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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時間:2012-06-26 09:21   來源:中國臺灣網

  十一點五十九分,傑森終于把最後一名執法人員也送出了家門。那位警長撤走了,然後是領頭的探員、兩位勘驗專家,以及那些身著制服的警官。只有一位便衣探員留了下來,大大咧咧地坐在一輛棕色福特金牛座汽車里。車就停在房子前面。傑森從廚房窗口就能觀察到探員的舉動。這位警官坐在那兒,直視前方,一會兒打個呵欠,一會兒喝一口手中拿著的唐恩都樂咖啡。

  又過了一會兒,傑森從窗口走開,意識到房子又重新屬于他自己了。他想著下面該怎麼做,巨大的壓力讓他的腳步有點搖搖晃晃。

  蕾盯著他,她棕色的大眼睛跟她媽媽真是像極了。

  “吃午飯了,”傑森大聲說道,隨即被他自己嗓子里發出的嘶啞聲音嚇了一跳,“讓我們來吃飯吧。”

  “爸爸,你買奧利奧餅幹了嗎?”

  “沒買。”

  她沉重地嘆了口氣,但還是轉身朝廚房走去。“也許你應該給媽媽打個電話。也許她就在哪家食品雜貨店旁邊找史密斯先生呢,這樣她回家的時候就可以順便帶點餅幹了。”

  “也許吧。”傑森說道,盡管手開始劇烈地顫抖,可他還是設法打開了冰箱的門。

  他準備午餐的過程完全是機械運動。找到那些面包,把全麥切片面包拿出來。先攪好天然花生醬,再涂抹果醬。數出四根胡蘿卜,再揀一些綠葡萄。然後把這些和切成三角形的三明治一起,放在雛菊圖案的印花盤子里。

  蕾孩子氣地說起了史密斯先生的大逃亡,他肯定會碰到兔子彼得,也許他們會和漫遊仙境的愛麗絲一起回家雲雲。在蕾這個年紀,很容易把現實和童話混合在一起。聖誕老人是真實的,牙齒仙女和復活節小兔是最好的朋友,所以,大紅狗克利福德和史密斯先生為什麼不能成為玩伴呢?

  她是個早熟的孩子。精力旺盛,充滿希望,還總有過高的要求。她會因為找不到合適的粉紅色調的襪子穿,就發上整整四十五分鐘的脾氣。她還曾經整個星期六早上都賴在自己的房間里,拒絕出來,而她這麼生氣只因為桑德拉在買廚房的新窗簾時,沒有預先徵詢她的意見。

  然而,桑德拉和傑森都不會選擇別的方式去愛她。

  他看著她,桑德拉看著她,看見了他們自己從未擁有過的童年。他們看見了天真、忠誠和信任。他們珍惜女兒每一次輕松的擁抱。他們為了她充滿感染力的笑聲而活著。而且從一開始,他們倆就同意一切都要把蕾放在首位。他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情。

  任何事情。

  傑森瞧著停在窗外的那輛經過偽裝的警車,能感覺到自己的手自動握成了一個拳頭,正漸漸攥緊。

  “她真漂亮。”

  “史密斯先生是男的。”他機械地答道。

  “我不是說史密斯先生,我說的是那位女警官。我喜歡她的頭發。”

  傑森轉過身去面對女兒。蕾已經被花生醬和果醬弄成了個小花臉。她又用那雙棕色的大眼睛看著他。

  “你知道,你什麼事都可以告訴我。”他輕柔地說道。

  蕾放下手里的三明治。“我知道,爸爸。”她說,但她不再看著他了。她心不在焉地吃了兩粒綠葡萄,把剩下的葡萄圍繞著自己盤子里的雛菊花瓣擺弄來擺弄去。“你覺得史密斯先生會沒事嗎?”

  “貓有九條命呢。”

  “媽媽可沒有九條命。”

  他不知道說什麼好。他想張開嘴,找出些安慰的話語來,但什麼也沒說出來。他猛然意識到自己的雙手又開始痙攣式地顫抖了,他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感到一陣寒意,那兒可能永遠也不會再溫暖起來了。

  “我累了,爸爸,”蕾說道,“我想睡一覺。”

  “好的。”他說。

  他們朝樓上走去。

  傑森看著蕾刷牙。他想知道桑迪是不是也是這麼做的。

  他坐在蕾的小床邊上,給蕾讀了兩個故事。他想知道桑迪是不是也是這麼做的。

  他唱了一首歌,又把被角在蕾的肩膀周圍掖好,然後親吻了她的臉頰。他想知道桑迪是不是也是這麼做的。

  他好不容易走到了門口,然後蕾開口了,非要他轉身回來。他把胳膊抱在胸前,手指在胳膊肘底下握成了拳頭,讓蕾看不見他的手在顫抖。

  “爸爸,留下來好嗎?等我睡著了再走?”

