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三連眼見三個人在急救站死去,他們死在一輛從團部來的吉普車到達之前,吉普車是來帶路把他們連領到宿營地去。這三名死者中,兩人在平靜中死去,慢慢地陷入由于衝擊而導致的幻覺之中,身體慢慢衰竭,神智漸漸不清。這對他們來講是一種幸運,他們沒有意識到死亡正在降臨。只有一個人對這所有的一切感到憤怒。在臨死前的幻覺中他曾短暫地清醒過一會兒,大吵大鬧,咒罵導致這個結局的一切——醫生、炸彈、戰爭、將軍們、國家——然後又安靜地回到了喪失知覺的睡眠中,直到死去,中間沒有什麼過渡期。其他人還會在這兒死去,就和那些在天空飛機上的人和那些在後方醫院里的人一樣,都會死去,而三連的人卻沒法親眼目睹了。他們已經在去六英里外新宿營地的路上。
這次的行軍和他們以前所經歷過的任何一次都不同,大家對此一點準備也沒有。盡管他們曾從報紙的報道中了解過叢林戰鬥,當他們穿過椰林向島嶼縱深行進時,急救站很快就從他們的視野里消失了,但在他們的心中揮之不去。他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置身于他們常常聽說的熱帶環境。在這里絲毫感覺不到海灘上微微的海風。空氣極其潮濕,倣佛吸透了水一般沉重。在這里,潮濕不像是一種氣候環境,而像實實在在的物體一般。只要稍微一動,人渾身的每個毛孔都滲出汗來。這些汗蒸發不了,便結成汗珠,流遍全身,將所有的衣服都浸透。汗珠順腿淌到了鞋里,走路時鞋子就像剛從河里趟過一般又濕又滑。日近正午,陽光穿過稀疏的樹林直射在他們身上。鋼盔被曬得發燙,拿在手中都燙手。為了能舒服點,他們只好把鋼盔取下挂在背包上,頭上只戴著鋼盔的布料襯里。他們步履踉蹌,在奇特、凝重的寂靜中前行。空氣潮濕,滿含水分,聲波無法穿越,因而這里才像死一般的寂靜。由于水分太多,空氣發悶,這些徒步行軍的士兵不得不大口吸氣才不會窒息。盡管這麼費勁,他們還是得不到多少額外的氧氣。所有的東西都濕透了。運輸車隊走過的道路上全是被車輪來回攪拌過的爛泥,一個大泥灘,大卡車碾過的地方留下了齊車軸深的車轍。在這些泥巴上面,或者說是在泥巴里面,根本就不可能行軍。能夠行進的方法只有一種,就是在由車輪擠出來的、像被犁翻過一般的泥塊上找到零星的草皮,然後踩著它們前進。成群被驚動的蚊子從他們踩過的草中飛出,在沉悶而潮濕的空氣中不停地騷擾他們。他們好幾次碰到吉普車陷入泥坑,徒勞地想掙脫,因為輪子太小,底盤都陷在泥里。給他們領路的吉普車得非常小心才能駛過那些最泥濘的地方。
他們沿路走過的地方堆著各種各樣的軍需品和物資,每堆都有三十到四十英尺高。大卡車絡繹不絕地穿行于這些物資中間。他們還要走不短的一段路,才能到達內地的物資站歇腳。
