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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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2-08-26 14:04   來源:中國臺灣網

  晨光初露,灰暗朦朧,兩艘運輸艦由南向北緩緩駛去,臃腫的身軀將默默承載著它們的巨大水面平緩地切開。晨曦像艦船本身一樣是灰色的,給它們平添了一層掩護。清晨來臨,這是一個熱帶地區的可愛的清晨。兩艘船這時平靜地停泊在兩個島嶼之間的海峽里,錨地離一個島嶼較近,而另一個島嶼遠望過去像是地平線上的一朵雲彩。對于艦上的水手來說,這不過是一次例行公事,執行他們日常的任務——運送補充兵員。但是,對于在這次航程中被運送的步兵來說,並非例行公事,而且他們對它一無所知。他們心情緊張復雜,焦慮和激動交織在一起。

  在到達目的地之前,在漫長的海上航行途中,這些被運送的士兵都顯得有點玩世不恭——若無其事,滿不在乎。這種態度不只是擺個姿態,而是因為他們來自一個老牌的正規師。他們知道自己只是一批貨物。他們一輩子就是被當做貨物運來運去,而且從來不是高檔貨。他們對此已習以為常,早已預料到了。然而,眼下他們真的來到這里,一個他們過去只是在報紙上經常讀到的島嶼,現在實實在在出現在眼前,而且馬上要登陸了。他們原先那種泰然自若的神情頓時消失了。雖然他們來自戰前的一個正規師,訓練有素,但馬上要開始的終究是一次火的洗禮。

  在準備上岸時,人人心里都明白在理論上他們里面至少會有百分之幾的人要葬身在這里。誰也不希望自己成為死者中的一員。一想到這事,誰都免不了會感到寒心。在第一支小分隊帶著全副裝備前擠後擁地跑上甲板列隊時,他們都立即本能地用眼光搜索起那個島嶼,因為他們很快就要被撂在那里,留在那里,而那里非常可能成為他們朋友的墓地。

  從甲板上望出去,展現在他們面前的景色很美。熱帶的清晨,陽光燦爛,海峽的海面寧靜安謐,萬籟俱寂,波光粼粼。一陣輕柔的海風把附近小島岸邊的椰樹葉輕輕搖動。天時尚早,還沒有熱得讓人難以承受。站在這里眺望讓人感到心曠神怡,只見無邊無際的海域。帶有鹹味的微風在艦船的上空蕩漾,輕輕撫摸著士兵的耳朵和面頰。在船艙里人們飽受大夥兒呼出的氣息以及從腳上、腋下和胯下散發出的氣味,嗅覺變得麻木不仁,此時海風吹進鼻孔,倍覺清爽。在島上低矮的椰樹後面,密密的綠色叢林一直延伸到山腳下,山丘是淺黃色的,在明亮的空氣中背後映襯出高聳的山巒,山頂上藍色的薄霧繚繞。

  “哼,這就是瓜達爾卡納爾島。”一個站在護欄邊上的士兵這樣說道,隨即把口里咬嚼煙草的唾液吐向船邊的海里。

  “你以為它是什麼呢?他媽的塔希提島?”另一個士兵反問。

  第一個士兵嘆了口氣,又吐了一口煙草液。

  “老天,我快撐不住了,”第三個士兵神情緊張地抱怨道,“背這麼多這麼沉的鬼東西。”他把背囊往上拱了拱。

  “我看你很快會被壓垮的。”第一個士兵說。這時,有好幾艘小船——步兵登陸艇——從岸邊開出來了,有幾艘在那里兜圈子,還有幾艘直接向大船駛來。

  士兵們點燃香煙。他們慢慢集合起來,排隊時不斷有人插進插出。下級軍官和軍士們尖厲的喊聲打斷了士兵們緊張不安的談話。他們不停地吆喝自己的部屬各就各位。部隊集合好後,像通常那樣,就待在那里待命。

  第一艘來接他們的步兵登陸艇在離他們約三十碼的運輸艦邊上轉悠,猛烈地衝撞著自己激起的小浪。船上配有兩個頭戴作訓帽、身穿無袖襯衣的士兵。沒有操作駕駛的那個士兵攀在舷緣上以保持平衡,抬頭瞧著大船。

