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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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2-08-26 14:02   來源:中國臺灣網

  “所有人都下船!”駕駛員叫喊著,“沒有搭板!”

  在滑板前面還有兩英尺的海水,不過很容易就跳過去了;只有一個家夥在滑板上滑了一下,掉進了水里,一只腳全濕了。當然那不是多爾。登陸艇一邊掉頭一邊把滑板收回去,準備開回去接另一批人。士兵們在沙灘上艱難地行走,小心謹慎地穿過人流,來到“大屁股蟲”斯坦和班德中尉集結部隊的地方。

  法伊夫下士當然是在那艘運送指揮部人員的登陸艇上。從那艘艇的駕駛員那里法伊夫聽到了和多爾聽到的幾乎相同的話:“你們隊挺幸運的。日本鬼子還在路上。”運輸艦肯定是被發現了,不過他說他們提前下船了,所以不會有危險的。法伊夫首先想到的就是一切都安排得那麼好,處理得那麼迅速。就像是一件日常的事務,一件普通的事務。然而在這樣的表面之下卻是流血:流血,傷殘,死亡。這看上去很奇怪,而在法伊夫看來尤其古怪。機場得到了消息,顯然是通過無線電從一架飛機那獲取的,然後把這個消息發送到了海灘上,所有登陸艇的駕駛員都被通知到了——或是他們相互之間傳遞了這個消息——而且如果說船上的部隊還不知道的話,至少幾乎所有船員和指揮官是得知了這個消息的。可是人們卻做不了什麼。只能等。等著看將有什麼事情發生。法伊夫偷偷地看了一眼周圍的一張張臉。“大屁股蟲”斯坦不停地調整眼鏡,一遍又一遍,把右手的拇指和其他手指放在鏡框上,這暴露出他的緊張不安。班德中尉不停地舔著嘴唇,也顯得十分緊張。斯托姆是面無表情。二等炊事兵戴爾眼里放著光,不停地眨眼睛。威爾士的眼睛在強烈的陽光下瞇成了一條縫,沒有顯露任何東西。不是高興也不是別的什麼,甚至連嘲諷也不是。法伊夫希望他自己的臉看上去是正常的,不過他感覺好像額頭上的眉毛蹙得太高了。上岸後,領路的把他們帶到指定地點,那是在一片椰子樹的邊緣,這片椰子樹一直延伸到海灘上。法伊夫一遍遍地對自己重復登陸艇駕駛員在途中說的話:“你們隊挺幸運的。你們提前下船了。”

  在某種程度上確實如此。當飛機來的時候,它們只是攻擊艦船,而沒有攻擊岸上。因此,法伊夫,還有三連的所有人,就像是坐在馬戲團表演的正面看臺上看演出一樣看著這一切。熱愛人性的法伊夫至少會在這一切都結束後,希望當初根本就沒有座位。但他不得不承認他被這一切迷住了,一種病態的迷戀。

  顯然,這個消息並沒有怎麼影響到海灘上的人們。步兵登陸艇混著一大堆各式各樣的登陸船只照樣怒吼著衝向海灘,擁堵在那里,卸下一船又一船的人員和貨物。與此同時,其他的船只也正在往運輸艦上回撤。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海灘上滿是在向各個地方進發的人。海灘看起來像有生命的東西一樣,在由人鋪成的毯子下波動起伏,就同海灘被大群的螯蟹入侵時的情景一樣。一股股、一列列和一隊隊的人川流不息地涌過這個海灘,腳步急促、淩亂而輕快。他們的著裝參差不齊,少的一絲不挂,多的全副武裝,穿成什麼樣的都有。有人穿著沒了袖子的襯衫,有人穿著掉了褲腿的褲子,也有人連襯衫都沒穿。更有甚者,尤其是那些正在海邊水里幹活的人,他們大都全身赤裸,最多也只是穿一條制式的白色內褲,濃密的恥毛清晰可見。不過,這附近連一個女人都沒有,估計再過一段時間也不會有。這些人頭上戴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帽子,有部隊發的,有老百姓戴的,也有家里自制的。因此,你可以看到水中的人全身赤裸,除了頭上的一頂紅色翻邊的小便帽或一頂香蕉葉帽子以及脖子上挂的身份標識牌之外別無他物。在水邊上,一幫人一會兒就能把一艘補給船給卸空,這樣它就能回去運更多的補給過來。接著一列列的士兵把這些盒子、箱子、罐頭搬上海灘,藏到樹叢中去,或者站成一條人鏈,接力式地把物資傳到別處以清空水邊的場地。遠一些的地方,重型武器、卡車、反坦克炮和大炮等在卸下船之後,由它們各自的駕駛員開上岸,或被海軍陸戰隊的牽引車拖上岸來。再遠一些的地方,第二艘運輸艦在距離第一個登陸點幾百碼的地方以相同的方式進行著全部活動過程。

