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利興、朱鳳蓉:馬蘭花,馬蘭花……
多年以後,當空中升騰的蘑菇煙雲早已散盡,平沙莽莽定格為書架上的照片,張利興挽著妻子朱鳳蓉,回到了上海。17歲離開家鄉,歸來已是兩鬢風霜。
1966年10月,一列悶罐車從北京出發,載著清華大學畢業生張利興和幾百位青年,向遠方駛去。
終點在哪?張利興並不確切知道。只知道,那是天山深處,一個地圖上找尋不到的地方——馬蘭。
兩年後,朱鳳蓉從清華大學畢業,也來到這裡。從此,他們在戈壁灘紮下根,成為新中國“兩彈一星”事業的親歷者,成為大漠裏走出來的“將軍夫妻”。
今年夏天,記者來到張利興和朱鳳蓉在上海的家,聽他們憶起大漠戈壁的青春和愛情,唱起最動聽的少年的歌。
海報設計:楊震
帶著一張闔影,出發
1965年,畢業分配時,張利興毫不猶豫地在志願表裏寫下兩行字:“希望到大西北,到祖國需要的地方去。”
1959年,張利興參加高考,前幾個志願都與原子能相關。“讀高中時就知道,原子能是國家需要,所以下決心要學尖端技術。”
不久,他收到清華大學工程物理系的錄取通知書。大學第二年,清華籌建工程化學系,以加快核技術研究。包括張利興在內,工程物理系有3個班的學生整體轉入工程化學系。
1963年張利興在二校門前
“我們要研究怎麼從鈾礦裏提煉鈾,畢業後去的都是艱苦地區。”張利興説,至於“艱苦”到什麼程度,大家沒想,只想著學好本領,報效祖國。
朱鳳蓉是張利興在上海吳淞中學的同班同學。因為高考成績優異,被錄入留蘇預備部。一年後,中蘇關係破裂,留蘇不得不中斷,她被選送到清華大學工程物理系。就這樣,她比張利興晚一年入學,又成了上下級同學。
朱鳳蓉學的專業是同位素分離,那是工程物理系最保密的專業,代號220。
她至今記得系主任何東昌的告誡:“你們都是來自全國各地的佼佼者,都想著成為愛因斯坦、居裏夫人式的科學家。但我特別要告訴大家,工程物理系所從事的事業,要時刻準備著到最艱苦的地方去,甚至犧牲自己的生命。”
1966年兩人合影
説起求學的歲月,張利興和朱鳳蓉不約而同想起那個深夜,沸騰的清華園。1964年10月16日,周恩來總理在人民大會堂接見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演員時,莊嚴宣佈:我國的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了!當晚,清華大學參加演出的學生就把這個消息帶回了學校。
“當時我已經躺在宿舍床上,就聽到樓道裏突然喧嘩起來,我也立刻跳了下來,那個高興呀……”夜裏,張利興和朱鳳蓉都匯入慶祝的人潮。大禮堂前,歡呼聲和歌聲衝上雲霄,在天空久久迴響。
離別的時刻到了。張利興接到通知:新疆,21基地。21基地還有個好聽的名字,馬蘭。張利興並不知道21基地有多遠,也不知道馬蘭是不是有馬蘭花。他唯一心心唸唸的是:帶著一張闔影,出發。
他鼓起勇氣,找到還在學校做畢業設計的朱鳳蓉。終於,一張闔影,定格了兩個年輕人淳樸的笑容,也定格了一輩子並肩戰鬥、攜手奉獻的人生。
每一天,都身處看不見的“刀山火海”
“有一個地方名叫馬蘭,你要尋找它,請西出陽關,丹心照大漠,血汗寫艱難,放著那銀星,舞起那長劍,擎起了艷陽高照晴朗的天……”一首《馬蘭謠》,訴説著多少奮鬥的青春。
“荒涼。”時隔多年,想起初見紅山,張利興脫口而出的還是這兩個字。
“除了造好的幾排房子,什麼都沒有,房子裏也是空的。”張利興工作的紅山,距離基地生活區馬蘭還有40公里,車要往山溝裏一直開,開到幾乎見不到人煙的地方。
1968年秋天,帶著兩箱書,朱鳳蓉也來了。
這個上海姑娘原本可以留在北京工作,學校希望她留校當老師。但朱鳳蓉有自己的打算:“學這個專業,就是因為國家需要,我想更好地發揮自己的作用,到一線做科研更適合我。”
建設初期的馬蘭基地,正是用人之時,核子試驗放射化學診斷急需朱鳳蓉這樣的專業人才。
70年代兩人生活照
起爆後,飛行員駕著飛機穿進煙雲,冒著生命危險也只能取回數量極少的樣品。而朱鳳蓉和同事們要用這極其珍貴的樣品,在當時僅有的商用儀器上進行分析。為了將診斷精度提高一點,再提高一點,必須設計出更好的儀器和方法。大家為此日思夜想。
一次,又是在實驗室工作到深夜。獨自一人回宿捨得路上,朱鳳蓉和一匹獨狼迎頭撞上。夜色裏,狼的眼睛發出兩道幽幽的光。
對峙。
不知哪來的勇氣,朱鳳蓉把大皮帽子摘下,狠狠丟出去,正砸在狼的頭上。狼轉頭跑了。
“那時候,你一定不能怕,要死死地盯著它,眼神比它更兇更堅定。我已經把腰帶抽出來,準備和它搏一搏。”如今回想起這段“偶遇”,朱鳳蓉一臉輕鬆,將其視為艱難生活裏的饋贈。
她更自豪的是,研究碳粒離子源技術,成功地將檢測靈敏度提高了幾十倍,達到國際先進水準,使診斷核彈性能有了準確可靠的數據。
1985年兩人在研究所辦公大樓前合影
“一套診斷方法的形成不是一次實現的,我們要做的,就是不斷改進,做出一個個更好的‘秤’。”長時間近距離接觸核爆樣品,朱鳳蓉也為此付出了健康的代價,白細胞一度降至2000,而正常人的白細胞不低於4000。
張利興的工作重心則在地下核子試驗。1969年9月23日零時15分,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後,地爆釋放出的巨大能量,讓試驗區山體猛烈地搖晃起來——新中國第一次平洞地下核子試驗成功!
