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0月22日,一個名叫雅各?威特靈的男孩被一名頭戴面具的攜槍男子綁架,然後再沒有人見過他。1989年,我那時才三歲,所以如果我說這不是我幹的,你大可以相信。但是多虧了近二十年前的雅各?威特靈綁架案,我的成年生活永遠改變了。因為雅各的父母成立了雅各?威特靈協會,使得《雅各?威特靈侵害兒童和性暴力罪犯登記法令》于1994年被正式列入法律,基本上,是雅各的父母幫忙建立了第一個性犯罪者數據庫。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是個畜生,是吧?這是現在人們的普遍看法。性犯罪者都是怪物,我們不僅應該被嚴禁與孩子進行一切接觸,而且還應該被放逐、被剝奪一切權利,應該被趕到佛羅里達大橋下的泥巴里過活。看看梅根?康卡的遭遇,被住在隔壁的性犯罪者從她的臥室里綁架了,再看看傑西卡?蘭斯佛德,被街對面和她姐姐在拖車同居的性犯罪者從沒上鎖的家里綁走了。
我能跟你說什麼?我的假釋官說,在美國大約有60萬登記注冊的性犯罪者。其中一些肯定還會行為不軌,而當他們不規矩時,我們都要被懲罰,即使是像我這樣的人。
我按時起床、工作、參加集會,我也不喝酒,基本是個成功案例。現在,下午五點,我還在單位打著包,但多數時候,我在等著被警察拘捕。
到五點十五分,如果還沒有一溜閃著警燈的警車疾馳而來,我就準備回家了。我會在腦中重新追溯這一天,試圖控制我不斷滋生的焦慮感。今天早上看見正在調查的警察後,我明智地選擇了去上班。畢竟,警察很快就會找上我的,到那時,瓊斯太太失蹤的這段時間我都做了什麼將會成為大家討論的重要話題。事實是,因為和瓊斯先生的談話,我午飯後晚回去了半個小時。這一反常事件會引起人們的注意,但我現在對此也無能為力。我必須和那家夥談談,畢竟,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他們逮捕的是他而不是我。
現在,快到我門前的臺階了,我還沒有看到任何穿藍色制服的人——或者更有可能是身穿防彈背心的特警小分隊的影子。我意識到這是星期四的晚上,如果我不趕快,我的集會就要遲到了。我可不能在我的日程上再有任何偏差,所以我加快速度,衝進臥室,用五分鐘換洗,然後衝出門,叫了輛出租車趕往地方心理健康協會,八名登記在冊的性犯罪者是不可能在小區圖書館里舉行每周一次的援助小組會的。
五點五十九分我到了大門。這至關重要,協議規定你一分鐘也不能遲到,而我們的組長對此要求極為嚴格。布倫達?簡女士是一名注冊臨床社會工作者,外表看似一位1.8米高的金發封面女郎,卻有著監獄看守長一般冷酷的個性。她不僅負責我們的集會,而且控制我們生活的各個方面,從我們該喝什麼、不該喝什麼,到該和什麼人約會、不該和什麼人約會,她什麼都管。我們有一半人對她恨得咬牙切齒,另一半則對她十分感恩戴德。
集會每周舉行一次,約持續兩個小時。作為一名性犯罪者,你首先要學會的就是怎麼處理一堆文件。我有一整本的活頁資料,裝著各式各樣的文件報告,有我簽過名的《性犯罪者方案協議》、為我量身定制的《致力于未來幸福的安全計劃》,以及一摞《小組集會方案規則》、《約會/戀愛方案規則》和《家庭內部性侵犯的方案規則》。今晚也不例外,我們每個人都要先填寫每周狀態報告。
問題一:這一周你有哪些感受?
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罪惡感,第二個念頭就是這我可不能寫下來,在援助小組中做陳述是沒有機密性可言的。又是一張我們都必須閱讀和簽名的文件,今晚又或者任何晚上我所說的都可能成為對我不利的呈堂證供。每個性犯罪者共有的一條日常悖論就是:一方面我需要努力成為誠實人群中的一員,另一方面,我可能會因此而隨時受到懲罰。
我寫下了我想到的第二個答案:恐懼。警察不會因為這個否定我,對吧?一個女人失蹤了,而我是這個街區的一名注冊性犯罪者,我當然他媽的會害怕。
問題二:這周你用了哪五種幹預方法防止不健康情形的發生?
這個問題很容易。進入組里的第一天,會發給你一張單子,大概列有140多種如何防止再次施虐的幹預辦法。第一次我們大多都笑翻了,140種避免再次犯罪的方法?最滑稽的是,居然包括報警、衝涼水澡,或者我個人最喜歡的,隆冬臘月去跳太平洋。
我選了比較常規的:不和孩子單獨相處,不去酒吧,不漫無目的地開車兜風,不對自己期望過高,以及彈拉橡皮圈。
有時我也將“避免自憐”列入我的五項之一,但即使我自己也知道我這周沒有做到,“不對自己期望過高”就成了不錯的替代項,我都好幾年沒有過任何期望了。
問題三:這周你用了哪五種幹預方法促進健康生活方式的養成?