  這些活動顯然從早上起就一直按相同的速度在進行,即使是空襲迫近的消息也沒有造成什麼影響。但是當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海灘上原先興奮的氣氛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三連即便是在樹叢邊上,也感覺到氣氛一點點變得緊張起來。他們看到原先在這忙亂之中平靜地站在齊腰深的水中的幾個人,他們這時看了看表,光著身子走上來到樹叢邊拿衣服。不一會兒,站在水邊的某個人揚起一只胳膊大喊:“他們來了!”這喊聲瞬間傳遍了整個海灘。

  在湛藍的晴空,一些小小的斑點悄悄地向那兩艘艦船所在的海峽飛來。幾分鐘後,當它們離我們更近時,就能看到另外一群小斑點——戰鬥機,兩群斑點在上方交上了火。在下面的海灘上,有活幹的人們都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繼續工作,但是其他人,也包括三連的人,則抬頭觀看。大約有一半的戰鬥機撤離了戰場,轉而飛向北方。很明顯,它們已經到了油量航程的極限。除了不多的幾架戰鬥機跟上去追趕以外,其他的幾乎都立刻放棄追擊,轉而加入其他戰鬥機的行列,開始攻擊轟炸機。它們繼續往這里飛來,漸漸地變大了。“小蚊子”在笨重遲緩的“牛蠅”旁側飛,盤旋,俯衝,好像在跳一場瘋狂的旋轉舞蹈,而“牛蠅”們卻只是四平八穩地飛行著。現在,轟炸機開始墜落了。一架墜落在附近某處,尾後拖著的黑煙很快就被高空的強風吹散,接著又有一架落在遠處,掙扎著,卻沒有冒煙。沒有人從轟炸機那里跳傘。轟炸機群依舊在前進。有一只“小蚊子”掉了下來。沒多久,別處又有另一只也掉了下來。降落傘從他們那里綻放,在耀眼的陽光中緩緩飄落。“蚊子”們依舊左衝右突。另一只受了傷的“牛蠅”掉了下來。然而,至少是對于三連和其他新來的人來說,還有那麼多的轟炸機沒有被擊落是一件令人吃驚的事情。如果按攻擊的次數和猛烈程度來看,這些轟炸機應該早都被打下來了。但是它們沒有。這些轟炸機依舊保持著隊形,緩緩向海峽中的艦艇飛去,人們幾乎能聽出戰鬥機俯衝和爬升時馬達發出的不同的轟鳴聲。

  在下面的海灘上,時間一分一秒滴滴答答地流逝著。當轟炸機墜落時,大家都沒有喝彩。第一架轟炸機墜落的時候,三連附近的一個連隊曾輕輕地歡呼表示慶賀,三連有幾個人也跟著喝彩。但是由于之後一直沒有太值得喝彩的事情,這番慶賀也就沒有延續下去。在那之後沒人再試圖喝彩。每個人都靜靜地注視著,欣喜而入神。海灘上的人開始繼續手頭的工作,只是更加賣力了。