  “嗨,瞧瞧我們要領取的東西。又給日本鬼子送炮灰來了。”他開心地高聲大喊。

  在護欄邊嚼煙草的那個士兵,扭動了幾下下巴,像在深思什麼,然後不動聲色地向船邊吐出一縷細細的棕色唾沫。他們在甲板上繼續等待。

  在船的前二艙第一團第三連(通常叫做查爾斯C連)的人在升降口舷梯旁和鋪位之間狹窄的走道里來回走動。第三連在次序上被安排為第四批下船,調到船的左舷前部的吊貨網那里準備登陸。連里的人知道他們得等很長時間。因此,他們沒有顯得像第一批的人那麼緊張勞累,後者已在甲板上,很快就要上岸了。

  再者,船的前艙下面非常熱。三連是在甲板下面的第三層。沒有空間讓人坐下。士兵的鋪位上下五層,有的地方天花板高一些,甚至加到六層。床鋪上放滿了步兵的隨身裝備,擺得滿滿的不留一點空隙,根本沒有地方可供他們坐下。即使還有空的地方,也不適于坐,因為甲板和天花板上全排滿了管道,留出的空間只允許一個挨一個躺下,要是有人想坐起來,他猛地就會發現他的後背嵌進了纏在管道上的帆布里,而他的後腦勺就會撞到上面鋪位的架子上。唯一空出來的地方是甲板,上面全是神經緊張的士兵抽煙時擲下的煙蒂,還有坐在地上的士兵橫七豎八伸出來的腿腳。要是誰不願意這樣坐下,那麼就在管道的叢林中徘徊吧,管道把每一英寸可利用的空間都佔據了。走路時得異常小心,不要踩上了他人的腿腳和身子。那麼多人擠在一起作這樣一次長途的海上旅行,吸著從汗水淋淋的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加上放的屁和呼出的氣混成的那股臭氣,要不是鼻孔仁慈為懷先失去嗅覺的話,它早已把人的腦子熏死了。

  在這樣一個燈光幽暗的船艙里,空氣非常潮濕,任何一點動靜都會在金屬的牆壁上引起回響。三連的人不停地擦著從水淋淋的眉毛上淌下的汗水,把濕漉漉的襯衣袖子一直撩到腋窩那里,小聲地咒罵,不斷地看表,焦急地等待著。

  “你認為我們會碰上該死的空襲嗎?”二等兵梅茲問在他身邊的二等兵蒂爾斯。他們坐在一個舷窗邊,收住小腿,雙膝膝蓋抵到胸口,這樣坐既是為了精神上的安慰,也是為了防止別人踩著他們。

  “活見鬼,我怎麼知道?”蒂爾斯氣呼呼地說,他多少算得上是梅茲的好夥伴,至少他們倆形影不離,“我只知道,那些水手說上一次他們跑這條線路時沒遭到空襲。而在再前的一次,他們幾乎要給炸飛了。你要我對你怎麼說呢?”

  “蒂爾斯,你對我幫助太大了,你說的等于啥也沒說,白說一通。讓我來給你說說吧!我們這兩艘船停在這個無遮無攔的大海上,就像他媽的一對肥肥大大的鴨子,等著當活靶子挨宰吧!就這些。”

  “我早知道了。”

  “是嗎?蒂爾斯,好好想想吧!好好想想吧!”梅茲把自己蜷縮得更緊,他的眉毛抽搐似的上下擺動,設法緩解一下緊張情緒,卻給他臉部一種苦澀的憤怒表情。

  他們談的這個問題擺在所有三連人的心上。三連實際上還不是排在最後一批,總共有七八批之多。但是這並不能讓他們得到一絲慰藉。三連並不關心在他們後面那些不幸的人,那是他們的事。三連心里想的是在他們前面的那些幸運的人,心想他們該趕緊走掉,只關心他們自己還要等待多久。

  當時還有一件事讓他們納悶。不光是為什麼把三連安排為第四批,讓他們憤憤不平,而且是什麼理由把他們安插在陌生人中間。除了還有一個遠在船尾的連隊外,三連是該團分派到第一艘船上的唯一的連隊。結果在他們前面和後面的連隊里沒有什麼認識的人。他們對這一點也很不滿。

  “要是我被他媽的炸死了,”梅茲悶悶不樂,口里嘟囔道,“我的五臟六腑,還有我的血肉就要跟別的團里那些家夥攪和在一起。我寧可跟自己團里人的骨肉混合在一起。”

  “去你的!別說這些!”蒂爾斯吼道。

  “呃——”梅茲說道,“我一想到這個時候說不定那些飛機就在我們頭上盤旋……”

  “梅茲,你這個人不現實!”

