅金,報殺父之仇;再滅南宋王朝,擴大帝國版圖,這可是統一中華的最後一戰,成吉思汗卻等不到這一天了。

  那天黃昏,他躺在中軍的虎帳里,周遭都是從最忠誠的部落挑來的達爾扈特勇士。

  望斷北歸雁,英雄何時歸?

  遊子總在歸途?但是英雄之旅卻是無盡的荒蕪和孤獨。

  大汗博大的胸襟,泛起縷縷鄉愁。

  他揮了揮手,說:“再給我唱一曲古如歌吧。”

  “遵命,大汗。”鄂爾多斯宮廷樂師躬身退出帳篷,召來戲班子。

  樂師和歌手魚貫而入,在大帳一側席地而坐,支起馬頭琴,橫過弓弦,只待大汗身邊的管家下令。

  貼身管家俯身下來,貼著大汗的耳朵說:“汗爺,先唱戰神頌吧。”

  大汗半睜半閉的雙眸驀地一亮,太陽般射向麾下的鄂爾多斯樂師班子群落。

  拉馬頭琴,唱古如歌的樂師和歌手顫抖不已,一股暖流奔突全身,血也熱了。

  管家輕輕地點了點頭,馬頭琴響了起來,高亢,激昂,恢弘,穿雲破霧,飛向天穹。領唱的歌手一張國字臉龐,神情激昂,獨唱起古如歌的序曲——

  國家大廈是歷史見證,

  四個大大臣,是國家的棟梁。

  ……

  站在一側的歌手跟著引吭高歌:

  天馬像一匹神駒,

  棗紅色的神駒膘肥體壯,

  跨上它,可以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我們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

  大家在一起盡情歌唱。

  ……

  古如歌一如今天的“歌唱祖國”一樣,也是當時地道的主旋律,它一改蒙古長調的憂傷、淒婉、悲愴,曲調激昂、抒情、歡樂,聽了讓人心潮澎湃。

  大汗的淚水涌了出來。神駒從天邊踏雲而下,落在草原上,要馱著他去那遙遠的地方。一個帝王將相、王公大臣、販夫走卒、歌伎銀匠的靈魂和肉身都要去的天堂。

  也許大汗的肉身會寂滅,可是靈魂卻能永遠活在蒙古高原,活在鄂爾多斯這片神奇的大地上。

  當年,大汗揮兵西去,飲馬黃河,馳騁在鄂爾多斯高原上,越過阿爾巴斯山。

  一曲歌畢,又頌一曲。頌過蘇勒德白纛(國旗),再歌黑纛(軍旗),唱得大汗英雄之淚,愴然而下。一直倚在睡榻上的他,從沉醉中醒來,拭去淚痕,說:“本汗爺,徵戰半生,時日無多,不是戰死沙場,便是回歸故鄉。給我唱一曲懷念故鄉的長調《什拉灘》吧。”

  汗爺思念故鄉了。

  66歲高齡,成吉思汗率領十萬大軍,最後一次攻打西夏國。三兒子窩闊臺、小兒子拖雷隨軍出徵。

  秋風草葉黃,正是狩獵時。出徵的戰鼓已經擂響,這是大汗馬背生涯中的最後一次遠徵。到了木納山(陰山)以南,天下黃河從雲間落下,內彎成弓形,又似一個鷹嘴,蒙古語稱“木納火失溫”,意為木納山嘴。陰山之南,便是黃河南北的廣袤草原,即今日的鄂爾多斯地界。大汗馳目遠眺,天上草原奔來眼底,一派風吹草低見牛羊盛景,並有梅花鹿躍然其間。大汗不由得心生感嘆:“這里是梅花鹿兒棲身之所,戴勝鳥兒育雛之鄉,衰落王朝的振興之地,白發老翁的享樂之邦。”

  右翼萬戶長怔然,沒想到一生馬背徵戰的汗爺會有如此風雅的詩人感嘆,問道:“大汗,此地將來可以做什麼?”

  “將亡之國可以寨之,太平之國可以營之,耄耋之人可以息止。”

  隨軍史官記下了這段話。

  大汗的目光仍然被這片廣袤無邊、山脊連綿的大地吸引,他驚呼道:“寶地,寶地!葬我于此,我的靈魂便可永生!”