  法伊夫下士此時緊張不安地和沉默的連指揮官們站在一起,因為沒有喝彩聲,他更加覺得這像是一宗生意。一宗普通的買賣而已,根本就不是戰爭。這個想法讓法伊夫覺得害怕,怪異,反常,還有點瘋狂,甚至不道德。這就好像在辦公室里演算一個數學等式,計算一份風險報告:一方有兩艘大而且昂貴的軍艦,另一方派遣二十五架巨大的飛機去轟擊它們。軍艦由較小的飛機提供保護,盡可能拖延時間。這些小飛機比軍艦便宜。有這樣一種理論:二十五架大飛機其全部或部分的價值等于這兩艘軍艦全部或部分的價值。他們根據這個理論,不停地出動小飛機。防守方的戰鬥機根據同樣的理論,要力爭使轟炸機付出的代價越高昂越好。它們的最終的目標就是擊落所有二十五架敵機,而自己一方不損失一艘軍艦。這些昂貴的機器里面坐著的人,奮力廝殺,除了需要他們來駕駛這些機器以外,他們並不重要。這個想法和它背後所隱藏的東西如同一把冰冷的恐懼之刀,刺進法伊夫那幾乎是毫無防備的要害——一種源于渺小的恐懼:他的渺小,和一種源于無力的恐懼:他的無力。他對這宗生意沒有任何控制權或發言權,即便是有關他自己的事情。他只是這宗生意的一個部分。這讓他害怕。他並不害怕在戰爭中死去,在真正的戰爭中死去——至少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但是他不想為一宗普通的生意而死。

  天空中廝殺的機群緩慢而不可阻擋地飛了過來。海灘上的工作仍然在繼續,步兵登陸艇和其他駁船都沒有停下。飛機幾乎已經快到達那兩艘運輸艦了,又有一架轟炸機被擊落,在眾人的目送下裹著一團火焰和黑煙掉入海峽。飛機飛過了運輸艦,空中傳來一聲輕微的,如同嘆息一般的聲音。一根水柱,接著一根又一根的水柱高高迸出海面。幾秒鐘後,掀起這些水柱的爆炸聲席卷海灘,鑽入了椰林,把椰樹搖得亂顫。那微弱的嘆息聲變大了,並帶著顫抖的尖嘯。第一艘運輸艦周圍的海面上,根根水柱衝天而起,幾秒鐘之後第二艘運輸艦周圍也涌起了水柱。雖然已經沒法看清單顆的炸彈,但是大家都看到了命中目標的那三顆炸彈。第一顆炸彈就像是試探的手指一般,在第一艘運輸艦前不遠的地方爆炸。第二顆近一些。第三顆幾乎就落在運輸艦邊上。一艘步兵登陸艇正從運輸艦邊上出發,沒開出有多遠,那第三顆炸彈顯然直接就砸中了它。從那里到這里的距離差不多有一千碼。人們可以聽見一聲微弱但清晰的慘叫,又高又尖,在水柱高高升起之後岸上的士兵才聽到。這聲慘叫旋即被切斷,緊跟著是爆炸的聲浪。這是某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出于本能發出的無用的抗議,一聲對厄運和死亡的抗議——他不應該在這里死去,而應該待在戰場之外其他的什麼地方。多麼荒謬,多麼蒼白,但不無尊嚴,盡管也不無諷刺意義,這聲抗議在他自身已不復存在之後才被人聽到並理解。他最後的慘叫比他要長命一些。

  當水花散去,他們能看清楚時,發現那艘登陸艇已經無影無蹤。在那片海面上有幾個人在水中掙扎起伏著,並且數目在很快減少。最靠近他們的兩艘駁船向沉船地點開去,在待命前去營救的小救生艇趕到之前先行到達。船慢慢減速,在洶涌的波濤上顛簸翻滾,此時士兵們卸掉裝備鑽入水中,去幫助那些因為沒有來得及卸下裝備而在往下沉的士兵。輕傷和沒有受傷的順著領航員拋下的繩梯爬上了駁船;重傷的就讓他們先漂在水面上,等著有吊繩和吊籃的救生艇來實施救援。