為了這一刻,張利興所在的“地質水文研究室”默默工作了近5年。
“在馬蘭,每一天,都身處看不見的‘刀山火海’。”張利興説,“我們這個事業,決定了我們就是在大漠奮力地拼搏,在戈壁默默地生活。幹的是驚天動地的事,做的是隱姓埋名的人。”
從1958年6月組建中國核子試驗基地,到1996年9月中國簽署《全面禁止核子試驗條約》,我國成功進行了45次核子試驗。朱鳳蓉完整參與37次,張利興參與29次。鋻於他們的突出貢獻,兩人先後被中央軍委授予專業技術少將軍銜。
“我還是從前那個少年,沒有一絲絲改變”
在張利興和朱鳳蓉的家中,有一個灰色人造革行李箱,老上海的款式,那是上大學時姐姐送給張利興的禮物。
2019年,這個盛滿青春和鄉愁、汗水和歡笑的行李箱,又隨主人回到上海。
“將軍夫妻”白髮歸,如同一對尋常的老人。
回到吳淞中學,學生們圍著問:為什麼要去馬蘭,馬蘭有馬蘭花嗎?
是呀,戈壁深處,那紫色的花,小小的,卻開得熱烈,毫無保留地展現著生命的力量。
1969年12月12日,兩張單人床拼到一起,張利興和朱鳳蓉結婚了。
同事大姐拿來好看的枕套,借給新人擺一擺。暖壺買不到,戰友送來一個。再到基地的軍人服務社買些硬糖,戰友們分一分,就算是結婚儀式。
在紅山,大半年的蔬菜就是“老三樣”——白菜、蘿蔔和馬鈴薯。1974年,女兒出生,朱鳳蓉託人從上海捎些雞蛋來。
1977年8月一家三口合影
輾轉幾千公里的雞蛋到了紅山。他們找了個紙盒子,墊上棉花,將皮帽放在盒子中央,蛋放進皮帽,插上溫度計監測溫度,在皮帽四週布放裝熱水的玻璃瓶,再用皮大衣包裹紙盒子。沒過多久,一窩小雞誕生了!
星期天,騎車到山裏挖野菜喂雞;還要撿牛糞,給地施肥,好讓孩子吃上自己種的綠葉菜。“連上海崇明的金瓜都在紅山種活結瓜了。”朱鳳蓉得意地説。
“紅山的日子,也不是只有艱苦,也很美。”朱鳳蓉記得,夏天的雨後,遠處是潔白的雪山,身邊是盛開的野花;還記得忙完任務後,沿著山溝小溪抓魚的快樂。
其實,他們有太多機會可以離開。1980年,張利興作為改革開放後第一批公派出國的訪問學者,到國外進修。兩年後,他毫不猶豫,仍舊回到戈壁。
張利興在曼徹斯特大學進修
1990年,浦東開發開放熱火朝天。母校老師力邀二人回上海,到清華在浦東設的點工作。夫妻倆婉言謝絕了老師的好意。
“我們只是從清華畢業的普通的學生,僅僅因為我們投身到了一個偉大的事業中,把自己的理想追求同國家民族的命運結合起來,才體現了我們自己的人生價值。”朱鳳蓉説。
現在,愛唱歌的她和張利興一起,加入了平均年齡超過74歲的清華大學上海校友會藝術團。
“我還是從前那個少年/沒有一絲絲改變/時間只不過是考驗/種在心中信念絲毫未減……”唱起《少年》,他們的眼睛裏閃著光。
他們還愛唱《祖國不會忘記》:“在茫茫的人海裏我是哪一個/在奔騰的浪花裏我是哪一朵……不需要你認識我/不渴望你知道我/我把青春融進祖國的江河……”
當歌聲響起,耳畔吹來戈壁悠長的風,和著吳淞口的滔滔江聲。
(本報記者 顏維琦)
少年,少年!
舍半生,給茫茫大漠。半個世紀的風沙,將青絲吹成白髮。你們説自己做的是隱姓埋名人,但你們幹的驚天動地事,山河知道,祖國知道,人民知道!
上海灘的風華挽你們不住,清華園的靜好留你們不得,西邊的大漠才是你們心之歸處。與共和國一起成長,在科學的道路上攀登,你們早已深知,“國之大者”的舞臺,才是你們這一代最該歷史性出場的地方。
面對艱難挑戰,你們無畏無懼,拼搏奉獻;置身單調生活,你們苦中作樂,灑脫樂觀。即便有人説,那不過是懷舊的時光濾鏡,但依舊無法遮蔽初心的滾燙、逐夢的熾烈、激情的澎湃。
價值的坐標不因社會的變遷而偏移,理想之光一旦對焦成功就不再反覆調試。縱使時代的浪潮起起伏伏,機會的風口幾經輪換,只要有信念壓艙,就不會患得患失、瞻前顧後。是的,你們“還是從前那個少年”。
而今,時代的聚光燈再一次打開,再一次等待少年們的歷史性出場。當“少年”與少年相遇,青春悸動的頻率共振,夢想跳躍的電波相連,將接續寫下怎樣的動人詩篇?聽,時間正等著響亮的回答!
(本報評論員)
來源:《光明日報》(2021年08月28日01版)
責編:王遠方
編輯:張永群 孫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