軍士長威爾士緊跟著斯坦上尉和班德中尉走在這條爛泥路的邊上,不時地抹去進入眼中的汗水,心中只是不住地在回想那些受傷的動物們——他們確實已經變成了動物,受傷使他們退化到了那種地步——那些他在急救站中所看到的人們。威爾士一邊對法伊夫古怪地笑著,一邊小聲自言自語:“錢財。錢財。全是為了錢財。”戰爭就是這樣,就是為了這個。你的錢財,他的錢財。這個國家的錢財,那個國家的錢財。人們發動了那麼多戰爭,包括現在正進行的這場,都是為了搶奪錢財。某個國家想要錢財,覺得自己需要更多錢財——也許它確實需要,但獲得錢財唯一的辦法是去掠奪屬于別人的錢財。這個世界上沒有無主的錢財。就是這樣子,戰爭就是為了這個。他覺得這很滑稽。“錢財,”威爾士用小到聽不見的聲音自言自語,“全是為了錢財。”這個軍士長常常會從自己的裝有各種報告的背包中拿出一個原先用來裝李斯特漱口水,現在裝滿了純正杜松子酒的大瓶子。他常常裝作喉嚨痛,拿出來喝上一大口。他還有三大瓶這玩意兒,仔細地分開放好,裹在自己的毯子中放在背囊里。沉重的背囊正貼在他的背上。這些酒是他的寶貝。在一個新的、陌生的地方,這些酒能撐上整整兩天,也許是三天,直到他找到補充為止。
威爾士和法伊夫後面跟著的是斯托姆和他的炊事班子,他們低著頭走路,不然找不到能走的地方。這些人默默地走著,腦子里也在回想那些受傷的人,但是沒有人像威爾士想得那麼多。也許就因為這個,他們才一言不發。不過,那個肌肉發達、孔武有力、個子矮小、總愛用力眨眼睛的二等炊事兵戴爾倒開口發表議論了。
“船上的防空炮應該教訓一下那些家夥們!”他突然用憤憤不平的語調對身邊的瘦高個的蘭德說道,“戰鬥就不要怕犧牲!他們明明可以幹掉更多的敵人。如果我在船上,手里是四十毫米防空炮,我才不管什麼命令不命令的。我就會那麼幹。”
“你就會扯淡。”斯托姆當著他的面簡短地說。戴爾一下子憋住了,滿臉受到上司不公正訓斥後自尊受傷的表情。
不只這些人在想那些受傷的人。那些傷員是本師第一批在實戰中受傷的人。在威爾士正前方,連長“大屁股蟲”斯坦和他的副連長班德默默地走了好長一段時間。事實上,自從隊伍出發以後,他們就沒有開過口。除了跟在領路的吉普車後面前進之外,他們並沒什麼特別的事需要做,所以他們不需要說話,但是他們沉默的真正的原因是因為他們也在回想那些鮮血淋淋、虛弱麻木的傷員們。
“那幫家夥中間的一些人受的傷真嚴重。”在小心地踩過另外一塊草皮的同時,班德終于打破沉默,說道。
“是啊。”斯坦一邊說,一邊踏到一塊翻起來的泥上。
“吉姆,”班德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吉姆,你知不知道那艘登陸艇上有幾個軍官?”
“怎麼?哦,喬治,那條船上有兩個軍官,”斯坦說,“我是聽別人說的。”他又加上一句。
“我聽說也是這樣,”班德說,“你看見沒有,他們都受傷了。”
“是啊,”斯坦說,“我看到了。”
“你有沒有發現他們兩個其實都傷得不重?”
“看起來不怎麼重。他們傷得重嗎?”
班德在口袋里摸了半天,說:“吃塊口香糖。我這兒還有兩塊。”
“謝謝你,喬治。給我一塊。”斯坦說,“我累壞了。”
在縱隊更靠後的地方,也是在路的另一側,一等兵多爾正往前走著——就像其他人一樣精疲力竭,大口喘氣——他的右手放在他新得來的手槍的槍套蓋上,但是他只感到了巨大的、令人壓抑的沮喪。他一樣也受到了那些傷員的影響,這完全抵消了他得到那支手槍後興奮的感覺。現在,他覺得這手槍毫無意義,一點用處都沒有。顯然,碰到那樣的爆炸,一個人是否有一支手槍都無關緊要。當然,過幾天在前線,大多數戰鬥都要用到輕武器,有一支手槍還是很有用的。但是那里也會有迫擊炮和大炮的火力。多爾覺得自己完全無法防備,也無力反抗。這混蛋路還要走上多久?
