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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媽媽”陳海儀:失足少年的“燃燈者”

2017-11-06 08:58:00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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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基層女法官,在20多年的職業生涯中審判了上千名失足少年。

  然而,這群身處迷途的少年非但沒有絲毫記恨,反而送給她一個世界上最神聖、最摯愛的稱呼——“媽媽”!

  執法如山,卻又慈愛似母。

  懲惡揚善,更救人于水火。

  她以法律的正義和人性的光輝,點亮失足少年的心燈,在他們的人生岔路口指引方向。經她悉心幫教過的上千名少年犯,出獄後無一重新犯罪,還有30多人考上大學。

  她,就是被眾多少年犯稱為“法官媽媽”的陳海儀,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少年家事審判庭庭長。

  嚴明法官 

  拿放大鏡看證據,用遊標卡尺量刑。少年審判如同情理法的博弈,法官必須找到最大公約數,才能幫孩子們打開通向未來的大門 

  陳海儀親眼見過,一個死刑犯把判決書放進上衣口袋。陳海儀不解,上前詢問。死刑犯鄭重地説,判決書寫著他死去的原因,在“陰間”見到家人的時候好有個交代。

  陳海儀被深深震撼了。這是一份公正判決在罪犯心中的分量。

  讓法律的公平正義之光照耀失足少年,讓他們在感受法律嚴明的同時,真正心存敬畏。這是她經常説的一句話。

  寒冷的冬日,一陣敲門聲,打破了貴州省遵義市綏陽縣黃楊鎮一個小山村的平靜。

  村主任打開門,只見兩個身穿黑色制服的女幹部站在門口,灰頭土臉,鞋上沾滿泥巴。村主任很驚訝,這是個偏遠山村,廣州的女法官跋山涉水來這幹啥?

  “不速之客”是陳海儀和書記員陳穎斯。

  在陳海儀審理的案件中,被告人小胡涉嫌搶劫殺害計程車司機,並多次盜竊。法庭上,不管法官、公訴人説什麼,小胡都不理會,只是執拗地反反覆復辯解説,老家上戶口報的生日是農曆,公安把它當西曆寫了,自己的實際年齡比身份證上的小一個月,盜竊時尚未成年。

  “小胡身負命案,盜竊的案情對量刑的影響微乎其微。但如果小胡心裏執拗著這個瑕疵不放下,就會對法律的公正性不信任,影響他認罪改過。”陳海儀決定給小胡一個明明白白的交代。

  小胡的老家在大山深處。從縣城到鎮裏,陳海儀和陳穎斯在盤山公路上顛簸了5個多小時,胃裏已是翻江倒海,可一下車才發現,“萬里長征”只走了一半。

  她們把行李寄存在山下,坐著當地人的摩托車往山上開,開到一半,坡勢太陡,摩托車也上不去,只好下來自己走。

  山路濕滑,到處都是爛泥,兩名女法官鞋子、褲子全是泥巴。陳海儀讓陳穎斯走在前面,自己在身後護住她。山上沒有粗壯的樹木,只有低矮的草叢,爬山時無法借力,幾次腳底打滑,差點從山坡上滾落下去。

  到達村裏後,在當地大學生村官的幫助下,陳海儀找到小胡的奶奶和鄰居,查明瞭小胡身份證上記錄的確實是農曆生日。村委會也開了證明。

  回到廣州,小胡聽説陳海儀親自去老家核查了自己的年齡,還帶回了奶奶的掛念,眼圈頓時紅了起來。陳海儀宣判,小胡犯搶劫罪判處死緩,因犯盜竊罪時不滿18周歲被從輕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兩罪並罰決定執行死緩。小胡當庭表示服判。

  “法院判刑以事實為依據,多一天不能判,少一天也不行。”回憶起這段經歷,陳海儀的語氣很堅定,眼神裏有一股毫不妥協的倔強。

  少年審判如同情理法的博弈,法官必須找到最大公約數,才能幫孩子們打開通向未來的大門。

  少年犯小智酒後帶頭挑事打群架,造成一人死亡、兩人輕傷。小智來自單親家庭,母子相依為命。母親非常希望法院念在兒子年幼不懂事的份上,判兒子緩刑。

  面對小智母親痛哭流涕的求情,陳海儀説:“不能這麼判。雖然是不懂事喝醉酒的情況下偶然激情所為,但被害人也是獨子,也是家裏的命根子。如果‘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對被害人不公平,小智也不會把法律、生命放在心上。讓他悔罪,才是真正為他好。”