又是老一套的答案:全職工作,鍛煉身體,遠離毒品和酒精,充分休息,保持平和狀態。好吧,也許我今天表現得不夠平和,但七天中只有一次,而理論上我們要填的是一周狀態報告。
問題四:描述一下你這周以來所有不恰當或沒被關注的衝動、幻想或有關性的想法。
我寫道:我幻想和一名渾身被捆綁、嘴巴被堵住的成年女性做愛。
問題五:解釋一下每個性幻想的發生原因。
我寫道:因為我是一名二十三歲的未婚男性,正亢奮得要命。
我想了一下,然後擦掉了“亢奮得要命”,重新寫上“處于性欲旺盛期”。布倫達?簡女士——小組的頭兒,對于集會里的用詞有自己的規定,不能用雞巴、老二或者小弟弟,而要用陰莖。句號。
問題六:描述在手淫前、手淫中和手淫後的情緒狀態。大多數人都描述為憤怒或焦慮,壓力太大,不斷累積、累積,累積到他們必須得做點什麼才行。有人匯報說之後會大哭。感到有罪、羞恥、極度孤獨,都是打手槍的理由。
我沒有那些感覺,我是個汽車修理工,我這些天的手淫有著同樣的治療感覺。我不是在發泄情緒,我只是要保證身體的各個部件都能正常運轉。
問題七:這周你經歷了怎樣的雙向性行為?
我沒什麼可報告的。
問題八:這周你已有或者試圖嘗試與年紀適當的人發展過什麼人際關係嗎(非性愛的)?
我沒什麼可報告的。
問題九:請寫出所有接觸過的小孩子的姓名、年齡、與你的關係、進行了何種接觸,以及在場伴護者的名字。
我沒什麼可報告的。
所以就這樣了,又一份本周匯報,又一次援助小組會。
你知道我們在會上都做些什麼嗎?我們都會給自己臉上貼金。和自己女兒上床的父親會說自己其實強過和十五歲祭壇侍童睡覺的神父,猥褻兒童的家夥會說自己勝過那些強姦犯,用糖果、溫情或其他好處誘姦受害者的會說自己比那些使用暴力的怪物們要更善良,而使用暴力的畜生們爭辯說他們比誘姦犯好,因為後者會使受害人心懷負罪感。政府把我們攏在一起就像其他任何組織一樣,我們竭盡全力想要證明自己的不同。
你知道為什麼這些集會還挺管用嗎?因為沒人能像騙子一樣識別出其他的騙子,承認吧,這個房間里,我們都是職業老手。
集會的頭半個小時就在填寫這些一周報告中過去了,然後這幾個月里破天荒頭一次,我有話要說。
“我覺得我要被抓起來了。”
談話中斷。布倫達?簡女士清了清喉嚨,調整了一下膝蓋上的文件夾,“艾丹,似乎你有事要說。”
“是的。我住的那條街上有個女人失蹤了,我想如果他們找不到她,就會怪罪到我頭上。”我帶著怒氣說。這讓我有點驚訝,直到現在我都以為自己已經認命了,但也許我到底還有點期待。我發現自己又在彈手腕上的橡皮圈,毫無疑問這是憤怒的表現,我強迫自己住了手。
“你殺了她?”溫德爾問。溫德爾是個白人肥佬,留著整齊的胡子,他受過良好的教育,相當有錢,嗓音很輕浮。溫德爾還是一個這種貼金遊戲的好手:他只是個可憐的被作弄的暴露狂,只暴露,不接觸,把他和我們這類人放在一起,只能說明司法制度是多麼不人道。
我不知道溫德爾是不是只暴露不接觸,理論上說,作為性犯罪者治療方案的一部分,他要提供自己所有罪行的完整記錄,然後是對犯罪歷史進行測謊檢驗,價格150美元。(我補充一下,這錢我們得自己付,而且必須一直付到我們通過測謊檢驗為止。)
個人來說,我認為溫德爾是個他媽的瘋子。可憐的、被作弄的暴露狂?去他的。溫德爾總是瞄準某個特定的受害群,比如,他喜歡去敬老院,把他那三百多磅的白花花的肉屁股亮在那些連遮住眼睛的力氣都沒有的長期臥床的病人面前,然後他會開車去青少年心理健康診療所,在一蹶不振剛得知自己有了兩個月身孕的十四歲少女面前搖晃自己那根玩意兒。但是,多數時候他喜歡去戶外強姦心理危機診療所,把自己的一堆肥肉曬在已經深受創傷的女人面前。
他的最後一個受害人回到家後,上吊自殺了,但是溫德爾會跟你說,他並不像我們其他人那樣惡劣。
“我沒碰過她,”我回答說,沒有理會溫德爾會心的壞笑,“我甚至都不認識她,但這無所謂,警察會搜索數據庫,我的名字就會蹦出來,他們就會拘捕我,還不準保釋。他們盯上我了,我完了。”我又開始彈我的橡皮圈。看得出布倫達?簡女士在注視著我,于是我又一次強迫自己住手了。
我知道她在想什麼:對此你有什麼感覺,艾丹?布魯斯特?
