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士尋找大汗八駿
在鄂爾多斯草原上巡遊時,我夢想做一個騎士,那是血脈里鐵馬冰河入夢來的軍人基因使然。
那天上午,郝海榮副秘書長陪我去鄂爾多斯市所屬的7個旗採訪,車馳高原,我一直倚窗遠眺,極目天地——草原,闊闊空空;地平線,遼遼遠遠。冥想中,一個騎著白色駿馬的騎士,英姿颯爽地朝我奔馳而來。
那個騎士也許就是我的幻影,我的前世英姿。
可是在鄂爾多斯大地遊牧了10多天,我一直未見到一個騎士,翻身上馬,縱橫天上草原的雄姿。《敕勒歌》描述的盛景猶在——天邊羊群,簇簇,片片,如白雲一樣在草原上浮遊;可是放牧人已不再是騎士,而是騎著摩托車的牧羊人。草原上原始古風不再,多少令人有點遺憾。
遺憾歸遺憾,但是在鄂爾多斯高原未見騎士,我一點也不失望,我覺得這並不意味蒙古人不再喜歡駿馬,而是換了一種方式,他們由喜歡草上飛的駿馬,變為鐘情車輪滾滾的鐵騎。只要下了飛機,一腳踏進鄂爾多斯,便會發現一道奇異風景——候機樓前寬敞的機場大道上,悍馬、路虎、霸道、奔馳、寶馬,皆是名貴之車,應有盡有,真可謂香車寶馬,熙來攘往,就像當年汗血寶馬一樣,馳騁在鄂爾多斯大地上。
車上小憩,我漸漸沉入夢中,景色依然,幻境清晰可觸。我夢見自己變成一位騎士,騎著一匹白色駿馬,奔騰在草原之上,肩上扛著一桿大汗軍旗黑纛——蘇勒德。
一個激靈過後,我發現自己騎的白色駿馬,竟然是一輛日本霸道吉普車,白色的流線,與大汗當年寶馬相比,遜色多了。
乘坐這輛白色“駿馬”,我們往鄂前旗疾馳而去。
那天中午,在鄂前旗的一戶牧民家,旗委書記額爾敦倉陪我吃了一頓飯,一頓純正的蒙餐。
與我們一起吃飯的還有一個人——曹納木,一個70多歲的民間奇人。他在炕上,給我講當年到鄉下當工作隊的故事,笑得我們一次次捧腹。
午餐後,我對額爾敦倉書記感嘆:“這草原上不見牧馬人,也看不到騎士了。”
“有啊!”分管文教的副旗長孟克寶魯德說,“一會兒,就帶你去看一個騎士。”
“好啊!”
我們折返鄂托克前旗,駛進城里,接上一對蒙古族夫婦。他們上了孟克副旗長的車,然後駛離旗府所在地,朝毛烏素沙漠腹地風馳電掣般地駛去。
太陽像一個大鐘盤,時針已旋轉到了12點鐘刻度線,正挂中天之上。鄂托克前旗府在倒車鏡中漸漸消失,消失成一棵草原上的花朵。
“前方,有銅茶炊嗎?還是有大汗的八駿馬?”
坐在我們車里一個蒙古漢子賽主任說:“既有銅茶炊,也有大汗的八匹駿馬。”
“是嗎?”
“當然嘍!”
公路兩廂,綠色覆蓋。不過仍有沙脊梁時浮時現。
公路修得寬闊,車速很快,約莫行駛了40分鐘,車子終于駛離等級公路,轉進一片沙原深處。綠色覆蓋之中,還有一道道長長的沙丘之嶺,如一條巨脊之鯨,漫遊在毛烏素沙漠之上,周遭卻有一個個村落和剛收割過的莊稼地在視野里一點點地放大。在鄉村道上疾駛一段後,孟克副旗長的引道車在一幢新建的房子前戛然停下。
跳下車子,女主人掏出鑰匙,將新建房子的門打開,一個寬敞的房間出現在我們眼前。
“這個地方叫敖勒召其鎮塔步陶勒亥,簡稱敖鎮……”孟克寶魯德副旗長與我一齊走進牧民家,一邊給我介紹道。
這戶人家離村子甚遠,單門獨戶,新樓剛建成,由3間正房組成:一間客廳,一間帶炕的里屋,再就是一間廚房。穹頂上是一根根巨型橫梁,蘆葦席子鋪成的吊頂清晰可見。
我們坐到炕上,孟克寶魯德副旗長對女主人說:“來一壺馬奶酒!”