  在陳海儀苦口婆心的幫教下,小智打開了心門。法庭上,他悔恨地流下眼淚,向受害人家屬誠懇地道歉。小智媽媽泣不成聲,帶領其他少年犯家長齊齊下跪請求原諒,主動提出賠償。

  最終雙方達成刑事和解,小智得以從輕判處有期徒刑4年。

  “別擔心案底。好好改造,出來後找不到工作可以聯繫我。”小智清晰地記得,宣判後,陳海儀從法官席上緩緩走過來,這樣安慰自己。

  如今,小智獨立經營一家小餐館,本本分分地做著小生意。“陳法官給我上了人生第一堂法律課。現在做什麼事都小心謹慎,不敢觸碰法律紅線。”小智説。

  時隔多年,偶然從報紙上得知陳海儀當選廣州市勞動模範,小智母親當即激動地往陳海儀辦公室打電話:“陳法官,祝賀你,真心為你高興。”

  “拿放大鏡看證據,用遊標卡尺量刑。”有同事這樣評價陳海儀。平素快人快語,看著大大咧咧,可什麼事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經常一起辦案的年輕法官任慧説:“案卷裏一處不合情理的證詞,被告人一句不經意的回答,都能被她順藤摸瓜發現問題,是蓄意謀殺還是激情犯罪,她一問便知。”

  柔情慈母 

  “問題少年”多來自“問題家庭”。除了幫教孩子,還要耐心和家長溝通,修復“受傷”的親子關係。久而久之,陳海儀就如同家庭的一員 

  英國哲學家、法學家弗朗西斯培根有一句名言:“以無情的目光論事,以慈悲的目光看人。”法官的理性,母親的慈悲,成為陳海儀審理未成年人案件時立在心裏的兩大尺規。

  陳海儀深知,親情缺失,是“問題少年”內心最深的傷痛。

  花瓣重重疊疊,鮮艷欲滴,枝葉橫斜交錯,生機盎然。這幅呼之欲出的工筆牡丹圖,是陳海儀最寶貝的禮物。作者是一名特殊的未成年人被告——聾啞女孩小晴。

  12年前,第一次見到小晴時,陳海儀是廣州市越秀區人民法院少年審判合議庭法官。

  起訴書上,被告人的姓名是“無名氏”,從公安拘留、移交起訴到庭審,無論怎樣勸導,始終不肯透露一點資訊,一雙會説話的大眼睛,警惕地打量著四週。

  “這個孩子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一定經歷過不為人知的痛苦。”在此之前,陳海儀得知火車站有一個聾啞女孩盜竊團夥,考慮到以後要面對這個特殊群體,特意報班學了半年手語。

  然而,第一次庭審出師不利。她發現,走進這些孩子的內心世界,靠自己這點手語遠遠不夠。她買了發卡、衣服、零食,帶了一位專業的手語老師,來到看守所提審小晴。

  陳海儀和手語老師一起幫小晴換上新衣服,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邊。年紀稍長的手語老師像媽媽一樣把她攬在懷裏。兩人一同給她梳頭,一遍遍用手語安慰她,“不要害怕,我們會幫助你”。

  終於,小晴緩緩地用手語説出自己的名字,並吐露了自己的經歷。原來,她家在瀋陽,還有一個弟弟。由於弟弟是健全人,敏感脆弱的小晴一直覺得父母把愛傾注在弟弟身上,對她漠不關心。

  15歲那年,小晴的男朋友偷偷把她帶到廣州,教唆她在火車站偷竊。小晴把男朋友當作世上唯一的依靠,對他言聽計從,甚至還為他流過産。男朋友教她,如果被抓住,什麼都別説,警察一看是聾啞人又未成年就沒法處置。

  陳海儀聯繫瀋陽公安部門,輾轉找到小晴父母。第二次開庭時,已經多年沒有女兒音訊的小晴父母終於見到女兒,悔恨和心疼讓他們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失聲痛哭,重新回到父母懷抱的小晴也哭成了淚人。

