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第一章

時間:2012-05-29 09:48   來源:中國臺灣網

  “咬口生姜喝口醋”是父親的人生格言,也是他教育我們子女常說的話。父親所有的經歷,幾乎都打上了這句話的印記。

  一有人提及“張治中”這個名字的時候,人們往往會想起“和平將軍”這個詞,也會說,他為什麼在國共兩黨都能有極好的人緣,都能吃得開,靠的是什麼?

  的確,父親一生與國民黨、與蔣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他是蔣介石先生的八大親信之一,兩人交往可以說有上下級關係也有朋友之誼,父親能夠向他多次上“萬言書”,遇到極為不平的事情甚至去當面質問,連鄧演達都說“你真膽大!”。父親長期置身于國民黨最高決策層,跟隨蔣介石先生20年,從未參加過一次反共內戰,而是以獨特的身份與毛澤東、周恩來伯伯等中國共產黨主要領導人交誼深厚。毛澤東稱“他是三到延安的好朋友”,“是真正希望和平的人”。周伯伯“文革”中保護父親免于迫害。周伯母也說過:“我與文白先生自1925年在廣州相識以來,一直保持著很好的友誼。”

  至于為什麼會讓國共兩黨都倚重他,我後面會講。

  我想先說的是,我父親追隨孫中山先生“三民主義”的革命道路,看起來似乎是一帆風順,其實,父親早年經歷了那個時代知識青年所經受的痛苦掙扎,多次在安慶、揚州極其痛苦地尋謀出路,終于在多次失意中磨礪而出,找到工作,最後機緣巧合,受到蔣介石先生的重用。

  相比之下,我出生的時候,父親雖然還在上軍校,但是隨後父親可以說逐漸身居要職。我的成長經歷可謂一帆風順,讀名校、隨父親輾轉各地繼續學業,所以並沒有多少值得稱道的事情。

  父親1890年生于安徽巢縣洪家貕。與很多中國共產黨革命者不同的是,父親在此後的人生中,故鄉洪家貕多次成為他人生的拐點處和心靈的棲身之所。每逢人生不如意,他就會回來休養,在祖父母墓廬里靜坐思索。

  父親深愛桑梓,非常重視鄉誼。他敬重故鄉的父老,每次回鄉碰到父老們時,他都要先打招呼。他特別想了解鄉親們生活得怎麼樣,常與鄉親們在一塊談心。

  父親那時候也敬重老人,他經常請周圍10多個村子60歲以上的老人喝酒吃飯,還與他們玩擲骰子,以“賭”取樂。他主持的“賭”,方式獨特,“賭”資由他出。他預備許多銅板,每位一份,每人只準押一注。輸的歸他貼,贏者都可帶走。

  有一件事情,讓周圍的鄉親們對他更加敬重起來。有一年,我們洪家貕村與鄰村發生爭鬥,村里人向“做大官的張文白”求援,希望父親出面教訓鄰村的人。父親非但沒有壯大宗族勢力的意思,而是寫信勸雙方族人“和為貴”。他倡導村里人都去植樹造林、挖塘養魚。

  我的祖父張桂徵是個篾匠,靠編制籮、筐之類農具糊口。現在,在農村已經沒有篾匠這個手藝了,都是工業化生產了。那時候,篾匠編制籮筐,裝水稻、棉花很重要。祖父雖然念過幾天書,但是也就只能寫寫信會記記賬而已。

  父親的私塾讀書歲月,吃飯是與兩位同學共同“起爨(cu岬n)”,即出米合夥做飯,小菜自理;睡覺,就在睡板上鋪稻草當墊被,上蓋一床爛棉絮。見富家孩子吃肉,父親嘴饞想吃肉,話傳到曾祖父耳里,曾祖父說“肉嘛,除非從我身上割下來!”父親聽了很後悔。

  在長輩們相繼過世以後,父親將他的祖父母、父母、叔父安葬在離家不足百步遠的墳莊里,並修建了三間小屋子,作為墓廬。每次回到故鄉,父親都要畢恭畢敬地去瞻仰憑吊,而且經常一個人靜幽幽地呆坐在墳莊里。看到父親在那里,我也沒有去問他在想什麼,但是我知道他想的是早逝的父母和革命的形勢。

  晚年父親回憶童年生活時候感慨地說,那是“我認為最受磨難而同時最有進益的時代”。父親14歲考秀才時名落孫山。由于家境十分清寒,為生活所迫,父親不得不去一家雜貨店當學徒,偶然看見一張包雜貨的《申報》上刊登的“安徽陸軍小學招生”的消息。他驚喜若狂地跑去報考。

  父親拿著奶奶七拼八湊籌來的24塊銀元,獨自外出闖蕩。臨行前,奶奶讓他咬口生姜喝口醋,寓意是在今後的人生歲月里,要能夠承受所有的苦辣辛酸,只有歷盡艱苦,才能成人立業。

  這年,父親16歲。

  “咬口生姜喝口醋”是父親的人生格言,也是他教育我們子女常說的話。父親所有的經歷,幾乎都打上了這句話的印記。無論是青年時遭遇不公、落榜,還是後來當“備補士兵”和“備補警察”食不果腹,以及在戰場上浴血奮戰,靠的都是這種嘗遍苦辣酸甜的堅韌。

  後來,父親請國民黨元老、書法大師于右任先生將這句話寫成一塊橫匾,以省身心。父親對我說:“我之有今天,是由于這一句話的賜予。不但我永遠不能忘,我的兒女也應該永遠不忘他們的偉大的祖母,我願我的子子孫孫,都永遠記住這一句格言和遺教。”