“他們家有馬奶酒?”我問。
“自己釀的,他家的鮮馬奶太多,喝不完,連我早晨喝的鮮馬奶,都是從他家打來的。這東西太好,能增強免疫力,強身壯體。”孟克副旗長說,“剩下來的,被他家釀成了馬奶酒。”
一壺馬奶酒端過來。女主人手執銀壺,捧著一個個銀碗,給大家斟滿。
孟克副旗長端起來一飲而盡。
郝海榮副秘書長也如此。
輪到我了,淺淺地品了一口,有點酸酸的膻味,倒也清冽。我憋了一口氣,一飲而下。
轉身坐到了炕上,我對男主人說:“談談吧。”
我打開採訪錄音筆,展開筆記本,問男主人:“你叫什麼名字?”
“格巴圖。”
“今年多大歲數?”
“63歲。”
“不像!看著只有40多歲。”
“呵呵,作家真會說話。”格巴圖笑了,說,“我是騎手出身,喜歡縱橫馬背之上,所以不老。”
“現在還當騎手嗎?”
“當然,我一生之中,參加騎手比賽拿了八九十個獎。”格巴圖指了指家里櫃子里的一大摞紅色證書,說,“那些都是賽馬比賽掙來的。”
“哦?”我既驚又愕,“現在還有騎士在比賽!”我連忙站起來身來,將70多個證書拿過一看,天!比賽幾乎遍及整個蒙古高原。
“你為什麼喜歡當騎手?”
“那得從我15歲當牧馬人說起。”格巴圖說,“那時,鄂前旗草原雖是沙地,但仍然有牧可放,沒有像現在禁牧、輪牧,養馬要圈一塊草地,那時生產隊養了一大群馬,馬兒可以隨便跑。我從小就愛馬,看到一匹馬,就想這馬如何,是劣馬,還是好馬,好在那里。我曾經放牧過這樣一匹千里馬,一口氣跑100公里,仍然輕松自如,一點也不疲憊。看到這樣的寶馬,就好像看到大汗的八駿馬在草上飛,心里爽快極了。”
風從毛烏素沙原吹來,吹得芳草如同平湖,漣漪四起。我倣佛看到鄂前旗的草原上,秋風乍起,黑雕盤旋于天穹。1960年,15歲的格巴圖穿著一件蒙古長袍,躍身上馬。策馬揚鞭,往山外那邊馳騁而去,追著夕陽,往遠處天邊草原上悠然吃草的馬群靠近。
日出日落,年年如是,天天如此。格巴圖的青春年代就在馬背上度過。每天太陽剛躍出天邊,他就趕著一群牧馬,朝著太陽升起的地平線奔馳而去。暮靄沉沉,又揮鞭趕馬,套住領頭馬,往蘇木馬圈里返回。
馬背上的日子隨風而去,吹老了歲月,卻吹不老一個牧馬少年的雄心壯志。後來,格巴圖長大了,成為一名蒙古大地上敢套烈馬、善騎駿馬的騎士,一次次在那達慕大會上飛奔,獨佔鰲頭。
格巴圖以為自己會像祖輩們一樣,在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上,極目斜陽衰草,以一個牧馬人終老。然而到了35歲那年,內地實行的生產承包責任制,落實到了他所在的蘇木(鄉),牧場和牲畜分給了各家各戶。大集體散了,驅趕千百匹駿馬在草原上奔馳的日子終結了,牧馬人格巴圖從此失業。
不當牧人,就做騎手。1981年,格巴圖給家里買了兩匹騍馬,期盼下一窩小馬駒。放了幾十年馬,放不下牧鞭。隨後,內蒙古大地賽馬漸漸熱了起來,每賽均有獎,獎金高低不一,少則幾千,重則幾萬。格巴圖騎著白駿馬去參賽,每賽必有所獲,經常第一個衝過終點線,奪冠而歸。打那以後的20年間,他捧回了八九十個賽馬獲獎證書,獎金累計起來,竟達到三四十萬。
雖然告別了牧馬人生涯,可是馬成了格巴圖的生命,魂牽夢繞。一天不騎馬,一天嗅不到馬的汗味,格巴圖就像丟了魂。
騎馬也好,走路也好,看見一匹馬,格巴圖都要湊到跟前看看,看它體形長得好不好,四碲的白色純不純,馬頭像不像是一條龍。
有點錢,格巴圖就想去買馬,想將蒙古高原上的寶馬一網打盡,盡收囊中。
聽說有一匹千里馬能連續跑100公里,格巴圖眼睛遽然一亮,問朋友:“此馬在何處?”
