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默不做聲地重新排起隊列,各人的位置幾乎跟原來一模一樣。他們沒有什麼明顯的原因,出于本能地都向左前行,隊伍由奎因統領。就在隊伍的左邊,在隊伍的另一頭,尾部,他們發現了早先被遺棄的、破爛不堪的炮臺陣地。他們在進入叢林時向右偏了大概三十碼,所以沒有看見那些炮臺。若不是發現了那件襯衫,之後又沒有理由地把隊伍向左轉移的話,他們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有這麼個地方。
這陣地無疑是日本人的,而且顯然是一個失守的陣地。或許在不久前,日本人沿著叢林的邊界有一條防線,三連的人恰好就在防線從邊緣蜿蜒曲折地折回叢林深處的地方碰上了。這個陣地嚴重失修。曾被用做防空掩體、戰壕和壁壘的石堆、土丘、壕溝、地洞在巨大的樹幹和叢生的灌木之間像一條土帶子,一直延伸下去,消失在叢林深處的幽暗中。這里,萬籟俱寂,偶爾會聽到幾聲響亮的鳥鳴。在幽暗中,這群人巴不得有個機會忘記襯衫一事,急切地奔了過去,帶著一種痛苦的、近乎色情的受虐狂傾向,開始爬到石堆上面去察看很快有一天他們自己將會面臨的東西。那個大墳墓就在這些石堆的後面,只不過因為躲在石堆後而使他們看不到罷了。
從高地的頂處看一下這里的地形,就足以看出美國海軍陸戰隊以及(由襯衫得以證明)美國步兵師曾攻打過或反攻過這條防線。他們慢慢地向這里推進(那很明顯),並且也許好幾次踏上過這些三連士兵剛才走過的路。小樹的殘樁、踐踏過的灌木叢、砍斷的藤蔓以及彈坑,所有這一切都顯示出防線前方這片土地所遭受的迫擊炮和機槍火力的大小。新的草木已經實際地掩蓋了大部分痕跡,不經一番尋找是發現不了的,但它們畢竟在那兒。那些被子彈打得彈痕累累、遍體鱗傷的參天大樹,像深埋的柱子一樣一動不動地屹立在那兒,似乎只有它們經受住了這新型的熱帶風暴而未受到嚴重損害。
士兵們像一群精力充沛的螞蟻似的四散開來,戳戳這兒,瞧瞧那兒,什麼東西都要看看。弄點兒紀念品成了他們的當務之急。但不管他們多麼貪婪地搜尋,幾乎沒有東西留下供他們尋找。負責打掃戰場的軍需兵已經仔細徹底搜查過這塊地方。沒有小件裝備,沒有帶倒刺的鐵絲網,甚至連日本彈藥筒的外殼或舊鞋都沒留下來供他們這些拾破爛的人撿。一旦使自己失望地確信了這點,他們便好像協商一致似的,把他們全神貫注的並仍帶有點敬畏的注意力轉向了那長條形的大墳墓。
就在這兒,他們情感上對那件死亡襯衫的反應像不散的陰魂又冒了出來,表現的形式是虛張聲勢,故作勇敢。“大個子”奎因首當其衝。墳墓本身沿著叢林的邊緣大概有四十碼長,剛好被層層的葉子遮掩住。它是把以前日軍的戰壕加寬挖成的。那墳墓或許挖得很淺,或許埋著不止一層的屍體,因為到處都是尚未腐爛的殘肢斷臂或屍體上的其他有棱有角的小部件如膝蓋和胳膊肘子等從回鏟的松土中鑽出來。
顯然,不說別的,這是一個有利于環境衛生的安排。這是很好理解的,不妨設想一下籠罩在陣地上空那古銅色的刺鼻氣味,要是在人走近壕溝邊時,慢慢地變得越來越強烈,會怎樣呢?這地方在屍體埋葬前肯定跟地獄一般可怕。埋的無疑都是日本人。一個從前做過殯儀工作的士兵檢驗了一下在墳墓邊露出來的一只發綠的半握著拳的手後,判斷這些屍體埋下有一個月了。
離壕溝的邊緣不遠,一條粗短的大腿,穿著日本兵的軍褲,斜插在土里。“大個子”奎因走過去停了下來。幾個在他前面的人急不可待地想去看看,魯莽地踏入了墳墓,卻慢慢地陷入了泥土和死人中間,直陷到膝蓋那麼深。那些雙腳正在下陷又沒有任何固體物可以支撐的人全都以驚人的敏捷跳了回來。他們破口大罵,滿身臭味,給那些捧腹大笑的人們提供了一個寶貴的前車之鑒。所以,奎因沒敢冒險再往前走。