  三連的其他人也都在用各自的方式設法解決這同一個想象中的問題。梅茲和蒂爾斯憑借他們坐在過道頂頭的有利位置可以至少把三連一半人的活動看在眼里。有一處在玩二十一點牌戲,在出牌的間隙有人在偷偷瞧表。另一處在玩擲雙骰子,同樣心神不定。還有一個地方,一等兵奈利?庫姆斯拿出他隨身帶的撲克牌(人人都懷疑他在上面做過記號,不過還沒找到證據),開始玩起他拿手的五牌戲,狡猾地從他那些神經緊張的朋友那里撈錢,盡管他自己本人也心神不定。

  在其他一些地方,人們都扎堆地聚在一起,有坐的,有站的,看樣子都在一本正經地討論些什麼,個個都睜大了眼睛,目光專注,但聽不清在說些什麼。也有一些人獨個兒在反復仔細檢查自己的步槍和其他裝備,還有些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看著他們。年輕的麥克魯恩中士,那個臭名昭著的老母雞把他班里幾乎每一個士兵的每一件裝備都親自檢查了一遍,倣佛他的理智,乃至他的生命都寄托在上面。年紀稍大一點的貝克中士是一個有著六年軍齡的職業軍人。他以執法嚴明著稱,現正忙著檢查他班里的每一支步槍,兢兢業業,一絲不茍。

  幹等之外,無事可做。透過升降口舷梯邊的舷窗上密封的玻璃能聽見一些輕微的奔跑聲和喊叫聲。從上面甲板上傳來的聲音就更微弱了。這些聲響讓他們知道登陸正在進行。從水密門外面的舷梯那里他們聽到另一個連隊發出的叮當聲和喃喃的罵聲。他們吃力地在金屬梯上攀登去替代已經下船了的連隊。在緊閉的左舷窗邊,幾個挨得比較近,又喜歡瞧熱鬧的人可以隱約地看到一些全副裝備的士兵的身影,拖著笨重的身子在往挂在左舷外面的網梯上爬下去。他們不時地看到一艘艘步兵登陸艇駛離大船。他們不斷把進展的情況報告給身後的人。每當一艘步兵登陸艇被浪頭擊中偏離了方位,碰撞上大船的船體,從而使相撞的鋼鐵發出鏗鏘聲時,幽暗和封閉的船艙里就回蕩起一陣聲響。

  一等兵多爾是一個長身長頸的南方弗吉尼亞人。他跟得克薩斯“大個子”奎因下士和連部文書法伊夫下士站在一起。

  “沒錯,我們很快會知道那里是怎麼回事。”奎因溫文爾雅地說道。他是一個彪形大漢,但態度和藹,比其他兩個人大好幾歲。他說話時的溫順樣子非比尋常。

  “會是什麼感覺?”法伊夫問。

  “像挨了一槍,”奎因說道,“像狠狠地挨了一槍。”

  “見鬼去吧。我挨過槍。”多爾說,撅起他的嘴唇,高傲地微微一笑,“見你的鬼,奎因,你挨過槍沒有?”

  “哎,我只希望今天沒有飛機來,”法伊夫說,“就好了。”

  “我想我們都這麼希望。”多爾壓低了嗓門說道。

  多爾非常年輕,二十歲帶幾個月,也許二十一歲,跟三連的大多數士兵同齡,也跟大多數正規入伍的軍人一樣,在三連已經混上兩年多了。多爾說話不多,見生怕羞,在他那張安詳清新的臉蛋上還有一股稚氣。他一貫很少拋頭露面,不過最近,就是最近的六個來月中,在他身上發生了一點變化,變得張牙舞爪,咄咄逼人,弄得不那麼討人喜歡了。

  在他對飛機發表了一通低調的評論後,閉上嘴,收起高傲的微笑。他故意揚起他的一道眉毛說道:“嗯,我想要是我搞到支手槍,我不會虧待它的。”他對大夥兒笑了笑,伸手瞧了一下手表,“他們該動了吧,鬧到現在也夠緊張了,”他審慎地說道,然後往後面看了看,“有誰跟我一塊兒去?”