朋友說:“我也是聽賽馬騎手們說的,在蒙古高原上。”
“蒙古高原大啦!”格巴圖說,“漫漫幾千公里,到哪里去尋啊?”
朋友說:“格巴圖,找去吧,此馬若與你有緣,總會找到的。”
格巴圖點了點頭,兜里揣上幾萬元就出門了。
錫林郭勒盟、阿拉善盟、巴音淖爾盟、呼倫貝爾盟,凡有騎手的地方,他都去問,去尋找;終于在四子王旗,將這匹千里馬尋訪到了,花重金買下。
格巴圖得了駿馬,如大汗之魂附身。
騎在高高的千里馬上,格巴圖縱橫蒙古高原,參加一場場賽馬,總拿第一。在萬眾歡呼聲中,騎士的榮譽達到頂峰。當他沾沾自喜時,80年代初的一天,一個查汗達瑪的蒙古漢子從塔爾寺磕頭回來,帶來一幅唐卡,送給格巴圖,挂在牆上。格巴圖盯著唐卡上塔爾寺門前的八駿馬,眼睛燃起了雄雄烈焰。
格巴圖被吸引住了,每天都在看八匹駿馬。幻想之中,他倣佛看見天上神駒下凡,四蹄踏雪,仰首長嘯,雪色鬢毛如白雲飛舞。
于是他來到朋友查汗達瑪家,問這八駿馬是誰的戰馬。
“成吉思汗汗爺的禦前坐騎啊!”
“哦!汗爺當年有這麼八匹寶馬,我一定將它找齊,敬獻在成陵香案前,敬獻給全體蒙古人民。”
尋找八駿馬的夙願從此在格巴圖心里,一擱就是20年。
2002年,賽馬和放羊掙了40多萬的格巴圖決定去找成吉思汗的白色的八駿馬。
眾里尋它千百度。格巴圖畫了一個線路圖,第一站選在錫林郭勒,那是當年大清帝國的獵場,是世界上最美的草原。格巴圖揣了幾千元錢,坐車去了錫盟。
第一匹白馬很快就找到了,是一匹3歲白公馬,僅花了4000元錢。格巴圖欣喜若狂。
又過了一些日子,一位騎手朋友找到格巴圖,說蒙古高原上有一匹白馬,黑眼睛,甚至連嘴唇也是黑的。
格巴圖找去了。可惜一看,眼睛是花的,不是純種的大汗白色駿馬。他悻悻然而歸。
格巴圖走遍了阿拉善盟、呼倫貝爾盟、烏蘭察盟、鄂爾多斯高原,仍一無所獲。
2004年,格巴圖參加馬文化協會組織的比賽,有一個旗手告訴他,位于中蒙邊境的四子王旗,可能有一匹大汗的白駿馬。
“好啊!比賽一結束,我就去!”
格巴圖深知,有了第一匹白駿馬,就會有第二匹,第三匹,第四匹,直至找全八匹白駿馬。
第二天,格巴圖與一同參賽的騎士朋友一同去了四子王旗,策馬走遍每一個牧場。晴空萬里,不見白駿。正要怏怏而歸,天邊有一匹白駿馬踏雲奔來。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終于,在與蒙古國相鄰的牧場上,他找到了第二匹白駿馬。
到了2006年初,格巴圖已找到了七匹白馬,只差最後一匹。屈指算來,家里為此支出了30多萬。
妻子望著自己家低矮的屋子說:“格巴圖,這30多萬,夠我們蓋一棟水泥的小洋樓,可是卻被你將錢撒到大草原上。這七匹白馬,差不多一匹值5萬元,你算算值不值這麼多錢啊!”
“值啊!”格巴圖點了點頭,“大汗的白色八駿是寶馬,價值連城啊。我只花了30多萬就找全了,是汗爺在天之靈成全我啊!”