奎因穿著戰鬥靴踮著腳尖恰好站在硬地的邊緣處,身上冒著一點汗氣,臉上帶著奇異的繃緊的笑容,嘴巴咧得很大,使一排大牙在綠光中看上去像個熠熠閃光的小型鋼琴鍵盤,回過頭去挑釁地看了看其他人。他的表情似乎在說他已經受夠了對他個人的侮辱,總有一天,天佑神助,他要報復了。
“看上去這家夥還是個健康的樣板。身上應該有些值得帶回家的東西呢。”他來了個開場白,一邊俯下身去抓住那只穿著鞋的腳,試探性地搖了搖想看看在土里黏得有多牢,而後用力一拔。
壕溝的地面像遭了地震一樣地顫動,原本平靜的蒼蠅隨之驚惶失措,嗡嗡地亂飛了起來,不久又安靜地落了回去。在叢林的暮色中,人人都睜大了眼看著。奎因還抓著那條腿,而那條腿本身也還在壕溝里。時間靜止了一秒鐘,在這一秒鐘里毫無運動或呼吸,之後奎因又用了更大的力氣去拉那只腳;再一次,蒼蠅惶恐地嗡嗡飛起來。那條腿仍然黏得很緊。
為了不輸給別人,站在原先做過殯儀工作人身邊的那個士兵走上前去抓住一只顏色發綠的半握著的手。這人便是來自印第安納的小夥子,二排的一等兵霍夫。他緊抓著那只手像握手似的,倣佛在祝福它以前的主人一路走好。他另一只手也抓住那手腕,傻傻地笑著,同樣用力一拽。對于他,也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其他人好像把這兩個舉動作為范例,開始散開在墳墓的邊緣。他們看上去被一種奇怪的傲慢所影響。他們對那些暴露的屍體推推戳戳,用步槍槍托敲打這個日本兵的膝蓋或那個的肘部。他們為所欲為、肆無忌憚。一種拉伯雷式的情緒席卷了他們,使他們行為粗野、縱聲大笑。他們肆意暴虐日本人的肢體,高聲狂笑,每個人都努力比別人制造更大的聲勢。
就在那時,出現了第一個紀念品,即一把生鏽的日本刺刀和刀鞘。發現它的是一等兵多爾。他感到腳下有個硬硬的東西,便伸手去看是什麼。多爾在發現帶血跡的襯衫過程中發揮的是較為次要的作用,並且一句話都沒說。他不能準確知道它使他有什麼樣的感受,但不管怎樣都不怎麼好。他一直都感到十分的沮喪以致起初都不肯和其他人一起在土堆中尋找紀念品。滿戰壕的日本兵屍體使他感覺更不舒服,但他感到絕不能顯露出來,所以就加入了他人的行動;但是他心不在焉,也沒有這方面的欲望。完全憑運氣他發現了那柄刺刀,使他的精神也為之一振。把它打磨幹凈並截短些便可制成一把腰刀,比他現在那不值錢的東西好得多。多爾的心情大為好轉,把它高舉起來以便讓大家看到,並大聲呼喊他的發現。
在壕溝更遠處的另一邊,奎因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條日本兵的腿。他其實並不打算把那條腿或連著大腿的那段屍體拉出來。他只是想給他們和他自己看看那些屍體,即使那些日本人的屍體帶有上帝才知道的極端骯臟的東方疾病,對他來說也沒什麼可怕的。但隨即霍夫也這樣做了,並且還那樣拼命想超越他。再說本來不想來的窩囊廢多爾竟然找到了一把日本刺刀。
奎因堅定了信心,抓牢了那只腳,更是咬緊牙關,咧著嘴巴露出鋼琴鍵盤般的牙齒。他再次試著搖了搖那條腿,顯示出這是最後的決定性的個人挑戰。之後,他磨了磨他那露出的大牙,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用盡渾身的氣力往外拽。
貝爾站在後面,沒有參與這里所發生的事情,而是全神貫注地看著,驚恐又著迷。他仍然不能擺脫先前的幻覺,幻想自己在做噩夢,但很快就會在家中醒來和馬蒂一起躺在床上,把他的臉推向她酥軟的乳房之間忘卻噩夢。他會把臉向下滑去,吸吮她充滿生機和活力的女用香水,這種香味常常使他感到心曠神怡,神安氣爽。與此同時,貝爾也知道自己不會醒來,他又一次被自己的思想所捉弄,感到馬蒂那奇異超靈的影像在附近的某處看著。但這次不是把他看做墳墓里的一條腿,像以前她看他穿著那件襯衫,她現在站在他身後的某處,看著他周圍的場景。禽獸!禽獸!簡直是畜生!他聽得見她的喊聲。你就不能做點什麼嗎?禽獸!不要只站在那兒!阻止他們!阻止他們!人的尊嚴都到哪兒去了?禽——獸——!那聲音在他的頭腦中回響,慢慢地在樹林高處的陰暗處消失,而他繼續站在那兒,觀看著。