  “你最好獨自去吧,”“大個子”奎因嘴里咕噥了一聲,“兩個人去弄兩支手槍太惹人注意了。”

  “我想你說得對。”多爾說道,然後慢吞吞地走開。他身材苗條,臀部堅實,一個地道的美男子。奎因凝視著他,在這個得克薩斯人的眼光里透露出一種不悅的神色,而他自己認為是一種愛慕之情。當多爾從鋪位中間走向升降口的舷梯時,他轉過臉來面向法伊夫文書。

  在艙壁盡頭升降口的舷梯那里,梅茲和蒂爾斯仍緊抱雙膝坐在那里聊天。多爾走到他們面前停下來。

  “你們怎麼不去湊湊那邊的熱鬧?”他問道,指向圍了好幾個人的左舷窗子。

  “沒興趣。”梅茲沒精打採地說。

  “我想太擠了。”多爾說,突然收斂起他的傲慢態度。他低下頭,用手背擦去眉毛上的汗水。

  “要是他們自己不感興趣,我也不會感興趣。”梅茲說道,把雙膝抱得更緊。

  “我去給自己弄支手槍。”多爾說。

  “是嗎?祝你成功!”梅茲說。

  “是,祝你成功!”蒂爾斯說。

  “你記得嗎?我們談過有一天我們要設法弄支手槍。”多爾說。

  “我們說過嗎?”梅茲直截了當地問,兩眼直盯著他。

  “肯定說過。”多爾說道,但接著便停住,意識到人家翻臉了,感到挺委屈,臉上挂起了他那令人不快、傲氣十足的微笑,“你們這些家夥上了岸都想弄上一支手槍,還想撞上一把日本武士道軍刀呢!”

  “我們只想上岸,”梅茲說道,“不想待在這片無遮無掩的水面上當活靶子。”

  “多爾,”蒂爾斯說,“你給我們說說,你認為我們今天離開這艘該死的船之前會不會挨到空襲?”

  “我他媽的怎麼會知道?”多爾說,他又令人不快地笑了,“我們可能會挨上,也可能挨不上。”

  “多謝了。”梅茲說。

  “我們挨上了,就挨上了。那又怎麼樣?你怕了,梅茲?”

  “怕?我當然不怕!你呢?”

  “怕個鬼。”

  “行了,甭說了。”梅茲說,身子微微向前傾,把下巴往前一撅,他的兩道眉毛對著多爾好鬥地聳起又耷下,帶著一種可以叫滑稽的兇狠。但效果並不咋樣,多爾只是昂起頭一笑了之。

  “夥計們,再見。”他說著,跨過梅茲和蒂爾斯背靠著的那堵艙壁上的密封門。

  “什麼狗屁的‘夥計們’?”梅茲說。

  “噢,在這船上有一幫子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的先遣隊,”蒂爾斯說道,“我想他一直跟他們混在一起。”“那家夥一點不機靈。”梅茲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道,“他腦子死板得像木頭一樣。我受不了這種不機靈的人。”

  “你認為他會弄到槍嗎?”蒂爾斯問。

  “見他的鬼去,他不會弄到。”

  “他或許會弄到。”

  “他弄不到,”梅茲說,“他是個笨蛋。只會喊‘夥計們’!”

  “算了算了,關我什麼事,”蒂爾斯說道,“不管他搞到搞不到手槍,也不管其他人,包括我自己在內,搞到搞不到手槍都沒啥。我只想趕快離開這里,離開這艘要命的船。”

  “這事由不得你。”梅茲說。這時另一艘步兵登陸艇砰的一聲撞上了大船的外殼。“瞧那邊。”

  兩人轉過頭來,往鋪位區望去,他們緊張地抱住膝蓋,注意到三連的其他人都在默默思索,沉溺在各自的浮想之中。

  “我想起,”梅茲說,“戰前我在那個混賬的紐約布朗克斯區報名參加這個陸軍部隊時,從來沒想到我會到這麼個地方來。我怎麼知道混蛋們要打仗呀?你給我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你來對我說吧,”蒂爾斯說,“你是我們這里的機靈鬼,梅茲。”

  “我想說,咱三連一直是個受氣包,”梅茲說,“一直受那窩囊氣。我能對你說該怪誰,都該怪那個‘大屁股蟲’斯坦,就是這家夥。首先是他把我們搞到這艘船上來,害得我們離開自己的團,啥個鳥人都不認得。然後又是他把我們弄成第四批才能離開這艘婊子養的船上。我就對你說這些。去他的‘大屁股蟲’斯坦。隨它去吧!”