  “好的。”

  “媽媽給我唱過《神龍帕夫》。我記得她唱的是《神龍帕夫》。”

  “好。”

  蕾在被子下面不安分地扭動著身體。“你覺得媽媽找到史密斯先生了嗎?你覺得她會回家來嗎?”

  “希望如此。”

  她終于安靜地躺著不動了。“爸爸”,她輕聲道,“爸爸,我有個秘密。”

  他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在說話的時候顯得輕松點兒。“真的嗎?因為記得爸爸條約。”

  “爸爸條約?”

  “沒錯,爸爸條約。無論是什麼秘密,你都可以告訴一位爸爸。然後,他也會幫你保守這個秘密。”

  “你就是我爸爸呀。”

  “是啊,而且我向你保證,我很擅長保密哦。”

  她衝著他微笑了。然後,她媽媽的女兒,她翻了個身,睡著了,再沒說一句話。

  他又等了五分鐘,然後輕手輕腳地走出了房間,好不容易才走下樓梯。

  他把那張照片保存在儲存廚房用品的抽屜里,旁邊是筆狀小手電筒,綠色的螺絲刀,用剩下的生日蠟燭,還有半打從沒用過的紅酒杯環。桑德拉還曾經拿這張鑲嵌在廉價小金屬相框里的照片取笑過他。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就像是在藏中學時代初戀情人的照片。傑森,盡管把相框放在壁爐上吧。她就像是你的家人一樣。我不會吃醋的。”

  但是,照片里的那位女士並不是他的家人。她很老——有八九十歲了。他記不起她的年紀。她坐在一張搖椅里,鳥兒似的身軀差不多淹沒在身上的那些廉價衣服里:男式深藍色法蘭絨襯衫,棕色燈芯絨褲子,幾乎都被一件老式的部隊夾克蓋住了。她臉上挂著老年人特有的那種慈祥的微笑,就像她也有個秘密似的,而且,她的秘密比他的要更有意思。

  他喜歡看見她的微笑。他喜歡聽到她的笑聲。

  她不是他的家人,但很長時間以來,她是唯一能讓他有安全感的人。

  現在,他正緊緊抓著她的照片。他把照片像護身符那樣貼在自己的胸前,然後他緩緩地把兩腿伸開,沉重地坐在廚房的地上。他又開始發抖。從雙手開始,然後延伸到胳膊,然後是胸膛,那種深入骨髓的戰栗向下直達他的大腿、膝蓋、腳踝、每一個腳趾頭。

  他沒有哭。他沒有發出任何反抗的聲音。

  不過,他抖得如此厲害,以至于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快四分五裂了,他的肉體會從骨頭上剝離,他的骨頭會碎裂為成千上萬片。

  “真見鬼,桑迪。”他說道,一面把發抖的頭靠在自己發抖的膝蓋上。

  然後,他意識到,最好對電腦做點什麼,否則就晚了。

  十分鐘後,家里的電話響了。傑森不想跟任何人說話,不過他想,盡管有點兒冒傻氣,也許是桑迪,從什麼地方……打來的電話……所以他拿起了聽筒。

  可那不是他的妻子。響起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你一個人在家嗎?”

  “你是誰?”

  “你的孩子也在家嗎?”

  傑森挂上了電話。

  電話鈴聲又響了。來電顯示為同一個號碼。這一次,傑森讓自動應答機回答。同一個男人,用壓低了的聲音說道:“我把這看作你的肯定回答。五分鐘後,你家後院見。你會想和我談談的。”然後,這人把電話挂了。

  “混蛋!”傑森對著空蕩蕩的廚房說道。他知道這樣挺傻,可說出來至少感覺好點兒。

  他上樓去,看了看蕾。她整個人幾乎都鑽在被子底下,睡得很香。他又習慣性地去看女兒的床腳,以往史密斯先生總會在那兒蜷成一團。那一塊是空著的,傑森感覺到一陣熟悉的心痛再次襲來。

  “真見鬼,唉,桑迪。”他疲憊地自語道,然後找出外套,走進了自家的後院。

  打電話的男子比他預料的要年輕。二十二歲,或者二十三歲。年輕人那瘦長的身軀還沒有完全發育好,可能要等到他三十出頭了。他正在翻越傑森家後院的木頭圍欄。

  現在,他跳了下來,往前跑了幾步,那樣子就像是一只長著蓬松的金黃毛發、四肢修長的金毛幼犬。那年輕人一看見傑森,就停下了腳步,然後在自己的牛仔褲上擦了幾下手。外面挺冷,但他沒穿外套,只穿了一件白色T恤,上面的黑色印花褪色了。就算他也感受到了三月的寒意,卻沒有表現出來。

  “嗯,你家外面,院子的前頭有警察。當然,你肯定知道這個。我是說,我不想被警察看見。”那年輕人說道,好像這樣就能解釋清楚一切。傑森注意到,年輕人在自己的左手腕上係了一條綠色的橡皮筋,而且他正在下意識地把皮筋一拉一放,發出啪啪聲,像是緊張時的習慣動作。

  “你是誰?”