  父親對奶奶懷有深厚的感情,奶奶是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但她改變了父親的人生。從篾器店學徒毅然出走到安慶報考陸軍小學,爺爺並不讚同,但是奶奶費盡心機、舉債籌資支持父親離鄉求學,否則,父親也許像爺爺一樣終其一生在農村以篾匠為業。父親說:“我自小一切得到奶奶的培養,她對我的幫助實在太大了!”我還記得他說,按照當時的環境,如果沒有祖母的支持,他要邁出第一步也是不可能的。

  在這里,我要認真講講父親早年的經歷,他的人生抉擇很有意思,如果當年留在安慶沒有去揚州,他的人生方向就會轉向,也許就沒有後來的張治中了。父親的這些早年經歷我都很熟悉,有時候他也會講起,尤其是在他開始寫回憶錄的時候,我們子女就聽得比較多了。

  邁出了人生第一步的父親並沒能如願在省會安慶考上陸軍小學。他步行7天,走了300多里路到省城安慶。父親打聽到安徽陸軍小學招生的具體情況讓他大吃一驚,學校分到巢縣的名額只有一個,早就已經內定給了巡撫衙門的關係戶了。

  結果可想而知。

  上安徽陸軍小學的希望落空了,可是他還不死心,于是滯留在安慶等待機會。父親的同伴中有兩位是唐啟堯的本家。清朝末年,每個省都有個督練公所,唐啟堯是督練公所的總辦,人稱“唐軍門”。

  就這樣,父親為了省錢就沾了同伴的光,棲身在唐啟堯公館籬下。雖然同伴提前返回家鄉,但是父親並不準備回去,繼續住在唐公館里。

  父親不是白住,他要陪著“唐二少爺”讀書,同時準備第二年再報考安徽測繪學堂。唐啟堯的二哥是一個秀才。有一天,他來到唐公館,看見這個陌生的鄉下人,大聲質問他:“你是什麼人?他是少爺,你這窮小子配和他一起住公館里嗎?”

  父親當時十六七歲,聽了他的話猶如晴天霹靂,羞憤交加。父親曾經說,“我寧可流浪死、漂泊死、凍死、餓死,也不能被人欺負,受人家欺負。”

  他決定走了。

  當天晚上,父親輾轉難眠。

  他想起了對自己不薄的龐老先生。龐老先生在唐公館里教唐二少爺。

  父親到龐老先生臥室向他告別。父親一邊流淚一邊說:“我要走了!”

  龐老先生極力安慰他。他不聽,堅決地說“討飯都要走”。

  這個孩子是去意已決,龐老先生知道挽留已經無用。龐老先生是個善心人,他很清楚眼前的這個孩子沒有盤纏,沒有讓他身無分文去上路。他拿出了一串錢、一件舊布大褂交給父親。父親帶著悲憤離開了安慶。後來,父親在揚州當了警察,他還給已經回到老家河北的龐先生寫了一封信。

  出走安慶後,父親不知道何去何從,便想到了揚州十二圩的遠房親戚。

  父親曾經去過一次揚州,那一次他體會到了寄人籬下的艱辛。

  那是父親考秀才落選而又無力進學堂的時候,他聽說揚州要辦一個隨營學堂,父親便到十二圩去投奔父親的祖母家姓洪的遠房親戚,按照輩分,父親應該喊他表叔。

  這位表叔是一名哨官,常帶著舢板船,領幾名兵丁,專門負責保護鹽務。

  開始,表叔對父親還是不錯的,但是父親報考的隨營學堂始終沒有開辦,對父親也就漸漸冷淡起來。他說自己吃的是“冷眼飯”,就是“冷眼飯”也吃不飽。父親有時候一個人坐在船頭,對著河水落淚。

  雖然他耐心等待隨營學堂的開辦,但是終未能如願,他聽從表叔的勸告回家了。這也是父親心靈上一段難以忍受的痛苦時光,寄人籬下的苦況也讓他後來不忍再去回想。

  在離開十二圩時,這位親戚在給他旅費的同時,也給了他一張賬單,把原來給父親的零用錢和夥食費一起算足,一共是13元錢。他還讓父親寫下一張“借條”。父親回到家的第二年,他就派人拿去找我爺爺要去了。

  可以說,如果不是萬不得已走投無路,父親絕對不會再去十二圩。但是,父親還是來了,他想知道隨營學堂到底開沒開。可是,到了揚州之後,發現隨營學堂還是沒有開辦。

  父親進隨營學堂的希望又一次成為了泡影。

  命運倣佛在折磨這個尋找出路的少年。無路可走的父親決定去當兵,至少有個落腳的地方。

  他來到當地的鹽防營,可是這個營里沒有正額兵可以補,只謀得了一個“備補兵”的資格。

  這是個可憐的兵種,根本沒有兵餉,父親的吃住都成問題。

  吃飯是要自己出錢的,叫做“打夥食圈子”。父親唯一的辦法是去當鋪當東西。最初是當衣服、當零碎東西,後來都當光了,就當汗褂子。有一次,父親去15里外的儀徵縣城跑了一個來回才當了四毛錢。

  而住也很麻煩,雖然說是住在兵營里,但是沒有固定的鋪位,遇到一個鋪位是空的就撲上去睡。如果沒有空鋪,就睡不成了。父親曾感慨說,每天晚上,總是抱著一床被子,到處找地方睡,清晨又抱著被子離開。

  備補兵是有事務的,就是當正額兵有其他勤務離開後代替站崗或者跟隨正額兵去上操。唯一的希望就是等正額兵出了缺,一旦有了缺就有補上去的機會了。這個機會並沒有出現。父親在鹽防營幹了三個月,感覺歲月蹉跎,決定離開。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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