那個時候,六英里的路事實上還有五英里沒有走完。如果有人把這個消息告訴多爾,或是三連其他任何的一個人,沒有人會相信。這個連里有人在戰前的和平時期在常規軍中服過役。他們曾經進行過將近五十英里,連續二十四小時的行軍,但是沒有任何人經歷過這樣的行軍。他們行軍速度非常緩慢,沿著這條被稱之為路的爛泥河慢慢地穿過椰林。地形開始有一點改變了。四處可見一些蓬亂的熱帶叢林延伸進椰樹林里,叢林那邊很遠的高處不時顯露出長滿淺黃色野草的山頭。他們疲憊而踉蹌地前進著。
走完這六英里花了三連大半個下午。當他們到達指定位置時,三分之一多的人因為無法跟上而掉了隊。那些順利到達的人也是搖搖晃晃,喘著大氣,幾乎由于精疲力竭而失去知覺。連隊的炊事用具、行李袋還有屬于他們的一輛吉普車已經預先運到了指定的地點,但是在他們到達後長達半個多小時的一段時間里,大家一動也動不了。當他們聽說到達目的地時,有人立刻就垮了下來。斯托姆上士和他的炊事員們在幾個疲憊不堪的幫手的幫助下,著手把炊事帳篷和灶臺給支了起來,然後架起了野戰爐。這樣子到晚上才能有飯吃。其他的幫手也有氣無力地開始搭建儲藏物資的帳篷和連部辦公用的帳篷。所有的這些還沒有完成,雨就開始下了。
在離宿營地約一百五十米遠的地方,有一排長長的熱帶叢林。透過椰樹林的縫隙,再穿過冒著熱氣卻又給人一絲涼意的瓢潑大雨的雨簾,那遠處的叢林看起來再像一堵巨大的牆不過了,稠密,結實,足有一百英尺高,一直延伸到山麓丘陵。這林子可能是幾百年前某個古老的火山噴發的綠色熔岩流的造化,其頂部就像平坦的高原,人們可以爬上它陡峭的坡,走過山頂上的地面,就跟走在他們現在站立的、潮濕的大地上一樣。雖然山峰在雨中幾乎看不到,但仍依稀可辨,傲然矗立,似非世間之物,人們即使看不到它,也能意識到它的存在。這是無法改變的自然現象,就像高山和海洋一樣,而且向人類預兆不祥。
在椰樹林里,他們忙著扎營,一刻也不停。大雨直瀉,沒有一絲風吹拂。就在四分之一英里開外的地方,他們還能看見太陽照耀著那邊的椰樹,而這里卻大雨傾盆,大滴雨點緊密相連,就像從天上潑下來的水。只要是沒有遮蓋的東西,都在幾秒鐘之內被淋得透濕。幾分鐘的工夫,雨水已淹沒了這片土地。穿雨衣的想法幼稚可笑,雨水也會把它們穿透。盡管已渾身濕透,又由于長途跋涉而疲憊不堪,三連的士兵們仍在這片泥濘中艱難地來回走動,所踩之處都被攪和成了泥漿。他們必須盡一切努力扎營,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天氣是那麼糟糕,事情又那麼令人傷心,突然間,大家強作歡快起來。當然,這是空歡喜,令人徒加悲傷,因為他們無法忘記在空襲中死去的、快要死的和受傷的戰友。但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嬉鬧和笑聲升得更高,近乎歇斯底里。一些心胸比較開闊,容易忘記戰鬥疲勞的人甚至幹脆坐到地上在泥里滑來滑去,就像小孩玩雪一樣。然而,末了,他們痛苦的緊張情緒並沒有減輕。當他們鬧得精疲力竭時,卻發現自己仍然很不安。號叫,大笑,在泥水里滑溜,不起絲毫作用。其間,雨下個不停。
在從下雨起就開始搭建的廚房帳篷里,食堂管理員斯托姆一邊嘴里不停地咒罵,一邊試圖用濕火柴點著爐子。沒有人有幹火柴,要是他點不著爐子,今晚大家就吃不到熱飯了。但斯托姆說什麼也要做出一頓熱飯來。最後,他用一個借來的打火機點著了爐子。他事先知道,如果他點著爐子,手會燒傷得相當嚴重,結果的確是這樣。他一點也不在意,拿條毛巾把手一包,命令一些士兵去爐子邊烤火柴,然後繼續幹自己的活,盡管沒有說出來,卻在心里感到十分自豪。他要讓這些飯桶瞧瞧是誰讓他們吃飽的。沒有士兵會說斯托姆讓他的兵吃不上飯。
經進一步檢查,三連所分配的軍用八人帳篷和折疊床都沒有從船上卸下來。軍士長威爾士齜牙咧嘴地笑著把這一情況報告給“大屁股蟲”連長詹姆斯?斯坦上尉,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一大堆人想要共同執行一項艱巨的任務時,總會出現這樣辦事效能低下的現象。但在這麼一個特殊的日子里,在這樣的一個大雨天,斯坦覺得這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按邏輯,只有一個命令可下,那就是命令士兵們解開背包支起雙人帳篷。斯坦的確下了這個命令。不管合不合邏輯,這仍是一個荒謬的命令,斯坦也痛苦地意識到了。當威爾士來向他報告的時候,他正坐在剛搭好的相對幹燥的連部帳篷里,沒戴帽子,渾身濕透,凍得瑟瑟發抖,在自己的行李袋里翻找,想找到一套幹的制服。他下達命令後,看到威爾士滿是雨水的臉上輕蔑的笑容,頓時火冒三丈,把平時奉行的對這個有點瘋癲的軍士長的慈父般的寬容策略拋到腦後。
“他媽的!軍士長,我也知道這是一個荒謬的命令!”他喊道,“現在去告訴他們!這是命令!”