  海岸上觀看的人們——幸運的人們,如同駁船上的駕駛員所說的,因為他們逃脫了這一劫——在一邊關注這里的行動,一邊盯著頭上的飛機。轟炸機完成了使命,向著海峽那邊往北飛回。它們並沒有向地面掃射。為了自保而不被戰鬥機打下來,它們已經焦頭爛額了。海岸上的防空炮不敢開火,怕誤傷到自己的戰鬥機。除了炸彈落在地面上,整個行動全是在天上,在高空進行的。轟炸機緩慢而平穩地飛向北方,那兒有鋪天蓋地的戰鬥機在等著掩護它們。正如起先漸漸地變大,它們又漸漸地縮小了。防守方的戰鬥機一直在這些轟炸機旁邊怒氣衝衝地飛來飛去。這些轟炸機在離開人們的視野前又被擊落了幾架。整個行動中,防守方的戰鬥機不時地撤回機場去補充彈藥和燃料,得到補給後再返回戰場。作戰的戰鬥機數量總是不能保持滿員狀態。很明顯,轟炸機方面也考慮到了這個因素。總之,它們重新縮成了一群小點,然後不見了。最終,戰鬥機也開始返航,空戰結束了。海灘上在受到攻擊時一直不停地進行著卸船工作,這會兒仍繼續著。

  先期來到這里,待在三連旁邊的那些人仍然站在椰林邊等候、觀看著。這些人告訴三連的人,也許在白天還會有至少兩輪的攻擊。把這些討人嫌的船趕緊卸完是最主要的活兒,之後它們就能撤回去。然後所有的事情才能安頓下來,正常進行。卸船是最要緊的活兒,必須得在日落之前完成。一旦天黑,不管東西卸了沒有,這些船都得撤走。它們不能冒險遭受夜間空襲。就算是沒有卸完,這些船也要撤離。

  第一艘運輸艦被那顆送了那一船人小命的炸彈給炸壞了。這條消息早在轟炸機還沒有撤離之前就已經在海灘上傳開來。這是船只必須撤離的更為重要的一個理由。損傷不算嚴重,只有幾塊船板被掀掉,但是船在進水。盡管水不多,水泵還是不夠用。船上還有許多傷員,這些傷員都是因炸彈的碎片和駁船上飛來的金屬片砸到甲板上密集的人群中造成的;據說還有一個人的臉被登陸艇上某個被炸飛的頭盔給砸得癟進去了:一個完好無損的頭盔,沒有坑坑洼洼,沒有一點損壞。這真是難以捉摸,妙不可言。血肉殘肢和裝備的碎塊也從駁船上被炸到甲板上,崩壞的步槍槍托等也造成了一些損傷。船上的人說,炸彈並沒有直接落到駁船上,而是落到了靠近運輸艦一邊的它的船舷上,所以運輸艦也受了損傷。從另一方面講,如果炸彈落在艦的那邊或是正中,會有更多的碎肢和金屬破片飛到運輸艦的甲板上來。由于炸彈的落點原因,大部分的碎片都飛向外側的水面去了。就算是這樣,據傳船上也有七人死亡,十一人受傷,那個臉被頭盔砸癟進去的人沒有死。艦上的醫院收治了這些傷員。