  “鄰居。”那年輕人說道,“我住在那邊,隔了五棟房子。我叫艾丹?布魯斯特。我們以前沒見過面。”啪,啪。

  傑森什麼也沒說。

  “我,呃,自己住。”年輕人主動說道,好像這樣就又能解釋清楚一切了。

  傑森什麼也沒說。

  “你妻子失蹤了。”年輕人開口道。啪,啪。

  “誰告訴你的?”

  年輕人聳聳肩膀。“不需要有人告訴我。警察正在排查社區,尋找一名失蹤女性。一個探員已經在你家外面蹲點了,這太顯而易見了。你在。你女兒也在。因此,失蹤的只可能是你妻子。”年輕人又想去彈手上的橡皮筋,不過這一回他控制住了自己,將兩只手放在身側。

  “你想幹嗎?”傑森問道。

  “是你殺了她嗎?”

  傑森看著那年輕人。“你為什麼覺得她死了?”

  年輕人聳聳肩膀。“這類事情總是這樣。以警方報告一名白人女性失蹤開始,她有一個、兩個或者三個孩子。接著媒體介入,組織搜索隊伍,排查社區。然後,大約一周到三個月後,人們會在一個湖里、一片樹叢中,或者車庫的大號冰櫃里發現她的屍體。我猜你不會正好有大號的藍色塑料桶吧,有嗎?”

  傑森搖了搖頭。

  “鋸子?燒烤爐?”

  “我有孩子。就算家里有這些東西,孩子的存在也會大大減小我犯罪的可能。”

  年輕人聳聳肩膀。“那些警官看起來可不這麼覺得。”

  “滾出我的院子。”

  “我還不想走。我要知道:你殺了你妻子嗎?”

  “你憑什麼覺得我會告訴你?”

  年輕人聳聳肩膀。“不知道。我們從沒見過面,但我覺得我應該問問。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傑森盯著那年輕人看了足足一分鐘。他聽見自己說:“我沒有殺她。”

  “好吧。我也沒有殺她。”

  “你認識我妻子?”

  “金發,棕色大眼睛,臉上帶著有點兒淘氣的微笑,對嗎?”

  傑森又盯著年輕人。“是的,你認識她?”

  “不,不算認識,我只是在你們家的院子里看到過她。”年輕人又開始撥弄自己手上的綠色橡皮筋。

  “你為什麼來這兒?”傑森問道。

  “因為我沒有殺你妻子,”年輕人重復道,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但是,四小時之後,警方就會開始認為是我做的。”

  “他們為什麼會這麼認為?”

  “我有前科。”

  “你以前殺過人?”

  “沒有,但那無關緊要。我有前科,就像我前面說過的,這類事情總是這樣。每當一位女士失蹤時,警方會從關係最親近的人開始調查,而你,會是排名第一的‘利害關係人’。不過,接下來,他們會檢查所有的鄰居。到那時候,我就該被揪出來了,第二‘利害關係人’。現在,你對我該有點興趣了吧?我自己不確定答案如何,所以,我想我最好來拜訪你一下。”

  傑森皺起眉頭。“你想知道我是否傷害了我的妻子,好讓你自己脫離困境?”

  “你問了個符合邏輯的問題,”那年輕人用一副中立口吻評價道,“現在,你宣稱自己沒有殺她。我也知道,我沒殺她。那就引出了下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沒人會相信我倆說的話。我們越是堅持清白,他們就越會不遺余力地讓我們背黑鍋。他們寧願浪費寶貴的時間和金錢來逼我們承認罪名,而不是去調查你妻子到底怎麼了。”

  傑森很認同這個觀點。這也是他整個早上一言未發的原因。因為他是失蹤者的丈夫,而在調查過程中,丈夫會被自動歸為嫌疑人。也就是說,每次他張口的時候,警方要聽的不是能證明他清白的東西,而是任何能表明他有罪的漏洞。“看來,你很清楚司法係統的運行規則。”他對那年輕人說道。

  “我說錯了嗎?”

  “基本都對。”

  “那麼,老話說得好,你敵人的敵人就是你的朋友,既然警察是我們共同的敵人,那麼現在我們就該算是朋友了。”

  “我都不知道你是誰。”

  “艾丹?布魯斯特。鄰居,汽車機修工,無辜方。還有什麼是你想知道的嗎?”