“大個子”奎因正在拼命使勁。他的臉憋得通紅。頭盔下面的脖子青筋暴起。他的大牙,現在完全露了出來,在他的臉上映出白光。他一邊竭盡全力,甚至用出了吃奶的力氣,一邊從喉嚨中發出難以聽清的、類似狗兒低聲尖叫的哀嚎。
貝爾十分清楚那條腿是不可能從身體上扯下來的。因此,只剩下兩種可能。貝爾十分清楚(並非他毫無同情之心),奎因已經公開要這麼做了。他現在必須要麼把整個屍體拉出墳墓,要麼承認自己還不夠強壯做不到。貝爾默默地看著奎因竭盡全力要去贏得這場自欺欺人的試驗,吸引他的東西大大超出他現在所見到的。
我能怎麼做呢,馬蒂?無論如何,你是個女人。你想要創造生命。你不了解男人。即便在他的內心里也含有驕傲和希望的成分,他不想看到奎因失敗。盡管四肢麻木,心里難受,貝爾突然想大聲地呼喊:加油,奎因!加油,兄弟!我支持你!
在壕溝的那一邊多爾的反應則完全相反。狂暴、嫉妒、怨恨,他一心一意全然不希望奎因贏。剛剛得到的那把刺刀已被他拋到腦後,垂在他手下,他屏住呼吸,繃緊腹肌,努力幫那屍體對抗奎因的力量。他媽的,多爾咬牙切齒地想,他媽的。好,他比我們強壯,那又怎樣?
奎因對于任何一種反應都十分在乎。他盯著下面,眼睛凸出,牙齒裸露,在他用力時他的呼吸從鼻孔發出呼哧呼哧的響聲。他十分肯定地相信那條腿在被扯展開來。這腿的腿肚子肌肉結實,裹在羊毛綁腿里,即便死了還保持弓形姿勢,趾高氣揚的樣子,看上去跟腿的主人公生前一樣那麼自恃,那麼充滿了日本人的極度優越感。奎因朦朧地感到其他人都放下手上的活兒在看著他。但他已經使盡了全力。絕望中,他要求發揮出自己超常的潛力。他現在不能放棄,不能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放棄。有一次在執行勤務時,他曾經把剛從樹樁上砍下的整棵大樹扛到了背上。他集中注意去回憶那個情景。奇跡般的,那條腿開始松動了。
慢慢地,夢一般地,那具有幸被泥土覆蓋的屍體一點點地滑出了墳墓,就像某種發瘋的、褻瀆的滑稽劇在模倣耶穌復活。首先出來的是那條腿的其余部分;而後是另一條腿,以奇怪的角度飛出;再就是人的軀體;最後是肩膀和伸開的胳膊,看上去好像那人正努力抓緊泥土,防止自己被拉出來;最終才是那沾滿泥土的頭部。奎因喘了口大氣,把抓著那只腳的手一松,向後退去,差點兒跌倒在地。之後,他只是站在那兒,低頭看了看他做的作業。那戴著鋼盔的頭沾滿了泥土以致無法分辨其面部特徵。當然,整個屍體都沾滿泥土,無法說出除了他身上穿的軍服外還有沒有其他裝備。奎因沒有想要靠近它,繼續看著那屍體,大口地喘氣。
“嗯,我想我是錯了,”他終于說話了,“我猜這人身上畢竟沒有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好像他的話把人們從全神貫注的狀態中解放了出來,觀眾中突然迸發出一陣自發的、微弱的對奎因的歡呼。頭頂上,鳥兒振翅,惶恐地鳴叫著逃走。奎因突然謙虛起來,回頭笑笑,全身直冒汗。但是歡呼以及隨後的活動突然被一個新的發展止住了。從墳墓里冒出一股新的氣味,明顯不同于以前綠色的氣體,好像出自不同的來源,看上去像一股油膩的霧,從滿身是泥的屍體周圍升起,向四周散開。伴著失望的咒罵和痛苦的驚呼,人們開始後退,繼而終于轉身就跑,把尊嚴和其他一切全都拋在腦後。只要是有鼻子的人,都會被那股臭氣熏得狼狽逃竄。
貝爾和大家一同逃竄,跟他們一樣沒有感覺地笑著,跑得氣喘吁吁。他奇怪的感覺像夢幻一樣,發現一首新的流行歌曲的名字一遍遍地出現在他腦中。
別跟死亡胡鬧。
那歌的曲調在他腦中一次次地跑到某個他記不得名字的歌上去,他還為它作了詞。
別跟死亡胡鬧,
它只會把你弄臟;
別跟死神瞎混,
它只會讓你難聞。
身上可有狐臭?