  一言成讖。草原上不落的太陽,總有一刻要回歸草原的懷抱,它落在鄂爾多斯高原上了……將近八百載的歷史長河,在這塊神奇之地應驗般地發生了興衰成敗的英雄故事。

  那天阿兒不合(今阿爾巴斯)山在望。大汗渡過如弓的黃河,已是冬天。下雪了,阿爾巴斯山脈覆蓋著一層冰雪。

  大汗盤馬山崖,俯瞰艽野。山坡上,阿爾巴斯白絨山羊還在悠然吃草,一群野馬卻從大漠上奔馳過來。

  “勇士們,誰套住它們,我有重賞!”大汗馬鞭一揮,英雄不減當年。

  威猛如虎的蒙古勇士馳馬狂飆而去。大汗也策馬下山,加盟圍獵。

  野馬群被越圍越小了。突然一匹白駿馬躍出馬群,昂然長嘯,如大汗長劍劃破天幕。只見那匹白駿馬蹄踏雪塵,躍然騰空,風馳電掣,如風雪滾滾,朝著中軍黑纛衝了過來。大汗的坐騎青豹花馬受驚了,一躍而起;馬背上的大汗太專注了,凝眸神駒,疏于防備,不慎墜落馬下,受了重傷,被抬進帳中靜養。

  左翼萬戶長勸道:“汗爺,撤退吧。西夏人築城而居,跑不了,不如等你傷好了再打。”

  大汗搖頭說:“不可。我與黨項人交兵多次,互有勝敗,此時若我軍一撤,西夏人會視蒙古軍畏怯。此戰關乎蒙古帝國的江山社稷——滅了西夏,才能最後徹底蕩平金朝和南宋。”

  左翼萬戶長說:“野孤嶺一戰,金軍精銳之師已經消耗殆盡;我軍佔領中都(北京)後,金皇室王公逃之夭夭,蜷曲到開封去了。蕩平弱金,指日可待。”

  “西夏屢降屢叛,剿滅了它。”大汗揮了揮手說。

  于是,大汗帶傷進攻西夏國。蒙古鐵騎朝著西夏領地滾滾而去。

  翌年六月,傷重未愈的大汗在六盤山避暑養傷,將士們則向西夏王國的靈州(朵兒蔑該城)合圍而去。

  李元昊百年江山岌岌可危,破城之時指日可待。眼見大勢已去,最後一位西夏王捧著國璽,向成吉思汗俯首稱臣。

  就在西夏王率臣民投降兩個多月後,成吉思汗已步入生命的黃昏,如七月流火,生命的天空有一顆顆流星滑過天幕。在授予小兒子拖雷為監國之後,大汗只等最後落日的降臨。

  日落的時候須有馬頭琴伴奏。

  馬頭琴再次響起。

  《什拉灘》哀婉的長調,如劍戟淩空一耀,像蒙古包的炊煙一樣飄向蒼穹,劃過黃昏的天幕。如虹,如閃電,蟒舞九天,飛向遠方,飛回家鄉,落在心愛的人住的帳篷上。

  也是這樣一個秋天的夜晚,在鄂爾多斯市鄂前旗,胖美人歌唱家其其格,為我唱了這首成吉思汗最愛聽的《什拉灘》。

  其其格是烏蘭牧騎歌手,國家二級演員。她的歌聲似百靈,如天籟,悠揚的長調,就像大汗揮戈天下的長號,撞擊著每個勇士的心扉,也震撼了我。

  盡管我聽不懂其其格唱的蒙古語,但是憑借著十六歲就當兵的經歷,我感覺到,這是一個戰士坐在戰場上歌唱,有點四面楚歌的哀婉和感傷。

  鄉愁的天空突然離我很近。

  其其格一曲終罷,我才發現自己的淚水已不知何時涌了出來。

  我站起身來,將敬酒的銀碗捧在手上,請服務員斟滿一碗河套王酒,朝其其格走了過去,虔敬獻上。“美酒敬美女。”其其格粲然一笑,櫻桃小嘴綻成了一朵花。花張開了,只待瓊漿玉液。她仰起頭來,一飲而盡。

  拭去眼噙的淚珠,我對其其格說:“請將《什拉灘》的歌詞大意,說給我聽聽吧。”

