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第一章

時間:2012-06-26 09:30   來源:中國臺灣網

  我時常想知道,人們在生命中的最後幾個小時里都想了些什麼。他們知道有可怕的事情即將發生嗎?他們是否覺察到悲劇即將到來,因而將愛人緊緊摟在懷里?又或許,這些事就這樣發生了,讓人猝不及防?一位四個孩子的母親,她也許剛剛把孩子們在床上安頓好,正擔心著次日怎麼拼車出行,正惦記著洗衣機里沒處理的衣物,正納悶爐子怎麼又發出了奇怪的噪音,卻聽見一陣可怕的吱嘎吱嘎聲從樓下傳來。又或,一位少女,明明正夢見自己周六和閨中好友們上街購物,可當她睜開眼睛時,卻發現房間里多了一個人。又或,一位父親,猛地驚醒過來,還沒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沉重的榔頭已經襲向他的眉間。

  在我所記得的最後那六個小時中,我給蕾準備了晚餐,卡夫乳酪通心粉,上面蓋了幾片火腿。我還給她切了個蘋果。她吃掉了脆生生的白色果肉,但拒絕吃紅色的蘋果皮。我告訴她,蘋果的營養元素都在果皮里。她轉了轉眼珠——那狡黠的表情不像四歲的女孩,倒像是十四歲。我們已經就她該穿什麼衣服的問題爭執過幾次了——她喜歡穿短裙,我和她爸爸則更傾向于讓她穿長些的連衣裙,她想要一件比基尼,我們卻堅持讓她穿連體式泳衣。我估摸著,照這麼下去,再過幾個星期,她就該找我們索要車鑰匙去兜風了。

  隨後,蕾想要上閣樓去玩“尋寶遊戲”。我告訴她,現在該洗澡去了。確切地說,是淋浴。我們在樓上浴室的大浴缸里一起洗了個澡,自蕾還是個嬰兒的時候起,我們就一直保持著這樣的習慣。蕾往她的兩個芭比娃娃和一個橡皮小鴨子上涂著沐浴露,我則把沐浴露在她身上涂抹開。等我們洗完澡,身上會散發著芬芳的熏衣草味,而鋪滿了黑白棋盤狀瓷磚的浴室,則籠罩在霧騰騰的水蒸氣中。

  我尤其喜歡洗澡之後的那套儀式。我們會裹著大大的浴巾,徑直走下冷颼颼的樓梯過道,來到傑森和我的臥室,然後在那張大床上躺下,肩並肩,手挽手,但是腳趾頭伸在外面,輕輕地互相觸碰。我們那只橙黃色的虎斑貓,史密斯先生,也會跳上床來,居高臨下地用它那雙金黃色的大圓眼睛瞪著我們,長長的尾巴還會不時拍打幾下。

  “今天你最高興的事兒是什麼?”我問女兒。

  蕾皺了皺她的小鼻子。“我不記得了。”

  史密斯先生從我們身邊踱開,在床頭板那邊給自己找了個舒服的地兒,開始梳理自己的毛發。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今天我最高興的事兒就是從學校里回家來,得到一個大大的擁抱。”我是一名教師。今天是星期三。每逢星期三,我就會在四點鐘左右回家,傑森會在五點鐘左右離開。蕾現在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程序。爸爸負責白天,媽媽負責晚上。我們打從一開始就不希望由陌生人來撫養我們的孩子,而且我們實現了這一願望。

  “我能看動畫片嗎?”蕾問道。她總是這麼問。要是我們由著她,她跟DVD影碟機生活在一起都沒問題。

  “不能看,”我輕輕地答道,“跟我說說學校里的事吧。”

  “就看一部短片嘛。”她反對道,然後得意洋洋地提出,“看蔬菜寶寶!”

  “不能看。”我重復道,然後把一只胳膊抽出來,伸到她下巴那兒去呵癢癢。現在已經快八點了,我知道她累了,所以有點使小性子。我得想辦法不讓她在臨睡之前大發脾氣。“現在跟我說說學校里的事,好嗎?你們今天吃了什麼點心?”

  她也把胳膊抽出來,在我的下巴底下呵癢癢。“胡蘿卜!”

  “哦,是嗎?”我又伸手撓她的耳朵後面,“誰買來的胡蘿卜?”

  “海蒂!”

  她試著想撓我的胳肢窩,我敏捷地躲開了。“今天上了畫畫課還是音樂課?”

  “音樂課!”

  “音樂課上是練唱歌還是學樂器?”

  “彈吉他!”

  她把浴巾扯下來,蹦到我身上,用靈活的小手指頭在我全身上下所有她夠得著的地方亂呵一通,這是蕾在一天結束之際,最後發泄的一通精力。我努力把她擋開了,但自己笑得從床邊掉了下去,重重落在硬木地板上,發出一聲巨響,這讓蕾笑得更厲害了,史密斯先生也抗議似的吼了兩聲。

  我給自己拿了件長T恤,給蕾找了件印著小美人魚的睡衣。我們肩並肩地站在橢圓形的鏡子前面,一起刷牙。蕾喜歡和我同時吐出嘴里的牙膏沫。又給她講了兩個故事,唱了一支歌,看了半幕百老匯歌舞劇之後,我終于使她在床上躺了下來,手里還抓著她喜歡的小兔玩偶,史密斯先生在她的腳邊蜷成一團。