  三連的人聽到這個消息時感覺怪怪的。他們曾搭乘過這艘船,這些死者和傷者都是他們同舟共濟過的旅伴。炸彈的落點離他們的下船處並不遠。他們是帶著一種恐懼的想象和敬畏來聽這份口述的報告的,他們覺得自己無能為力,完全受人擺布:要是飛機早來幾分鐘會怎麼樣?要是自己晚幾分鐘走上甲板又會怎麼樣?要是自己前面的那個連隊下船動作慢了會怎麼樣?要是炸彈沒有落在水中,而是落在船扶手旁邊又會怎樣?想這麼多當然是沒什麼用的,同樣令人感到痛苦。但是,就算知道想這麼多沒有用,他們似乎還是忍不住要去猜想。

  被兩艘駁船和救生艇從毀壞了的登陸艇上救起來的幸存者,被送到了岸上,離三連不遠,所以三連也得以目睹這次行動。聽著比三連早一些上岸的士兵對各種傷勢切合實際的評說,三連的人睜大了眼睛,看著這些傷員被小心地領著或抬到了海灘上。那兒在早上建立了一個野戰包扎所。傷員中一些人受盡折磨,仍在不斷吐著海水。一小部分人能夠獨立行走。但是他們都還沒有從這次打擊中恢復過來,既沒有忘記那次爆炸,也不習慣戰友們對他們濫施照顧。不管是先前救援者對他們的關心還是後來醫護兵的照料,對他們來說都毫無意義,他們無動于衷。這一小群人滿身血漬,步履蹣跚,眼神近乎瘋狂。他們踉蹌著走上海灘的斜坡,或坐或臥,目光呆滯,面無表情,一聲不吭地任醫生對他們施以治療。

  他們已經越過了一條奇特的線;他們是受過傷的人;大家,包括他們自己,不很確切地明白了一個事實:他們已經和以前不再相同了。這次爆炸炸傷了他們,炸死了其他人。這次震撼人心的大爆炸經歷,對于這些受傷者來說,他們覺得自己跟那些在爆炸中死去的人相同。唯一不同點在于,這些人突然發現自己還活著,既出乎意料,又不合情理。他們沒有企盼過爆炸的發生,同樣也沒有想過自己能夠幸存。事實上,他們對這一切什麼也沒有做過。他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爬進駁船,按照命令要求坐好。一切就這麼發生了。對他們可能造成無可挽救的傷害既沒有預示,也沒有解釋;而現在他們受了傷,對此誰也沒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他們接受了眾人奇特的、近乎瘋狂的、臨終似的關愛,但是沒人能給他們一個解釋。所有人都了解,都跟著這麼做,不用明說。大家都為他們感到難過,他們自己也這麼覺得。但是一切都無法再挽回。能給他們的,只有關愛。但這種關愛和大多數自我標榜的感情一樣,當被拿來和這些人剛經歷的強烈感受比較時,就不值得一提。

  轟炸機群在海峽上空還依稀可見,醫生們已經開始迅速地包扎、縫合,拯救這些受傷的人。有些人傷勢嚴重,另一些人則較輕微。顯然,有些人是救不活了。把時間花在他們身上是一種浪費,如果用來去救其他人的話還能多拯救幾條生命。那些垂危的人靜靜地接受了醫生們專業性的判決,任由醫生在走過他們身邊時溫柔地拍一下肩膀,用尚存一點生機但已空洞無神的眼睛默默地看著醫生那帶著負罪感的臉。

  三連留駐在近旁,清點完人數,重新按排的建制編隊。他們著了魔似的看著急救站里發生的一切。每個排和連部都本能地靠得緊緊的,就好像為了禦寒取暖相互挨近,從最靠近的人那里尋找安慰。然而他們並沒有得到企求的安慰。五組睜大了眼睛的旁觀者帶著一種如同性欲一般的、病態的好奇吞噬著些許安慰。這里有人即將死去,其中有些人就在他們眼前。這些快死的人會有什麼反應?他們是否會像三連的人一樣,對此感到憤怒?他們是否會就這般安靜地死去,停止呼吸,閉上眼睛?三連的人個個都十分好奇,全都想看看人是怎麼死去的。好奇卻又懷著一種屏聲息氣的敬畏。他們不由自主,好奇又畏懼。鮮血如此之紅,赤裸的軀體上裂開的傷口如此觸目驚心,這是多麼奇異的景觀。這一切都是褻瀆的。這些東西他們不應該去看。但是盡管他們是這麼想的,還是湊攏過去,好像有人強迫他們去觀看。三連的人突然發現,人的身體確實非常脆弱,是一個毫無自衛能力的機體。他們自己有可能會變成這樣,其他人也是如此,如同那些現在葬身在來回航行的登陸艇水面下的人一樣。他們在卸船工作停下並能夠騰出空當來打撈之前,只能一直躺在那里。