“是,長官!”威爾士咧嘴一笑,向他不屑地敬了個禮,然後傳達命令去了,帶著嘲諷的興味。
士兵們聽到這個命令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沒說什麼,聳著肩膀站在雨里。然後他們開始執行命令了。
“他是個瘋子!”汽車兵梅茲對蒂爾斯咆哮道,一邊擦著臉上的雨水,一邊把他們的帳篷支柱連在一起,“絕對該死的瘋子!”他們倆在一起合住,蒂爾斯坐在一個五加侖的水桶上,把他們兩人的半幅雙人帳篷係扣在一起,他沒有接梅茲的茬兒。
“喂,難道不是嗎?”梅茲問道,這時他已架好了支柱,開始解開纏繞的繩子,“難道他媽的不對嗎,蒂爾斯?嘿,蒂爾斯!”
“我不知道。”蒂爾斯答道,然後又陷入了沉默。蒂爾斯剛才還在跟其他人一起嬉鬧得很歡快,現在他後悔了。在玩得開心的時候,他坐在泥里,還往臉上涂了幾道泥。而現在由于下雨和幹了點活兒,他手上的泥大部分已經掉了,臉上的泥也被自己蹭掉了許多,但他身上其他地方全都沾滿了難聞骯臟的熱帶泥漿。“他還能有什麼辦法呢?”片刻之後他無精打採地又說了一句。
“見鬼,我怎麼知道他能做什麼?我又不是連長。”梅茲把濕漉漉的繩子盡可能拉緊,聚齊了十個帳篷樁,開始排列起來。
“你覺得這些小破樁能在這淤泥里支撐住嗎?”梅茲問,“如果我是連長,這里會有許多改變,而且他媽的相當快。蒂爾斯,抬起腳。你快幹完了吧?”
“我相信會有改變的,”蒂爾斯說道,“是的,我幹完了。”他站起來,濕透的帆布從腿上滑到泥濘的地上,他擦去臉上的雨水。
“那來幫我吧。”梅茲把最後兩個樁扔給他,“他是個傻瓜,一個罕見的混賬傻瓜。他就是這麼個東西。他身居高位,不知道自己是個蠢材,他也不準備知道。快來,他媽的!”
“每個人都是傻瓜嘍。”蒂爾斯說,仍站著不動。他徒勞地偷偷擦了幾下臉,然後使勁搓手。這是白費勁。他手上的皺紋和凹槽里仍舊是一道道細細的、黏糊糊的泥,指甲里和拐角處也全都是,只有凸起的關節處是幹凈的,形成奇特的黑白雙色調,好像他在模倣自己的指紋。他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聽你來給說一說。”
相反,梅茲看起來異常幹凈,盡管已渾身濕透。因為他剛才沒有玩泥巴,雖然他很樂意和其他人一起大笑大喊,在旁邊給那些玩泥巴的人鼓勁兒。
“沒錯,”梅茲說,“只有我和我的幾個好友除外,我們是這里僅有的聰明人。快來呀,他媽的,咱們趕快把這屁事兒幹完。”
“哎,梅茲,”蒂爾斯仍沒動,“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說這泥里面有細菌嗎?”