  鄂前旗接待辦賽音吉日格拉主任是蒙古族,曾是烏蘭牧騎的馬頭琴手,不僅待客周到,主持節目也不遜央視名嘴。他接過其其格的話筒,對我說,尊敬的徐作家,《什拉灘》的故事,讓我來講。那是成吉思汗麾下的一名士兵,在攻打西夏國的時候,受了重傷,躺在什拉灘上,流了一天血,傷口怎麼也止不住;流到黃昏,血染什拉灘,天空都紅了,與夕陽融為一體。也許天黑了,血就會流光,生命之日便會隨著黑夜而降落。于是,他將戰袍解開,用手指蘸著自己的血,在羊皮戰袍的里面,寫下了羊皮書《什拉灘》。

  賽音吉日格拉主任說,歌詞的大意是:戰士思念家鄉,家鄉隱沒在雲層之上,拂照在蒙古大地的斜陽啊,西風戰馬,請將大汗的士兵思念家鄉和情人的情歌捎上。

  那個勇士在羊皮袍上寫下血染的歌詞,便挪動軀體,朝著日落方向,朝著自己家鄉,伴著帳篷里傳來的馬頭琴的琴聲,唱起蒙古族長調《什拉灘》。他唱了一遍又一遍,歌詞哀婉,旋律憂傷,鄉愁裊裊,撞擊著每個遠離家鄉和親人的勇士心靈,于是所有的將士都跟著這個士兵唱了起來。

  “哪里在唱歌?”大汗當時坐在帳篷里飲酒。

  “報告汗王,是士兵們在什拉灘上唱歌。”

  “不會是漢人的四面楚歌嗎?”

  “不是。是汗王麾下的勇士在思念故鄉。”

  “我也思念故鄉啊。”大汗說,“只要統一中原,統一天下,我的勇士們就可以凱旋故里,與親人團聚。”

  “是!汗爺。”

  未曾實現統一中原夢的大汗就要離去。

  歸去來兮。英雄即將歸去。此刻,大汗已無遺憾:從肯特山出發,他統一蒙古部落;締造的一支無敵于天下的蒙古鐵騎,從蒙古高原鏗鏘而來,狼煙四起,黃塵滾滾,滅了金人,再攻西夏;最後的目標則是馬踏江南,將南宋王朝的帝後、嬪妃一一擄去北方。

  可是大汗看不到這一天了。

  六盤山的奇寒,讓墜馬而傷的大汗從此一病不起。

  聽過蒙古歌手唱的古如歌和長調後,夕陽西下,天幕黯淡,黑夜潮水般地涌進帳篷。大汗回光返照,生命稍縱即逝。他半倚的身體躺了下來,手腳漸涼,氣若遊絲。

  “大汗!汗父!阿爸!”拖雷監國撲上前去。

  成吉思汗以英雄之姿,下了最後一道諭旨,說:“眾愛卿聽令,我死後,拖雷可做大蒙古國的監國。”

  群臣高呼:“遵旨!”

  此時,成吉思汗只剩最後一口氣了。

  “快將白駱駝毛拿過來,吸住汗父的最後一口氣!”拖雷喊道,“留住大汗的靈魂!”

  一個巫師撲了過來,將白色駱駝毛捂到成吉思汗的鼻子上。

  大汗的最後一口氣,吸進白駱駝毛中,靈魂附于其中,肉身則溘然長逝。

  “靈魂活了!大汗的靈魂活了!”巫師虔誠地捧著吸住大汗最後一口氣的白駱駝毛,走到一個鑲銀的箱子面前,打開箱蓋,將白駝毛放了進去,將一個遊蕩在鄂爾多斯高原上的偉大靈魂,還有汗爺出生時的臍帶一並放了進去,再套上銀箱,一個套一個,一下子套了四個箱子,一把銅鎖,一把銅鎖地鎖了起來。四把鑰匙,分別交給四位達爾扈特人的達爾古。