  傷員們,不管是就要死去的,還是不會死去的,對別人這樣的注視全都無動于衷,就像他們對別人的照顧無動于衷一樣。他們用失去光澤的眼睛盯著看他們的人。盡管毫無光澤,他們的眼睛看起來異常清澈,瞳孔在受到這麼巨大的衝擊之後會擴大。不知道他們是否是真的在看著這些觀察者。就算是在看,他們心里也沒有在想著這些。和其他經歷過更多事情的人一樣,三連的人明白,這些人已經越過了線,現在再去追他們已無濟于事。這些人體驗過了他們未曾體驗的事情,三連的人希望自己永遠不會碰到這些事情。但是沒有這樣的經歷,他們是沒法同這些人交流的。一個小時之前——甚至還不到一個小時,這些人就和他們一樣,緊張不安,躍躍欲試,擔心自己的表現,等著下船登陸。現在這些人卻變得和那些自打八月以來就和日本人作戰的士兵們一樣——甚至更甚于他們——舉止古怪,眼神瘋狂,滿臉胡須,著裝不整。那些士兵們就站在一邊,很專業地討論著哪些人會傷重而死去,哪些人不會。

  軍隊自身也很了解這些受了傷的人。由于他們剛得到的榮譽身份,部隊給予了他們特殊的照顧。沒有死去的傷員用船小心翼翼地從戰線的最前沿撤回,正如不久之前他們乘船來到這里一樣。他們會一直後撤,一直到某個被認為絕對安全的地方為止。軍隊里每個人的生命就像一張曲線圖,開始的時候處于底部,而這個時候,事實上是爆炸發生的那一刻,曲線到達了頂端,之後他就可以離開戰場了,這正是他暗暗所期望的目標。從這一刻起曲線又滑回底部。這根曲線是否會滑到底部取決于他的傷情以及恢復所需要的時間。受傷較輕的人沒有被送到新西蘭或澳大利亞去治療的機會,他們下滑的曲線將會止于新赫布里底的一個後方醫院,然後這個曲線會又一次上升。其他傷較重一些的人會被撤回到新西蘭或澳大利亞,但是不會是美國本土。傷好之後他們又會從那里出發。還有受傷更重的人,他們會被送往美國,但是不會退伍。他們還會回來,回到這個方位不定而且滿是危險的前線來,要麼又回到這里,要麼去歐洲。所有的曲線都會再次升起,並且有可能升到更高的頂點上去。死去的人的曲線戛然而止。那些躺在水下的人們,他們的曲線停在了頂點;而這些死在沙灘上的人們,他們的曲線停在比頂點低一些的地方。

  當法伊夫下士發現自己腦子里出現這些想法時,他突然想起這些曲線可以用數學的方法給計算出來,而且有人應該把它做出來。盡管要計算這些得花大力氣——世界上有那麼多的軍隊,那麼多的軍人。但也許人們能造一個電腦來解決它。

  不管怎麼說,如果必須得受傷的話,最好的受傷方式就是受一個能讓人幾乎送命的傷,並且需要很長時間恢復,直到戰爭結束,而當這個傷好之後卻不會造成殘疾或不便。另外也可以受一個能讓人落下輕微殘疾的小傷。法伊夫不知道他更喜歡哪個。事實上他哪個都不喜歡。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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