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折 鄂爾多斯名片
達爾扈特人的前世今生
大汗的真身埋入蒙古高原。
可是大汗的英魂卻活在鄂爾多斯,活在蒙古人的心里,活在華夏邊緣的北方大地,由他最忠誠的皇宮衛隊——達爾扈特人守護。
我結識的第一位達爾扈特人叫那楚格,鄂爾多斯市成吉思汗陵管委會副主任兼文管所所長。
那是深秋的下午,我從東勝大酒店前往成陵,採訪達爾扈特人的達爾古(首領)的後裔王衛東(蒙古名為額爾德尼森布爾),他現在仍像他的父輩一樣,世襲成陵的祭師。
車出東勝城。倒車鏡中,一座崛起之城在山之巔漸漸遠去。遠處,秋陽西斜,空山寥廓,赤橙黃紫綠,浮冉于山野。公路兩廂的楊樹、松樹、盤地柏,一洗春夏的翠綠,悄然鍍上一層金色。天空透亮,一片迷人的湛藍,讓人忘卻了這里曾是毛烏素沙漠的腹地。
越野吉普在寬敞的馬路上風馳電掣,十多分鐘的車程,才別東勝,又見康巴什新城。這是離大汗成陵不遠,寫在王者之域上的一個新世紀大手筆。
小車由城東而入,寬敞的街道四通八達,每個建築都是蒙古風情和元素的凝固符號。城郭之重,氣韻沉雄,那泱泱氣派,讓人聯想到長安城,想到元上都、元大都,想到當今的京畿大衢。駛入城中,我又懷疑走在俄羅斯紅場的大道上,懷疑走在香榭里大道的凱旋門前。我按下車窗,撞入眼球的建築連綿不斷,有蒙古馬鞍造型的會展中心,有鄂爾多斯女人頭飾造型的博物館,有三部蒙古歷史文學巨著打開的圖書館;還有紅砂岩造型的民俗館,草原上的小草野花盛開的體育館。更多的經典之作,則剛露出地平線,凸顯一副骨骼,然而可窺一斑,讓我想起一句最通俗卻又最深刻的話——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
車至康巴什市委和市府大樓前,戛然停下。
陪我去成陵的市委副秘書長郝海榮說:“徐作家,請下車吧。”
“為何下車?”我問。
“想讓你看看廣場上的四座雕塑,增加一點對康巴什的感受。”
“好啊!誰的手筆?”
“《黃河母親》的作者何鄂。”
“是她啊!”
“你們認識?”
“未曾謀面,卻是神交,我在蘭州城看過她的《黃河母親》,那是真正的華夏之母。”
“康巴什廣場上的雕塑,才是老太太的巔峰之作。”郝海榮說,“環顧天下,沒有哪個雕塑家有她這樣幸運,她的雕刻刀將一代天驕的歷史雄風和胸懷神韻永遠留下來了。”
“是嗎?快過去看看。”我被誘惑了。
我跨出車門,抬頭看去,康巴什市委大樓確實蔚為大觀。
我轉身朝市委大樓廣場信步而去。
廣場前邊,一東一西,兩座銅雕之山。東邊是《成長之路》,西邊為《走向世界》。成長之路,其實就是英雄之路,是一個英雄成其為英雄之前,所經歷的不同凡響的磨難,透著蒙古民族的堅韌、執著與寬厚,像鷹一樣的頑強精神。
而最令人震撼的是《走向世界》。千軍萬馬,戰將雲集,大汗登高一指,鐵騎滾滾,萬馬奔騰,朝六盤山而去,朝金大都而去,朝中原腹地而去;像潮水,似黃塵,漫漶八方,籠罩蒙古高原;大潮淹過,大風起兮,秋風落葉,摧枯拉朽,席卷歐亞大陸。
開天辟地一汗王,誰說一代天驕只識彎弓射大雕?他成就了中華帝國最大的版圖,讓歐洲大公諸國落花流水,獻城稱臣,不寒而栗。
自豪啊!
何為上古之風?何為正大氣象?何為氣吞江河?佇立在這兩組雕塑前,我突然想起了長沙太傅賈誼《過秦論》的開篇:“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並吞八荒之心。”
冥想中,凝固于雕塑上的鐵騎飄然而下,站在我的面前。大汗的達爾扈特衛隊成了先鋒,朝成陵的山巒滾滾而去,卷起一片煙塵。
絕塵而去,風煙散盡。鐵騎變成了白色牛頭吉普,過伊金霍洛旗,進入成陵,朝成陵後邊一座新建的小鎮駛去。
秋陽正濃,暖暖的,在成陵的山巒上撒下一片海棠血色,也涂鴉在小鎮形態各異的蒙古建築之上。
車子在一幢蒙古包似的小樓前停下。我看到成陵管委會的牌子。臺階下,站著一個人,等待我們,寒暄幾句,便引領我們上了二樓,走進一間大辦公室。
那楚格坐在一張寬敞的大班桌前。看到我們走進去,他連忙從高背椅上起身說:“請坐。”
交換過名片,我一看“那楚格”三個字,說:“你這不是蒙古名字啊,怎麼有點像不丹國王的名字?”