  “不過有比排在第四批更糟糕的呢!”蒂爾斯說道,“我們至少沒有排在第七或他媽的第八批。他至少沒有把我們塞到第八批。”

  “好吧,這事就不怪他吧。他總歸沒替我們爭到第一批,他跑不了。瞧,這狗娘養的就在那邊:今天裝成跟我們打成一片。”梅茲朝另一頭的艙壁驀地點了一下頭。那里是升降口舷梯的另一端,斯坦上尉跟連副和四個排長蹲在一起,他們的頭都湊著在看鋪開在甲板上的一張作戰地圖。

  “諸位,你們看到我們要去的地方了吧!”斯坦上尉正在用鉛筆點著地圖給軍官們講話,此時抬起頭用他那雙棕黃色的大眼睛瞧了一下他們,眼神溫存,卻在責問:“當然會有陸軍的或海軍陸戰隊的向導來幫我們去那兒,少遭麻煩,少花時間。路線,目前確定的路線就照我已經指給你們看的那條路線,這兒上去。”他用鉛筆點了點,“離這兒八英里半。我們得來一次大約六英里的強行軍,帶上全副裝備,往另一個方向走。”斯坦站了起來,其他五個軍官也跟著站起來。

  “諸位,有沒有問題?”

  “長官,”一排長懷特少尉說,“我有一個問題。到了以後,有沒有對宿營地的具體安排?因為二排的布蘭和我也許會在部隊的前頭,所以,長官我要知道這點。”

  “呃,我想我們得到了那里看看地形如何再定,懷特,你認為怎樣?”斯坦說,舉起他那只厚實的右手抬了抬他那副鏡片厚重的眼鏡,對懷特注視了一會兒。

  “是,長官。”懷特說,他被不溫不火地訓了一頓,臉上泛起了紅暈。

  “諸位,還有問題嗎?”斯坦問,“布蘭?卡爾普?”他環顧了一圈。

  “沒有,長官。”布蘭說。

  “諸位,那麼就完了,”斯坦說,“至此結束。”他說完後收拾起地圖,在他直起身來時,透過他那副厚鏡片的眼鏡暖洋洋地笑了笑。這表明嚴肅的公事已經完了,大家可以松口氣了。“哎,比爾,怎樣?”斯坦問年輕的懷特,熱情地拍拍他的肩膀,“感覺還行嗎?”

  “吉姆,有點緊張。”懷特咧嘴一笑。

  “湯姆,你怎樣?”斯坦問布蘭。

  “吉姆,我挺好。”

  “好,我看你們大家都去瞧瞧你們排的人,好嗎?”斯坦說後,跟他的副手班德中尉一起站起來,看著四個排長離開。

  “喬治,我看這夥人還都不賴,你以為怎樣?”他說。

  “對,吉姆,我也這樣認為。”班德說。

  “你有沒有注意到卡爾普和戈爾兩人對什麼都心領神會?”斯坦問。

  “我確實注意到了,吉姆。當然他們比起那兩個年輕人跟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長些。”

  斯坦摘下他的眼鏡,用一塊大手帕細心地擦著,然後穩穩地重新戴到臉上,比試了又比試,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用他右手的拇指和其他手指在鏡框上按了又按,在這樣做的同時,他又不斷透過鏡片窺視周圍。“我計算要大約一個小時,”他不明不白地說道,“至多一個小時零一刻鐘。”

  “我希望在那之前,我們不會遇到高空轟炸機。”班德說。

  “我何嘗不是。”斯坦說,鏡片後的那雙棕黃色的、溫和的大眼睛狡黠地一笑。

  不管列兵梅茲的批語正確與否,也不管有效與否,反正梅茲有一點是對的:是斯坦上尉下令三連的軍官這天上午在艦艙里跟士兵待在一起同甘共苦。斯坦在部隊里的綽號叫“大屁股蟲”,那是一個不知其名的士兵給起的,據說他有一次看到這位指揮官在操場上的步伐時,“走起路來像是屁股上長了個大圓包似的”。斯坦認為在這樣的時候軍官應該跟士兵在一起同甘共苦,同擔風險,而不該待在頂艙的俱樂部里面。在這次航程的大部分時間里,他們就一直待在那里。斯坦便下令要他手下的軍官和士兵同甘共苦。雖然他們中誰都不甚樂意,但沒人敢哼一聲,甚至連班德也不說什麼。斯坦想靠這樣做來提高士氣。當他舉目望去看到在密密麻麻、一層又一層的床鋪和管道之間,士兵們都在靜悄悄地檢查核對各自的裝備,他相信他的決定是正確的。斯坦原是克利夫蘭一家挺不錯的法律公司的小合夥人,在上大學時鬧著參加了後備軍官訓練隊,在戰爭爆發前一年就被召去服役。好在他還沒有結婚,他曾經在國民警衛部隊里熬過了驚心動魄的六個月,然後被送到這支正規師里,擔任中尉連長。有一度他沒被提升,在他得到上尉軍銜前,從其他地方調來了一個老掉牙的上尉蓋住了他。在這段可怕的日子里,他只能一遍遍對自己說:“天哪,我老父親會怎麼說。”因為他父親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曾經是個少校。他又整了整眼鏡,然後轉向名叫威爾士的軍士長,他實際上確有威爾士的血統。在這次情況通報會期間,他一直站在旁邊,臉上挂著沾沾自喜的神情,對此斯坦早就看在眼里。