  大汗身軀寂滅了,可是靈魂卻已經永生。一個大英雄的靈魂從此遊蕩在遼闊的鄂爾多斯高原。

  那時的蒙古民族崇信薩滿教,敬奉天地鬼神,期待死後能與藍天白雲、廣漠草原融為一體,看重靈魂再生,不屑于內地的入土厚葬。不論王公貴族,抑或蕓蕓眾生,人之將死,只要用白駝毛放在鼻子上,吸住最後一口氣,就認為挽住了一個人的靈魂。而逝者的遺骸,則用牛車、馬車拉到草原深處,將肉身放進一棵掏空了樹心的大樹,然後放入新挖的坑中。一抔黑土掩埋之後,蒙古族人再揮舞牧鞭,驅趕牧馬,圍著新墳,一圈又一圈地來回奔馳。馬踏新土,復為平地,新墳從此成為大地上的一粒塵埃,不留半點痕跡,無法尋找,沒有漢地的樹碑立傳、墓志銘之類萬古不朽的標志。靈魂活著,才會永恆,才會永遠活在親人、族人和部落的中間,千秋萬代。當戰爭襲來,或者草場需要輪牧時,蒙古人就帶上逝者仍然活著的靈魂,趕著羊群和牛馬,帶著心愛的女人,走向遠方,走向另一片天上草原。

  如今,漢地乃至國外一些蒙古學者一直在執著地尋找成吉思汗掩埋之地,這讓蒙古高原上的蒙古族專家倍加反感。可是前者卻我行我素,仍在執拗地追尋大汗的王陵。有時,我覺得可笑。

  成吉思汗究竟葬于何處?其實,按照蒙古汗王秘密下葬的安葬習俗和見送葬者必殺無疑的傳統,離成吉思汗去世最近的蒙古族歷史文學名著《蒙古秘史》,最有可能記載翔實。這本書成書年代離鐵木真去世僅13年,可是對其葬地,只字未提。

  南宋理宗嘉熙年間,奉命到蒙古地區考察的漢使彭大雅和徐霆合著的《黑韃事略》,第一次提及成吉思汗葬地在“瀘溝河之側,山水相繞”。這部書成書年代,距大汗駕崩也才11年。

  《元史》成書于1370年,書中有《太祖記》,距成吉思汗辭世143年,說“葬于輦谷”。

  繼《蒙古秘史》以後,又有另外兩部蒙古歷史名著《蒙古黃金史綱》和《蒙古源流》,成書于17世紀,也都有提及。前者採取兩種說法,一說葬于“不面罕—哈里墩”,一說葬于阿爾泰山之陰,肯特山之陽,名為大鄂托克的地方。

  《蒙古源流》作者沙囊車辰,係成吉思汗黃金家族的後裔,他採用後一種說法。

  而馬可波羅是見過忽必烈的外國人,他在《馬可?波羅遊記》中說“一切大汗和君主之一切後裔,均應葬于阿勒臺山上”,與《蒙古源流》說法一致。

  成吉思汗真身究竟藏于何處?

  20世紀初,著名蒙古學者、北京大學歷史地理學教授張相文認為,成吉思汗藏于鄂爾多斯伊金霍洛。而另一位蒙古學者屠寄則針鋒相對,說葬于外蒙古客魯倫河曲之西、土拉河之東,肯特山之陽。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成陵專家旺楚格先生卻不以為然。他說爭論真身葬于何處,對于蒙古民族,毫無意義。

  那天清晨,曙色初露,旺楚格與我相向而坐,閃爍著一雙蒙古人特有的小眼睛。一輪從東山升起的秋陽,斜射進來,瀉在東勝區一家溫州人開的茶館里。我喝著故鄉的普洱茶,茶霧裊裊中,聽旺楚格說起蒙古人的葬禮。

  旺楚格先生操一口北方普通話,字正腔圓。他說蒙古人只重靈魂,不重肉身,王公貴族、黎民百姓,概莫能外。

  大汗也不能脫俗嗎?