“是啊,我的名字是梵語。”
“誰給你取的?”
“廟里的喇嘛啊。”
“難怪了,請將全名寫出來。”
那楚格在我的採訪本上寫下了那楚格?道爾吉的全名。我在靠門口的沙發前落座。他的背後,挂著成吉思汗的畫像,是明代故宮的版本。畫像下邊放著一幅油畫,畫的是一群蒙古勇士騎著白駱駝徵戰的戰爭場面。畫中央,一匹白駱駝畫得很寫實;駝背上騎著一位蒙古勇士,在敲擊戰鼓,頭轉過去,臉上只是幾筆掠過,戰士的盔甲卻畫得十分精細,與駱駝的身體有點不成比例。
我突然對這幅油畫感興趣,問道:“這幅油畫是本地畫家畫的嗎?”
“不是。”那楚格搖了搖頭說,“是蒙古國畫家畫的,委托我幫他賣。一直找不到買家。”
“要價多少?”
“三四萬吧。”
“有點貴了。”
“你懂?”
我點了點頭說:“我在創作室管著七位畫家。”
“哦!”那楚格有點訝異,說,“你看這畫有什麼毛病。”
“豈敢,豈敢。戰爭的場面倒是挺震撼的,只是寫實的功力不夠。白駝之上的勇士的臉過于模糊,形象和線條找得不準。”
“得其神就不在乎其形了。”那楚格說,“這幅油畫上的勇士就是我們達爾扈特人,黃沙百戰擂戰鼓,駝鈴依然在,不見徵人歸。”
“好有詩意啊!”我感嘆道,“難怪我在鄂爾多斯草原上見到這麼多的白駱駝,仰首長嘯,悠然走過蒙古大地。看來有白駱駝的地方,就有大汗的靈魂啊!”
“是啊!”那楚格說,“大汗的法體融入草原,有白駱駝相伴,而遊蕩在鄂爾多斯高原的靈魂,則由達爾扈特人護衛。”
“800年長明燈不滅。世界上有哪位帝王擁有800年不散、不斷的守陵人?獨成吉思汗大帝一人!”
“達爾扈特人是什麼樣的人啊?”我問道。
“你問我們的祖先嗎?”那楚格平靜的神情突然飛揚起來,說,“達爾扈特人由幾支部族組成,最主要的一支是兀良合部,曾在貝加湖一帶以狩獵為生,13世紀遊牧到了肯特山居住,那是成吉思汗的誕生之地。當時,鐵木真登高一呼,以者勒蔑為首領的兀良合人追隨左右,橫戈馬上,為成吉思汗統一蒙古高原立下赫赫戰功。1227年,成吉思汗率大軍在寧夏靈州攻破西夏的朵兒蔑該城,病歿于六盤山,監國拖雷命“兀良合千人守之,免其軍役”,忠心耿耿的兀良合人守著主上的靈包,一守就是近千年。
“我們的祖先中,還有一部是成吉思汗的親兵。1206年,建立大蒙古國後,鐵木真擴充了自己的親兵,這些衛兵又稱萬名客什克騰(萬名受福者),總數為10000人。其中宿衛1000人,分成四隊,晝夜在鄂爾多斯輪流值勤。箭筒士1000人,作為弓箭手跟隨成吉思汗徵戰。其余8000人,則在平時分四班護衛大汗,戰時衝鋒在前。而這些親兵,全是萬戶長、千戶長、百戶長、十戶長的子弟,最終也成了達爾扈特守陵人的一部。
“達爾扈特人再有一部就是王公大臣和名將之後。成吉思汗的兩位重臣右翼萬戶長博斡兒出、左翼萬戶長木華黎,還有大汗麾下的四傑忽必來、者勒蔑、者別、速不臺等戰將的子弟,都在大汗的鄂爾多斯(即宮殿)當侍衛。成吉思汗去世之後,這些王公、名將之後,謹遵父命,留下來為成吉思汗守陵。
當時在蒙古高原上,有四大鄂爾多斯,除了成吉思汗軍中宮殿外,還有他的大夫人、二夫人和小夫人的宮殿。這些眾多的鄂爾多斯,在以後的歲月里,也漸次往伊金霍洛旗的靈寢之地靠近 ,形成了今天的達爾扈特部落。”
我喟然感嘆:“達爾扈特人了不得啊。乍看是一些平民,卻是生在貴胄之家、纘纓之族。堅守800年,忠貞不渝,這可是世界第一大奇觀啊。就忠貞誠信這一點,把世界上所有的民族都比下去了。”
“是啊,我也驚嘆自己的先輩們,能這樣堅守,不是一天兩天,不是一年兩年,近800年了。草原沙地,滄海桑田,改朝換代,江山易主,不改初衷的,是我們達爾扈特守陵人的忠誠。
“是啊,現在看來千古一帝,並非秦皇,而是大汗。”我喟然感嘆道,“秦始皇陵雖然有那麼多燒制的秦俑和兵馬車方陣,但都是泥雕的,是凝固不變的;而大汗的守陵衛隊卻是活人。守陵人世世代代的忠誠,大汗九泉有知,應笑慰九天。”
“大汗的靈魂活著。”那楚格朝成陵方向指了指,“我們的族人每天做什麼,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呵呵!”我笑了,問道,“那楚格副主任,你家也是守陵人?”