“還要找最後一匹白駿馬?”妻子問。
“當然要找!找全了,我就將八匹寶馬帶到各種各樣的蒙古賽馬會上,去展覽,去賽馬。”格巴圖說。
妻子看他這樣堅持,知道想擋也擋不住。
當大雁掠過鄂托克前旗的天空時,春天已經悄然而來。一個喜訊也傳到了格巴圖的家里,說陜西榆林有一匹白駿馬。
“此話當真?”
“當然是真的。”朋友答道。
“在什麼地方?”格巴圖已經急不可耐。
“榆林黃河邊白銀山上。”
“去白銀山!”格巴圖向妻子要了3萬多元錢,直奔榆林而去。找了3天,終于來到白銀山腳下。可是盤山的山道不通車,只能騎自行車。他借了一輛自行車,在又窄又坎坷不平的山道上,又走了3天,經過多方打聽,終于找到村里,看到最後一匹白駿馬。
“好馬!果然是大汗遺留在六盤山麓里的汗血寶馬!”
馬是找到了,如何將其牽下山卻是一個難題。牧馬人格巴圖此時已有強烈的市場意識,他與村里簽訂合同,一天付1000元,將這匹白駿馬拉到山下去,如果擦破了皮,摔傷了,摔死了,責任不在自己,他一分不付;假如毫發未損,3萬元的購馬費一分不少。
“好!格巴圖大哥!”村長和書記說,“我們漢人有句成語,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格巴圖笑了笑說:“成!我們鄂爾多斯人的優點就一個詞——誠信,就像達爾扈特人守陵一樣,承諾的事情,就是一諾千金。”
合同簽好了,格巴圖徑直下山,在白銀山下等候。等了兩天,那匹白駿馬終于被牽下來。
格巴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將白駿馬全身摸了一個遍,除了下石階時,蹄子有點劃傷,其他並無大礙。他將錢付給了人家。算來算去,只花了兩萬多元,卻將最後一匹白駿馬買到了,運到鄂托克旗時,總共也只花了3萬多元。
整整找了8年,終于將八駿馬找全了。過去他一直不敢跟老婆實說,找這八匹馬到底花了多少錢。
最後一匹白馬被牽進鐵絲圍起來的馬圈,站在春天陽光下,八匹白駿反射著陽光,熠熠生輝。格巴圖將查汗達瑪那幅唐卡找了出來,與之對照,與當年大汗的八駿馬幾乎一模一樣。
興奮之極,他大聲對妻子喊道:“老婆,拿酒來!”
妻子端來一壺馬奶酒,斟滿一大銀碗,遞給丈夫。格巴圖第一碗敬天上的大汗,說:“我是蒙古之子,今天可以告慰大汗,我終于將您的八駿馬找全了,九天之上,請看吧,像不像您的坐騎。”
把酒臨風,朝天而灑。
第二碗敬地,嘩嘩灑下,芳草離離,廣袤草原,是蒙古民族賴于遊牧的大地。
第三碗則敬妻子:“老婆啊,我花了家里的錢,你從未阻擋過,你是真正的蒙古女人。”
妻子說:“格巴圖,告訴我,買這八匹馬到底花了多少錢?”
“40多萬。”
“天!比買這幾十匹黑駿馬棗騮馬還貴啊!”
“不貴,只多花了這麼一點錢,我就將蒙古騎士的魂兒找回來了!”
妻子似懂非懂,說:“格巴圖,你見的世面多,你說好就好。八匹白馬都找到了,咱這老屋是不是該改造改造了?”
“是該蓋新房了,就在老屋旁邊,我給你起一棟新樓。”格巴圖說。
我們坐在格巴圖新蓋的小樓里,我問:“這幢樓花了多少錢?”
“十幾萬。”
“只是八駿馬的三分之一啊。”
“對啊!可是八駿馬讓我找回了騎手的榮耀,在賽馬會、那達慕大會上,它們一出現,就引起極大轟動。”
“去看看你的八駿吧!”
步出格巴圖家的新屋,斜陽衰草,大地歷歷。在離他們家北邊不遠的馬圈里,八匹白駿馬與一群黑駿馬圈在一起,曬著太陽,悠然漫步。當我們漸漸靠近時,白馬一驚,蜷縮一隅。格巴圖一聲呼哨,八匹白駿馬便奔騰起來。
大汗的鐵騎重又驚現于鄂爾多斯高原,八駿馬招魂,蒙古騎士之魂重又活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