  只要是蒙古人,都不能脫俗。

  我懂了。聽了旺楚格長長的敘述後,我明白了一個理:成吉思汗的墓地,永遠也找不到,任何為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的尋找,皆徒勞無益。

  鄂爾多斯山岡上的陽光斜射進來,晨曦冉冉騰騰,室內的殷紅色漸成金箔之色。此刻的陽光,也就是大汗下葬那天早晨的陽光吧——

  成吉思汗的遺體被戰車載著,朝著鄂爾多斯高原,朝著蒙古高原,絕塵而去。

  靈車之後,蒙古軍隊的千軍萬馬緩緩緊隨,古如歌激越昂揚,長調悠長肅穆,馬頭琴婉轉低泣,萬千將士皆在慟哭。還有大汗的臣民、女人和孩子們,長長的隊伍,車轔轔,馬蕭蕭,悲號入雲霄。

  終于走進草原深處,草原深處的天堂。

  拖雷監國喊了一聲“停”。

  大汗的靈車戛然停下。

  幾個達爾扈特人一躍而出,揮動劍戟,長纓、利斧、大刀,往草原的心臟,直刺而下,瞬間,便挖出一個坑。

  “起靈!”

  戰車上靈棺被抬了下來,那是一個空心大胡楊,大汗的遺體就裝在樹心之中。蒙古勇士緩緩扛起,邁著軍人步履,走向葬地。

  古如歌唱起來,白纛國旗祭,黑纛戰神祭,祭師在一一祭奠。

  長調縈繞天空,浮在百靈翅膀之上,馱在大雁的長頸上,拴在雄鷹的雙翼上。勇士歸鄉,英雄歸家,家就在萬里草原上。

  在馬頭琴的戰馬奔騰中,鄂爾多斯衛兵扛著成吉思汗的遺體,來到草原的墓穴前,輕輕地放了下去。萬千將士擁上來,每個人都將一抔土,倒進了大汗墓穴。一粒塵埃,一抔黑土。人似風塵一粒塵埃,生時落在沙粒上赤條條而來,睡在小草之上;死時也該赤裸裸入土為安,融入大地,魂歸草原。

  將士走過了。

  成吉思汗的葬身之地,被塵土掩埋了。拖雷用戰袍兜著肯特山之土,撒在汗父的墳上,然後向全軍將士揮了揮手,喊道:“萬馬踏墳!”

  萬馬長嘯。風塵滾滾。

  大汗麾下勇士縱馬而馳。如狂潮,如風暴,滾滾鐵騎,旋轉成一道狂飆,一個颶風弧線,圍著汗爺埋葬的圓心,馬踏黃土,踏成了鄂爾多斯高原,踏成了蒙古高原。

  萬馬踏過。

  蒼生踩過。

  大汗真身與鄂爾多斯高原,與蒙古高原亙古一體,什麼地標也看不出來了。

  祭師突然喊道:“將白駱駝的幼仔牽過來!”

  一個達爾扈特勇士,走進駱駝群,牽過一頭不到一歲的小白駝。

  在被萬馬踏平的草原中心,祭師揮舞長劍,朝著小白駝的長頸斜刺而去!寒光閃閃,青鍔濺血,小白駝長嘯一聲倒地,血流成溪,染紅這塊大汗的長眠之地。

  將士散去了,朝著金國燕京城,浩浩蕩蕩而去。

  蒼生散去了,回到自己的蒙古包,等著遠徵的兒子、丈夫歸來。

  唯有那一群白駱駝留下了,在母駝的率領下,嗅著幼駝的氣味,尋找那血腥氣,流著淚水,終日不離,終年不棄。

  800年流逝,凡有白駱駝悠然吃草的地方,就可能是掩埋大汗的聖主之地。

  在鄂爾多斯高原,我看到的白駱駝最多。

  在阿拉善盟的額濟納旗,我也看到白駝在沙地上匆匆走過,成群結隊地徜徉在胡楊林中。

  而走過西居延海,再往前走,便是國界,離蒙古國的肯特山不遠了。我又看到白駝的身影。

  葬我于鄂爾多斯之上。

  葬我于蒙古高原之上。

  葬我于肯特山之上。

  大汗也許會埋在每一個該埋的地方,可是他的靈包亦叫八白宮,卻留在了鄂爾多斯。

  一個改變世界的大軍事家,一個偉大的戰士,一個真正的軍人,一個王者的靈魂,便永遠活在鄂爾多斯這片王者之地。

  2007年仲秋,我第一次踏上鄂爾多斯,走進成陵,佇立在八白宮前,面對吸附著大汗最後一口氣的靈包,驟然下跪,以一個16歲就當兵的軍人之身,向成吉思汗大帝的雄魂磕了三個頭。

  站起來的時候,我向一代天驕行了一個神聖的軍禮。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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