  傑森皺起眉頭。那年輕人的話里明顯有漏洞,他的反應本來不該只是皺起眉頭而已。但他現在能感覺到慢慢襲來的壓力和疲憊。他已經有將近三十個小時沒合眼了,先是照看蕾,接著去上班,然後回到家中,卻看見了那樣的情形。當他發現主臥室的大床空著的時候,他的心跳幾乎都停止了,他走了三四米到蕾的房間,握住門把手,轉動,推開,內心深處害怕著可能看見的畫面。然後,當他發現女兒安然無恙地躺在床上,蜷在被子底下睡得正香時,他緩緩退出去,卻在下一刻意識到,蕾還在家,只能帶出更多的疑問而不是答案。突然,在將近五年的正常生活之後,在幾乎感覺自己是一個正常人之後,這一切都失去了,結束了,沒了,就在轉眼之間。

  他又墜回到深淵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什麼樣的地方,甚至比重罪犯艾丹?布魯斯特還要清楚。

  “那麼,”年輕人又開始發話了,彈著手腕上的皮筋,“你打過你妻子嗎?”

  傑森瞪著他。

  “最好還是回答,”他的鄰居說道,“就算警方今天早上沒有詢問你,很快他們就會回來的。”

  “我沒打過我妻子。”傑森輕聲說道,多半是因為他需要聽見自己說的每個字,以便提醒他自己,至少,剛剛說的那些,是事實。別想二月份的那次度假。就當它從沒發生過。

  “你們經常吵架?”

  “我們實行輪班制。見面的時候太少,根本沒有吵架的機會。”

  “哦,那麼就是婚外情了。你,她,還是你們都有外遇?”

  “反正我沒有外遇。”傑森說道。

  “那麼是她?她有情人了?”

  傑森聳聳肩膀。“這種事情,好像丈夫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不是嗎?”

  “你覺得,她是不是跟情夫跑了?”

  “她絕不會丟下蕾不管。”

  “那麼,她就是有外遇了,而且她知道,你絕不會允許她帶走女兒。”

  傑森眨了眨眼睛,又一陣疲憊感向他襲來。“等一等……”

  “得了,打起精神,夥計,不然今天晚上你就得去蹲監獄了。”那年輕人不耐煩地說。

  “我不會傷害我女兒,所以,我會答應跟我妻子離婚。”

  “真的?你願意放棄這棟房子,這棟南波士頓一流的不動產?”

  “對我們來說,錢不算什麼。”

  “看來你很有錢嘍?已經到了不在乎錢的地步。”

  “對我們來說,錢不算什麼。”

  “那是胡扯。錢對所有人來說都算什麼。現在你這腔調聽著真像犯了罪。”

  “我妻子是我女兒的母親,”傑森發覺自己說話的時候有些暴躁,“要是我們分開,我希望她能有足夠的錢來照顧好我的孩子。”

  “妻子,孩子,妻子,孩子。多麼冷冰冰的叫法。你一面宣稱自己愛她們,永遠不會傷害她們,但另一方面,你卻不能對她們直呼其名。”

  “住口。我不想再說了。”

  “你殺了你妻子嗎?”

  “滾出去。讓我清靜點兒。”

  “說得對。我是該走了。我只跟你聊了八分鐘,就已經認準了你是兇手。但,這恰好說明我自己不會成為嫌疑犯了。那麼,再會。”

  年輕人朝圍欄走去。他已經用手抓住了木條,準備撐起身子跳過去時,傑森突然想到,從一開始他就忽略了一個細節。

  “你問我,我的女兒是不是在家,”他衝著院子那頭喊道,“你問起了我的女兒。”

  那年輕人已經撐起了身子,一條腿跨過圍欄。傑森開始朝他跑去。

  “狗娘養的!你這個有前科的家夥。快說,你做過什麼,你到底犯過什麼罪!”

  年輕人在圍欄的頂端停頓了一下。他看起來不再像一條金毛獵犬了。他眼神中有些什麼東西變了,他的表情顯得神秘莫測,難以捉摸。“不用我說,你也肯定能猜出來。”

  “犯罪記錄,我的天!你是個判過刑的性犯罪者,對吧?你的名字肯定在他媽的性犯罪者數據庫里。警察兩點鐘之前就會到你家門口了。”

  “也許吧。但他們還是會在三點鐘的時候來抓捕你。我可沒有殺死你的妻子。她年紀太大,不對我的胃口——”

  “你這該死的蠢驢!”

  “而且,我還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昨天晚上,我聽見有一輛車過來。據我推測,我看見了那輛把你妻子帶走的車。”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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