那就不要去和那個使大鐮刀者胡搞。
(任意變換音域:)
因為……(弱拍;休止符)你的好朋友不會告訴你:
別跟死亡胡鬧,
你只會最終變臟。
貝爾和其他人一起爬到了土丘頂端,從口中無聲地吹出他那小曲兒,毫無表情地盯著遠方,而後轉過身來向後看去。那滿身是泥的日本人仍然四肢攤開僵硬地躺在那兒,所有人都叉開腿跨在壕溝上面,旁邊就是那強迫挖出的坑,在叢林的陰暗中展現了墳墓的深度。不遠處,貝爾看見多爾仍握著他那把紀念品刺刀也在向後看著,臉上有一種奇怪的表情,神思恍惚。
多爾努力使自己不要嘔吐。那便是他表情恍惚的原因:這是由于過于緊張的一種表現。喉嚨里有一種強烈要求反復吞咽的感覺,多爾努力想控制住。忍住嘔吐是不夠的;若他一直吞咽,不管他會不會吐,都一定會有人注意到的。那將是不可想象的。他不能承受,尤其是奎因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站著。
當奎因起初放下工作向後退去時,他的腳後跟碰到了身後某個金屬的東西。胡亂的希望從他心底油然而生,也許會找到一挺埋在泥里的日本三十一毫米口徑重機槍或類似的東西呢。相反,他發現的是一頂沾滿泥漿的頭盔。他把它抓起來,跟其他人一起撤到了土丘頂上。
他在那兒並沒有機會審視他的發現。顯然,很快就發現在這些防禦工事的頂上仍然不夠遠。在最後一個逃跑的人趕到這里的土丘後,那臭味就像看不見的雲一樣,緊隨其後也到了這里。他們別無選擇,只好再度撤退。
那臭味沒有什麼能比得過。它的種類、質地、味道和以前的兩種都不同。最先的那味兒是較淡的,顏色是古銅色的,刺鼻、幹燥,只是有一點難聞。第二種味道潮濕,白里泛黃。味道並不淡。沒有哪個頭腦清醒且可以自由離開的人會留下來聞它。
他們沒有返回發現襯衫的地方,而是向著叢林邊緣出發。人人都探索夠了。在濃密的葉子旁他們停了下來,無奈地傻笑,向後張望,就像是一群萬聖節的惡作劇者,剛剛擾亂過一個農場的戶外廁所。就在那兒,奎因終于有時間來檢查一下他的頭盔了。
這頂頭盔當紀念品可夠差的。他們都聽說過日本軍官的頭盔上有金星或是銀星,純金或純銀的。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就是一名二等兵的頭盔。它的星是鐵的,而且是薄鐵皮做的,扭曲得很厲害。頭盔的外面蓋著一層泥,而里面盡管被汗漬染得很重,卻出奇的幹凈。
看著它,奎因忽然靈機一動。在他把那具倒霉的沾滿了爛泥的日本死屍從他長眠的地方拖出來之後,曾感到一陣莫名的壓抑,如同知道自己幹了什麼壞事,要被人發現並受到懲罰似的。這種壓抑感在大家說說笑笑、深一腳淺一腳、上氣不接下氣地往叢林邊上趕的時候稍稍減輕了一些。此刻,憑著直覺,“大個子”奎因莫名其妙地感到他手中有了徹底消除它的辦法。通過讓自己顯得可笑和滑稽,他就既可以贖罪,同時又不用承認自己需要贖罪。他摘掉自己的美軍頭盔,把那頂日本頭盔戴在頭上,擺出一個姿勢,用力把寬大的胸脯挺得老高,臉上現出一副愚蠢的笑容。
其他人轟然大笑起來。奎因的腦袋太大了,即便一頂美軍頭盔,在他頭上也會像高筒帽似的翹得老高。何況這頂日本頭盔本是給小個子的人戴的,在他頭上根本戴不下去;整個兒平擱在他的腦袋頂上。頭盔的下頜帶子連他的鼻子都夠不到,而是懸在他的眼睛前面。奎因從帶子後面瞇眼望著他們。接著他開始蹦跳起來。
連多爾都大聲地笑了。貝爾是唯一沒有大笑的人。他咧開嘴,短促地吼叫了一聲,可是接著表情便變得嚴肅起來,並狡黠地看了奎因一眼。有一瞬間他們四目相對。然而奎因不願迎他的目光,轉而去看了別處,之後他不願再遇到貝爾的眼神,便繼續給其他人上演他的滑稽劇。