梅茲從他蹲著的地方抬起頭來盯著蒂爾斯,一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細菌?”他最後蹦出來一句,“細菌。”他也擦了一把臉,想著,“當然有細菌。各種各樣的細菌。”
“真的嗎?”蒂爾斯不安地問。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此刻想象力使他顯得十分無助。
梅茲仍然盯著他,覺察到了蒂爾斯的感覺,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一臉壞笑。“嗨,那還有假!你沒有讀報紙嗎?這個島上什麼細菌都有,任何一種你想要的細菌。你在哪找得到細菌呢?土里、吸毒者身上。你想要哪種細菌?”他抬起一只手,扳起張開的手指,“瘧疾菌——”
“瘧疾菌在蚊子身上。”蒂爾斯忽然打斷他。
“當然,但蚊子是從哪里得來細菌的呢?從土里。土里有……”
“不對,”蒂爾斯又打斷他,“是從得瘧疾的人身上得來的。”
“好吧,當然,但細菌首先是從哪里產生的呢?眾所周知,細菌是從土里來的,很臟。”他繼續扳著他的指頭,“還有小遊艇熱病菌、黃疸菌、黑水熱病菌、叢林腐爛菌、痢疾菌——”梅茲又開始扳另一只手上的手指了。他停住嘴,但仍對蒂爾斯齜牙笑著,把雙手往空中一甩。“該死,你想要哪種細菌?你說出來,這島上就有。”他停頓了一下。
“天哪,”他沾沾自喜地說道,“你明天可能就會像個病狗一樣,蒂爾斯。”
蒂爾斯無助地看著他。“你這狗娘養的,梅茲。”他過了一會兒說。
梅茲聳起他靈活的眉毛和富于表現力的雙肩。“誰?我?我做什麼啦?你問我一個問題,我給你回答,答得不能再好了。”
蒂爾斯不答理他,繼續站在那兒,以一種認真的、無助的眼神看著梅茲,又濕又臟的帆布耷拉在他的腳邊。梅茲仍然蹲在帳篷支柱邊,回頭衝他笑。
“你沒看見我坐在那泥里滑來滑去吧?當然,我大笑、號叫、歡呼。這不會使我損失任何東西。你就有麻煩了,蒂爾斯。你是個傻瓜,天生的傻瓜。你總是被什麼事情所吸引。吸取教訓吧,小毛孩。你不會看見我被什麼事情吸引,我和我這里的好友是聰明人。對嗎,蒂爾斯?”
他用“小毛孩”這個詞流露出自滿情緒。他比蒂爾斯還小幾歲呢。蒂爾斯沒有回答。
“快來,趕快把這活兒幹完,”他嚷嚷,又壞笑起來,“你病得起不來之後就幫都幫不了我了。我自己怎麼能搭起一個小帳篷。見鬼,如果你真的病了,我就自己住這帳篷了。見鬼,或許你得病倒是件好事,他們會把你從這里運走——如果你不死的話。”
蒂爾斯一聲不吭地彎下腰,把僵硬潮濕的帆布片收集到一起,走到仍衝他笑著的梅茲那兒,開始幫他。
“看那些該死的毯子。”梅茲指著它們。他們已經把毯子塞到了一張蓋著器械的篷帆布下面。“請你告訴我,蒂爾斯,今晚怎麼在這樣的毯子里睡覺?你咋睡?嗯?”他逼問道,但蒂爾斯沒有回答,他也懶得再問一遍,他們把帆布拉過第一根柱子。
在他們周圍,其他人也在雨中忙活著,搭起的帳篷形成若幹長長的筆直的線。每個人都盡量不走將要搭帳篷的地方,但這也沒用。光是雨的力量就能把地面變成一個大泥潭。沒有床,他們只能把浸水的毯子鋪在泥地上,然後再在毯子上鋪上半幹的衣服。對所有士兵來說,這將是一個悲慘的夜晚;對那些睡覺用的帳篷、床、鋪蓋都是隨連隊走的軍官來說,這也不是個舒適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