“是啊,世代守陵人。”
“離成陵有多遠?”
“八九公里吧。”
“家里是祭師嗎?”
“不是,我的祖上只是一戶真正的牧人,以放牧為生,卻是成陵的衛士。”
“是500戶不服兵役,不交賦稅的達爾扈特人嗎?”
“當然是了。”那楚格說。
他的一家住在離成陵八九公里的地方,單門獨戶。少年時代,他連與自己一起玩的小夥伴都沒有,每天唯有與妹妹嬉鬧。等到上小學和中學之後,就連蒙古話都說得不怎麼流利和順暢。
我點了點頭,又追問道:“達爾扈特人500戶是如何確定的?”
“那是吃朝廷俸祿的500戶啊。”那楚格說,“經歷元、明兩朝後,集中在鄂爾多斯伊金霍洛旗的達爾扈特人,掌管著大汗本人以及他的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的八白宮,還有白纛(國旗)、黑纛(軍旗)以及成吉思汗的金鞍、弓箭的祭祀。可是後來在祭祀中卻出現了推諉現象。此時,鄂爾多斯高原江山易主,進入到了六旗會盟的大清帝王朝。康熙三十五年,俯首稱臣的10個盟的王公貴族經過協商,決定組成500戶的達爾扈特,住在伊金霍洛旗,專事八白宮的祭祀、管理和守護之職,請求免除徭役和兵役,此舉得到康熙大帝的恩準。
“800年過去了,達爾扈特人還有多少戶?”我問道。
那楚格的右手受過重傷,指頭不全,當時他用左手掐指算道:“康熙三十五年,也就是公元1696年,有500戶達爾扈特人,共2200余人。
“到了1941年(民國三十年),在成陵周圍守陵的達爾扈特人共453戶,2093人。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達爾扈特人462戶,2071人;
“到了1987年,在伊金霍洛旗的達爾扈特人250戶,1200人,其中為成吉思汗陵守陵的人183戶,893人。
“跨入新世紀,2003年,成陵文物所統計,在鄂爾多斯的達爾扈特人1700戶,近6000人,其中伊金霍洛旗600戶,烏審旗200戶,鄂托克前旗400戶,鄂托克後旗、杭錦旗100戶,準格爾旗70戶。”
那楚格父母仍然健在,他與妹妹在蘇木(鄉)上小學,在伊克昭盟(2002改為鄂爾多斯市)讀中學。後來他考入內蒙古大學蒙文係,畢業後被分到了伊克昭盟報社,當過記者、編輯部主任、副總編、總編,2003年調到成陵管委會任副主任兼文管所所長。
滄海桑田,沙地變牧場。他又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守陵人,此時他已年過不惑。
談興正濃,忽聽敲門聲響,那楚格大聲喊“進來”。只見一位中年蒙古族婦女提著包,後邊跟著一位蒙古族老婦人,推門而入。
“阿媽拉!”那楚格一躍而起,神情變得柔和起來。
我憑著語感猜到,來者一定是他媽媽。
果然這兩個蒙古族婦女落座後,那楚格向我介紹,這是他母親和妹妹,他們今天晚上要回東勝。隨後,他又向母親和妹妹說道:“這是從北京來的作家,來採訪我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你母親叫什麼?”
他母親能聽懂我說漢話,卻用蒙語回答。
“妹妹呢?”
那楚格妹妹卻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語。
陌生感在一瞬間就消失了,他鄉成了故里。
那天晚上採訪完畢,我到成陵的布拉克浩特用餐,住在四星級蒙古包賓館里。因為天氣漸冷,旅遊進入淡季,偌大一個蒙古包宮殿群,只有我一個北京城來的人,一個有著16歲當兵歷史的軍人。
夜間的鄂爾多斯高原氣溫驟降,將近零度。我的蒙古包里兩臺電暖器全開了,仍然有點冷。在鋼筋水泥造的蒙古包里仰望穹頂,天上的寒星依稀可見,黃色的綢緞裝飾,披紗般從桃形的頂上披瀉而下,透著一種黃金家族的雍容華貴。
星夜難眠。直至淩晨時分,我才入睡,卻夢見成吉思汗的雄魂從成陵里躍然而起,揮鞭跨上戰馬;而我成了他麾下的一名士兵,扛著蘇勒德黑纛(軍旗),向歐亞大地進發。
前進!前進!蒙古帝國軍隊!
神聖的古如歌在我耳邊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