  “我認為我們這支部隊看上去還行,挺團結的,你是不是這樣認為,軍士長?”他說道。說話時,帶上一點權威的口氣,但又不過分。

  威爾士只是對他傲慢地咧嘴一笑:“沒錯,對一夥馬上要去挨子彈的蠢貨來說是這樣。”他說道。他是一個個子高挑、臀部窄小、肌肉發達、年方三十的男子漢,他身上的每一個部分都彰顯他的威爾士血統:他黝黑的面龐和烏黑的頭發,他挂著贅肉的泛青的下頜,寬而黑的眼睛,以及對未來深表憂慮的表情。他臉上始終是這副表情,即使像現在他咧著嘴笑的時候仍然如此。

  斯坦沒有回答他,但也沒把眼光移開。他感到很不舒坦,並相信他的臉上肯定表露了出來。不過,他並不真正在意。威爾士是瘋了。他自己頭腦不清醒。威爾士確確實實是個瘋子,斯坦從沒有真正理解他。他對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不過,這沒有什麼關係。斯坦還能容忍他,不計較他的傲慢無禮,因為他工作幹得很不錯。

  “我對他們心底里有一份責任感。”他說道。

  “是嗎?”威爾士輕描淡寫地說,又一次對他咧嘴笑,顯出暗暗竊喜的傲慢神態,他就這樣,一句也不多言。

  斯坦注意到班德公然帶著不悅的表情瞧著威爾士,于是跟班德交換了一下眼色,互通情況。班德必須理解目前跟威爾士軍士長的關係。斯坦本人仍然注視著威爾士,而威爾士咧著嘴瞪著眼看他。斯坦故意不先轉移目光,結果發現自己被弄得很窘,拖進了一場大眼瞪小眼的爭鬥,看誰先移開目光,既可笑又稚氣的老玩意兒,又傻又蠢。他心煩意亂,試圖找到某個體面的方式擺脫眼下耍孩子脾氣的僵局。

  恰好在此時三連的一個人經過通道,斯坦便順勢轉向他,唐突地向他點點頭。

  “喂,多爾,情況怎樣?一切都好吧?”

  “是,長官。”多爾回答道。他停下來,敬禮,看上去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軍官們總是讓他感到局促不安。

  斯坦回了個禮。“稍息。”他應了一聲,然後在他眼鏡後面暗笑,“感到有點緊張?”“沒有,長官。”多爾一本正經地回答。

  “好小子。”斯坦點點頭,不甚幹脆地打發他走。多爾再次敬禮,往前走出水密門。斯坦轉過臉,重新回對威爾士和班德,他感到先前的傻瞪眼終于結束了,沒有失去一點體面。威爾士軍士長仍然站著對他微笑,傲慢地不吭一聲,卻故意對他擠了擠眼。“來,班德,”他收斂起脾氣,突然說道,“咱們去轉一轉。”

  一等兵多爾在走出水密門後往右一拐,穿過艙門區到了船艙。多爾仍在尋找手槍。自從他離開蒂爾斯和梅茲以後,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到過船尾,走遍了這層甲板的整個船的後半部。他在想是不是他走得太快了,問題是他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時間供他支配。

  “大屁股蟲”攔住他,問他是否緊張,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啥個屁事?難道“大屁股蟲”知道他在找手槍?是怎麼回事?或許“大屁股蟲”試圖看看他多爾是不是個膽小鬼或什麼的。看上去就是那麼回事。頓時怒氣和怨氣在多爾心頭升起。

  他氣衝衝地停在通向前艙的橢圓形水密門那里,張望了一下他下一個要搜索的地區。這個地區比他剛搜尋過的地區要小多了。在出來搜查之前,他期望的是只要到處逛逛,睜大眼睛,優哉遊哉,時機一到就會自動蹦出來,他只要靈機一動識別它、抓住它。但是,實際情況並非如此,現在他深感時間緊迫,趕不及了。