無路可走了,我想大聲喊,真的,真的無路可走了。
“一個女人失蹤了?在南部?什麼時候發生的?”另一個小組成員,蓋里?普羅韋西大聲問。蓋里是個三十七歲的酒業投資經理人,因為對朋友十一歲的女兒進行了不恰當接觸而入獄,妻子帶著兩個兒子離開了他,家里人到現在都不和他說話。在我們所有人當中,他可能是最有希望的。因為一方面,他看起來仍然像一名體面的專業人士,而不是被判有罪的性變態;另一方面,他似乎真的在悔過,並且努力在戒酒。蓋里是個嚴肅的人,安靜但聰明。這一屋子的所有人里面,我最喜歡他。
“那女人昨晚失蹤的。”
“新聞可什麼也沒說。”
“我不知道。”我聳聳肩。
“她多大?”溫德爾問,直切要害。
我又聳了下肩,“她是個孩子媽,大概二十五六吧。”
“她是成年人,你可以放松點,而且,你又沒有暴力犯罪史。”
吉姆微笑著說。吉姆是我們小組唯一一個三類性犯罪者,意味著在我們所有人當中,他是最危險的一個。像溫德爾這樣的露陰癖或許最有可能成為重犯,但是像吉姆這樣頑固的戀童癖才是真正可怕的怪物。吉姆承認他只對八歲男孩感興趣,近四十年里大概和三十五個孩子發生過不恰當關係,十四歲時給人當臨時保姆就開始幹了,現在他五十五,日益減少的睪丸激素終于讓他緩和下來。而且醫生們在給他服用大劑量的抗抑鬱藥,其副作用就是抑制性衝動。
然而,就像我們在每周集會中討論過的,你很難改變一個人的性偏好。你可以教一個人去偏好成人,但是要從某個人的性取向中“除去”一些什麼,換句話說,叫他不去偏好兒童卻是十分困難的。
吉姆喜歡穿羅傑斯先生牌的套頭衫,喜歡吮奶油硬糖,從這一點看,我猜他幻想最多的可能還是沒有發育的男童。
“我不知道這要不要緊,”我說,“被登記的性犯罪者就是被登記的性犯罪者,我想他們會先逮捕,再盤問。”
“不,”蓋里,那個投資經理人反駁道,“他們會先見你的假釋官,這是他們的程序。”
我的假釋官,我驚訝地眨眨眼,我已經完全忘記她了。我假釋滿兩年了,每個月我都要被責令去報到,頻繁得已經讓我注意不到集會的存在了,不過就是又一次的書面工作和義務性的表格簽名。像我這樣的,八分鐘就能全部搞完:復印付款存根,上交治療顧問的信,證明我支付了每周的咨詢費,等等,然後我們又可以快活過上三十天。
“你覺得你的假釋官會怎麼說?”溫德爾問,瞇著眼。
“沒什麼可匯報的。”
“你今天上班了?”布倫達?簡問。
“是的。”
“沒有喝酒,沒有吸毒,沒有上網?”
“工作,走路,不喝酒。”
“那應該沒事。當然,你有權申請律師,如果你開始感覺不對勁了,你就要提出申請。”
“我覺得是她丈夫幹的。”我聽見自己說。沒什麼原因,就是那套給自己貼金的遊戲。看吧,我不是壞人,他才是。
我的組員為我辯護,頻頻點頭。“是的,是的,”有幾個答道,“這種事不總是丈夫嗎?”
溫德爾臉上還帶著那種冷笑。“好像她不是十四歲——”他開口了。
“溫德爾。”布倫達?簡女士打斷了他。
他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我只是說她好像不是那種可以誘惑人犯罪入獄的金發美人。”
“哈林頓先生——”
溫德爾舉起肉乎乎的手,表示投降。但是,最後他又轉回來對我說了些有用的:“嗨,孩子,你還在那個街區的修車廠幹活,對嗎?希望那個失蹤的女人沒在那兒修過車。”
我腦中頓時浮現出了桑德拉?瓊斯的身影,她站在灰色櫃臺的前面,長長的金發掖在耳朵後面,微笑著把鑰匙遞給維托,說:“當然,我們五點會來取的……”
有生以來第二次,我意識到自己可能再也回不了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