  八點三十分。我們的小房子終于屬于我自己了。我在廚房的吧臺那兒安頓下來,一邊喝著茶,一邊批改試卷,還特意背對著電腦,以免被它誘惑。一只貓咪鬧鐘在九點整的時候發出了喵嗚喵嗚的報時聲,那是有一年聖誕節傑森給蕾買的禮物。報時聲回蕩在這座上世紀50年代建成的兩層小樓里,讓它顯得比實際更加空曠。

  我的兩腳有點發冷。這是新英格蘭的三月,天氣依然寒冷。我知道應該穿上襪子,可就是懶得站起來。

  九點十五分,我開始了自己的例行巡視。先把後門鎖上,接著把每一扇窗戶的插銷插好,最後,上好了鋼制前門的雙保險。我們住在南波士頓,一個中產階級社區,鄰居大都謙和有禮。街道兩旁栽種著成排的樹木,還有適合全家遊玩的公園。這里有很多孩子,很多溫馨的白色柵欄。

  我又檢查了一遍門上的鎖,看看窗戶插銷牢不牢靠。傑森和我都認為這樣做有充分的必要。

  然後我再度站在電腦前,感覺到自己有點手癢。我告誡自己,這時候該上床睡覺了,警告自己別在電腦前坐下來。但又覺得不管怎樣,自己都可能會坐下來。不過幾分鐘而已,不就是查收幾封郵件嘛,能有什麼大礙呢?

  在最後一刻,我用自己都沒想到的意志力戰勝了電腦的誘惑。我把電腦關上了。另一條家規:上床睡覺前必須關上電腦。

  一臺電腦就是一個門戶,你知道的,一個通向你家的入口。或許,你並不知道。

  很快,你就會明白了。

  十點整,我把廚房的燈給傑森留著。他沒打電話回來,顯然今晚的工作很忙。沒什麼,我告訴自己。忙就是忙。似乎我們保持沉默的時間越來越久了。這種事情的確會發生,特別是當你有個小孩的時候。

  我又想起了二月份的那次旅行。從一般人的觀點來看,那次舉家出遊在我們所經歷過的事情中,既不算太好,也不算太糟。我想弄明白。不僅去了解我的丈夫,還有我自己。要知道,覆水難收,做過的事情沒法改變,說過的話也沒法收回。

  今晚,我無法糾正任何事情。事實上,數周以來我都沒能設法把事情糾正過來,這讓我的心頭充滿了越來越多的恐懼。我曾經相信,愛能夠治愈一切傷口。現在,我清醒多了。

  我在樓梯頂端蕾的房間外面停下腳步,這是今天最後一次例行夜巡。我小心地把門推開一條小縫,往里看去。史密斯先生那金黃色的眼睛正注視著我。他沒有起身相迎,我也不會怪罪他,因為眼前的場景太溫馨了,蕾蓋著她那粉色與綠色小花交映的被子,蜷縮成一團,嘴里含著自己的大拇指,幾綹黑色的卷發露在被子外面。她看上去倣佛又變成了嬰兒,我抱著剛出生的她,那一幕倣佛就在昨日。然而四年時間不知怎的一晃而過,如今她已經能夠自己穿衣、自己吃飯,並且隨時告訴我們她對生活的所有看法。

  我知道我愛她。

  我還知道,“愛”這個詞,不足以表達我心中懷有的那種情感。

  我輕輕地關上門,慢慢走回我自己的臥室,鑽到那床藍綠色的拼布被子下面。

  臥室的門沒關,是給蕾留的。走廊里的燈沒關,是給傑森留的。

  晚間巡視結束了。一切正常。

  我側躺在床上,兩膝之間夾著一個枕頭,手則擱在臀部。我看著眼前的一切,卻又對一切視而不見。我想我累了,我把事情搞砸了,我希望傑森能在家里,可我又很欣慰他不在,我需要想出些對策,可我對此毫無頭緒。

  我愛我的孩子。我愛我的丈夫。

  我是個傻瓜。

  然後我想起了一些事情,那些我很長時間都沒想過的事情。這些碎片與其說是記憶,還不如說是氣息:玫瑰花瓣,碾碎了的,凋零的,在佐治亞州的炎熱天氣下,在我的臥室窗外升騰。此時,媽媽的聲音從黑暗的房間里飄了過來:“我知道那些你不知道的事情……”

  “噓——”我喃喃低語。我用手按住胃部,今晚我想了太多事情,那些事原本是我花費大半生時間想盡力忘記的。

  “噓——”我再次低語。

  然後,從樓梯底下傳來了一聲低響……

  在我所記得的最後那些時刻,我真希望能告訴你,當時我聽見了一只貓頭鷹在黑夜中呼嘯而過。或者看見一只黑貓躍過圍欄。或者感覺到發絲在我裸露的脖頸上輕觸。

  我希望我能告訴你,我看到了危險,我經歷了激烈的打鬥。畢竟,在所有人之中,我最應該明白,愛能輕易地轉化為恨,欲望會讓人難以自拔。在所有人之中,我本來最應該預見到危險的來臨。

  但是我沒有。我真的沒能做到。

  上帝啊,救救我吧,當他的面孔從我門口的陰影中浮現出來時,我的第一個念頭是,他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英俊,我仍希望我能用手去感受他下巴的堅毅線條,用我的手指穿過他波浪般的頭發……

  然而,當我看到他垂在身旁的手和他拿在手里的東西時,我想,我一定不能尖叫出聲。我必須保護我的女兒,我的寶貝女兒正在她的房間里安睡。

  他走進了房間。舉起雙手。

  我向你發誓,我一聲也沒吭。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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