他們在叢林里的時候雨停了。但他們並不知道。先前高高地懸在半空而下落時被阻擋的水汽,雨停後不斷地滴落下來,並且還會繼續滴落很久,就好像外面依然在下雨一樣。他們驚訝地走出叢林,看到天空又已蔚藍,雨水衝刷過的空氣十分清新。幾乎就在同時,就倣佛斯托姆一直在用雙筒望遠鏡望著等他們從這道綠牆里出來一樣,開飯的哨聲從椰樹林里傳了出來,清晰尖厲地響徹這片空曠的平地。在這里,這種聲音顯得極其熟悉又格外揪心,讓人想起許多個平安無事的夜晚。它響起之後又漸漸歸于寂靜,消失在傍晚小島上那清新的、帶著大海氣息的空氣里。它讓這些探索者們吃了一驚。他們面面相覷,這才意識到那些死去的日本兵的確是已經死去了。群山上某場戰鬥中迫擊炮和輕武器的炮火聲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地傳來,讓他們更加確信了自己的觀點。
他們回到臨時營地,奎因走在最前面,重重地踏著腳步,在那頂敵軍的小頭盔下又蹦又跳。多爾提著他的新刺刀,向周圍的人一一炫耀。其他人跟隨他走著,吃驚過後又有說有笑了。他們現在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的奇遇告訴連隊里錯過了這次經歷的人。天亮之前,“大個子”奎因強行拽出那具日本死屍的事就被補進了連隊的神話和傳說的紀事里,也被補進了奎因個人的大事記里。
那天晚飯時三連領到了它的第一批阿的平。由于阿的平引發了大批黃疸病例,所以決定直到這批新部隊抵達後才發藥。一罐一罐的藥片從營部醫生那里成批運送下來。斯托姆獨自接管了這些藥品,連隊的衛生員在一旁笨手笨腳地幫忙。這其實本是他的工作。
斯托姆站在領飯隊伍的前頭、消毒袋的旁邊以便大家打水,他身後無助地站著那位戴著眼鏡、溫和而毫無權威架勢的衛生員。斯托姆把藥片分發下去,一邊善意地跟每個人開著玩笑,同時卻又強制性地決意要求任何人都不能免服藥片。如果有人半開玩笑地猛扭過頭去,伸出一只緊握的手來,斯托姆會讓他把手放開給大家看。後面很少還會有人再試一兩次。最後,在領到熱騰騰的飯菜之前,每個人都領略到了那種令人作嘔的苦味,弄得人人都惡心。
因為畢竟這飯菜是熱的。斯托姆揮揮他那只燙傷包扎了起來的手就夠了,甭說別的什麼了。雖然他給大家準備的只是油炸斯帕姆午餐肉、脫水土豆和餐後甜點脫水蘋果片,但在這又濕又冷的環境里大家都對他是十分感激,哪怕只有這咖啡是現煮的,原汁原味。咖啡,還有那些阿的平。
“該死的你幹嗎費這麼大工夫?”
當最後一個人被迫服下藥片,踩著泥水嘩啦作響地走到隊伍里去時,那個高個子黑眉毛的威爾士從斯托姆胳膊肘後面冷冷地說道。斯托姆不知道他已在那里站了多久。他不聲不響地走上前來,用胳膊把那個謙遜的衛生員擠到一邊去了。斯托姆不肯轉身,也不願顯出驚訝。
“因為他們需要得到他們能得到的他媽的幫助。”他用同樣冰冷的口氣說道。
“他們需要的東西比這要多得多。”威爾士說道。
“比幫助?”
“對。”
“這我知道。”
“那些臭玩意兒。”威爾士說。
“至少這還有點兒用。”斯托姆低頭看了看盛藥片的盒子,搖了搖。他事先認認真真清數過,確保每個人都領到一片。還剩下一些。
隊伍里最後那個人停住了,回頭望著他們,聽他們交談。他是應徵入伍的新兵,有一雙大眼睛。威爾士瞥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