  實際上,多爾在船的後部走了一大圈,只碰上過兩支零散的,即沒有挂在身上的手槍。不是很多。這兩支槍就要求他當機立斷:拿?還是不拿?他要做的就是把它撿起來,連皮帶等都收拾好,帶上走掉。兩次多爾都決定放棄。兩次周圍都有不少人。多爾無可奈何,只得想也許會出現更好的機會。然而,沒有再出現一次機會。他再次感到無奈,想是不是他過于謹小慎微,因為他一直有點害怕。這是多爾最難忍受的想法。

  他自己的連隊此時說不定在上面開始動彈了。但繼而他又很苦惱,想到若是他現在空手回去,梅茲、蒂爾斯和其他人會怎麼看他。

  多爾小心翼翼地擦去他眼睛上的汗水,走過艙門,上到前艙的右側,在另一支部隊的陌生人中間穿進穿出,四處搜索。

  多爾在過去的六個月里學到了一些東西。他學到的主要東西是人人都是按自己選擇的幻想生活。沒有一個人真正是他裝出來的模樣。倣佛每一個人都在為自己虛構一個故事,而且向別人裝出別的模樣。別人都相信他,至少接受他虛構的故事。多爾不知道是否別人到了一定的年紀也都明白了生活中的這個真諦。不過,他以為他們都明白這個道理,他們只是沒有對別人說。肯定是這樣。顯然,如果他們對別人說了,那麼他們給自己編造的故事就不真實了。所以每個人不得不自己去學會它,然後裝出他沒有學到。

  多爾對這種現象的最初的經驗來自于,或者說開始于他六個月之前跟三連一名身體最魁梧、氣力最大的家夥的一次拳擊,這人便是下士詹克斯。他們互相廝打,打得都動不了了,但誰都沒有告饒放棄,結果宣布因雙方體力耗盡算做平局。但是實際情況並非如此,他突然發覺詹克斯跟他一樣對這次拳擊很緊張,跟他一樣也不想再打下去了。這個突然的領悟使多爾茅塞頓開。當他在詹克斯身上看清楚這點後,他開始發現在其他人身上也都是如此。

  多爾更年輕時,對別人和他說的話都信以為真。不光是對他說的那些話,因為在許多情況下他們並不對你說什麼,而是表現給你看,用他們的行動讓你看到這一點。他們表現的東西就是他們要你那樣想他們,倣佛他們真的就是那樣。在過去當多爾看到某個人很勇敢,是位英雄,他便真的認為他就是那樣一個人。當然,這便使得多爾感到很自卑,因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成為那樣的人。哎,無怪乎他一輩子都總是墊底。

  事情就是這麼稀奇,要是你老老實實承認你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個人才,那麼沒有人會喜歡你,而且你會讓別人感到不舒服,不願跟你在一塊兒。但是要是你給自己編造一個虛構的故事,說自己是怎麼了不起,裝成你就是那樣子,反而人們都信以為真,信任你。

  當他終于弄到一支手槍時——假如他真的弄到的話——多爾不會承認他曾經膽怯過或者說自己曾失去自信,動搖過。他會假裝說這很容易,就像他當初出發之前想的那樣簡單。

  但是,首先他必須弄到一支手槍,該死的!

  他快要走到盡頭時,看到了一支手槍,高挂在那兒,有人沒有把它帶在身上。多爾停下來,先饑渴地朝它凝視了一下,然後才想到該先瞧瞧周圍的情況。手槍挂在床架的頂端。在三個鋪位遠的地方,有一夥人扎成一堆在玩擲雙骰子遊戲,在通道里有四五個人站在十五英尺遠的地方聊天。總而言之,現在的危險性肯定不亞于他在船尾處看到那兩支手槍時的危險性。或許還要多一些呢。

  另一方面,多爾沒有忘記那要命的時間快完了。這支手槍也許是他在這地方會看到的唯一的手槍了。在整個船尾他畢竟只看到兩支。他決心孤注一擲。就他自己的感覺而言眼下沒有人注意到他。不經意地,他往前邁了一步,身子徐徐俯向床架,好像他就是這里的人,然後提起那支槍,扣在自己的腰際。他壓制住拔腿就跑的本能,點燃上一支煙,猛吸了兩口,然後晃晃悠悠走向門口,從來的路上折回。

  正當他走到半路,滿以為自己大功告成的那一會兒,他聽到身後有兩個聲音在呼喚。無疑喊聲是衝著他的。

  “喂,你!”

  “喂,當兵的!”

  多爾轉過身來,此時他的心臟急劇地跳動,自己都能感到眼睛深陷,一臉做賊心虛的神色。他接著看到兩個人,一個士兵和一個軍士朝他走來。他們會告發他?他們會猛揍他一頓?這兩種前景都並不讓多爾十分苦惱,他更怕的是被人家像對待竊賊那樣地蔑視。這是多爾最害怕的那麼一場噩夢:他被抓住了,卻偏偏沒想到當真會發生。

  這兩個人兇狠地徑直向多爾走來,怒氣衝衝,臉色因氣急敗壞而變得鐵青。多爾好幾次快速眨眨眼,企圖把眼睛里的那種內疚和負罪神色清洗掉。他注意到在他們身後其他人的臉也都轉過來,往這里瞧。

  “你身上佩帶的手槍是我的,當兵的。”那個士兵說道。他的聲音里飽含受傷害者的控訴。

  “他看到你從床架上拿下來,”軍士說,“所以不要再胡編亂扯什麼了,當兵的。”多爾調動起他全身的力量——或者說全部的勇氣,還是其他什麼的——不做回答,強使自己臉上露出一絲不急不忙、全不在乎的冷笑,同時他兩眼直盯住他們,一眨也不眨。他慢慢地解開皮帶,把手槍遞了過去。“在部隊多久了,老弟?”他冷冷一笑,“你該知道你的武器裝備不允許像那樣隨便亂放。說不定有一天你會把它丟了。”他繼續盯著他們看,毫不畏縮。

  那兩個人回了他一眼,他們的眼睛稍稍睜大了一點,此時新的念頭、新的態度替代了原先的一腔怒火。他的冷漠無情和絲毫沒有負罪感反倒使他們看上去傻乎乎的樣子。兩人突然怯生生地咧嘴一笑,腦子里閃過那個在軍隊里人人愛聽的故事,講述一個兇狠粗暴、貪圖便宜又玩世不恭的士兵,他的手特長,見什麼就拿什麼。

  “哼,你最好不要讓自己的手腳這樣不幹凈,當兵的。”軍士長說道,但講話不像開始時那麼衝了。多爾竭力克制住冷笑。

  “任何東西隨便亂放,大庭廣眾之下又沒人照看,它們都是我的獵物。”他笑嘻嘻地說,“對于任何老兵都是一樣。對你的小夥計說說,別這麼來誘人。”

  在他們身後的其他人的臉上也開始露出了笑容,嘲笑那個被挫敗的士兵。那士兵本人一臉羞愧,倣佛他是犯錯誤的一方。軍士長轉向他。“聽見沒有,德里克?”他咧嘴一笑,“好好保管好你的家夥。”

  “是啊!他真該好好看好它。”多爾說,“否則他就保不住它多長久。”他轉過身,慢悠悠地朝門那兒走去,沒有人出來攔住他。

  多爾走了出來,又一次回到艙門區後,他停了下來,讓自己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接著,他把身子靠在艙壁上,因為他的兩條腿顫抖得很厲害。要是他表現出犯罪的樣子——他確實感到自己有罪——他們便會逮住他不放,狠狠地教訓他。但是,他對付了過去。他成功地過了關,反倒是那個士兵成了有過錯的一方。多爾哈哈大笑,緊張得全身顫抖。一個完完全全的彌天大謊!在擔驚受怕之余,他有一種洋洋自得、自傲的感覺。他驀地想到,他自己在某一方面確實也是那樣一種人:那種他在連里一直假裝的人。至少此時他不再是了。他原先不是那樣的人。

  不過,他仍然沒有弄到一支手槍。過了一會兒,他看了一下手表,想知道是什麼時候了,擔心時間來不及了。他不想離開這層甲板,也不想遠離三連。他拖著有點顫抖的雙腿,心里卻喜滋滋的,開始登上通向上面一層甲板的梯子,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價值。

  從他走進上面甲板的鋪位區開始,一切都在向他招手歡迎。他仍有點戰戰兢兢,當然比以前更加飄飄然了。不過沒有關係。一切都順著他,順著他的意圖進行。要是他親自祈求上帝做出這般精確的安排,事情也不會如此順當。多爾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他並沒有做什麼促成它。假如他提早一分鐘或晚一分鐘,事情的結果就肯定會不一樣。但他不早又不晚。他不想停下來問問命運。這是天作之合,天衣無縫,它正是他當初想象要看到的情景和結局,一瞬間,竟然實現了,並以那樣的方式實現了:

  他還沒有往里走三步,便看到不是一支,而是兩支手槍幾乎並排地躺在同一張鋪位上,這張鋪位就在走道的邊上。除了有一個人之外,整個鋪位區的這一端空無一人。還沒有待多爾往前再走一步,那家夥站起來,往另一端走去,顯然到大家集合的地方去了。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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