  由於小晴是被教唆盜竊,依法可以從輕處理,陳海儀做出了拘役的判決,小晴被家人帶回了瀋陽。陳海儀仍不時寫信,勸小晴父母多把精力放在女兒身上,鼓勵小晴重新開始。

  苦心不負。兩年後的一天,陳海儀突然接到小晴父母的電話,説小晴考上了東北一所特殊教育學院。

  “這是我當法官以來最有成就感的一次。看到一個個孩子重新振作起來,我就找到自己的價值和動力。”

  “問題少年”多來自“問題家庭”。除了幫教孩子,陳海儀還要耐心和家長溝通,修復“受傷”的親子關係。久而久之,陳海儀就如同家庭裏的一員,遇到困難時大家總能想起她。

  自幼喪母的阿朗出獄後找不到工作,經常和父親吵架。是陳海儀出面調解他和父親之間的小糾紛,還為他“拍拖”出謀劃策……

  阿朗説:“她的笑容,像照進高墻裏的一道陽光,讓我想起去世多年的母親。只有她沒有嫌棄我,讓我感受到沒有被社會上的人全部放棄,是她讓我心裏有了溫暖。”

  44歲的陳海儀自己也是一個母親。面對失足少年時,她總是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孩子。“本該是天真無邪的年紀,卻垂頭喪氣地坐在那裏,我覺得揪心。要是能把他們救下來該多好,我總是忍不住這樣想。”

  “最難忘的是一位母親的手。為兒女奔波勞作粗糙的手,死死地抓住我,跪在地上為兒子求情,那雙手的質感我一輩子忘不掉,她的兒子要是能握住這雙手,就會明白多麼對不起自己的母親。”説起這些,陳海儀聲音微微顫抖。

  在她的法庭上,許多妻離子散、瀕臨破裂的家庭“破鏡重圓”。這背後,是她不遺餘力地付出,讓離散的親人重新回到孩子們身邊。

  在去廣東省未成年犯管教所的路上,陳海儀自然而然地聊起她的“孩子們”:“小偉很倔強,要多談他爸爸和奶奶,他是留守兒童,奶奶一手帶大,感情很深,同時又很在意爸爸對他的看法;小馬性格很內向,但你要和他聊姐姐,聊他的女朋友,他的話就多起來了……”

  陳海儀的老同事、廣州市越秀區人民法院少年審判庭副庭長劉陽説,過去案子裏有許多“無名氏”,有的是家長找不到了,有的是孩子心裏害怕,不願讓父母知道。陳海儀經常捧著一大摞卷宗打電話,靠自己問出來的蛛絲馬跡去找。

  曾經陪陳海儀一起找過未成年被告人父母的人民陪審員姚濱説:“有時候打電話給孩子的父母,他們愛理不理,我多少會有些氣餒。陳法官卻總是平心靜氣地跟他們談。到開庭時,看到孩子與父母相見,失聲痛哭,承認錯誤,我很受觸動,再做庭前社會調查、通知開庭這些工作,我也會想方設法找到他們的父母。”

  燃燈者 

  法律是罰罪利器,更是勸善婆心。“因為堅信人性的美好,才能穿越黑暗看到對方心底的真與善。挽救孩子就是我的使命” 

  有人説,法官的職責是判案,為何要做這些“分外之事”?還有人質疑陳海儀“究竟是法官還是居委會大媽”?

  陳海儀有自己的理解。

  法律是罰罪利器,更是勸善婆心。“因為堅信人性的美好,才能穿越黑暗看到對方心底的真與善。挽救孩子就是我的使命。”陳海儀説。

  失足少年君君是陳海儀幫教時間最長的一個,至今已近6年。在決定判處君君有期徒刑10年時,陳海儀就做好準備,要用10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化解她心中的怨念。

  君君14歲那年,因父母在外打工,借住在叔叔家。由於輟學在家,每天做家務,又得不到家人關愛,心生怨恨的君君殺死了堂弟,以此泄憤。

  根據刑法,已滿14周歲不滿16周歲的未成年人,犯故意殺人罪的,應當負刑事責任。考慮到君君犯罪時未成年,能認罪悔罪,民事賠償亦達成和解,法院對其從輕處罰,判處有期徒刑10年。

  陳海儀和君君之間有個默契,每年要送君君一個筆電,並附上一段寄語。

  君君最喜歡其中一個講述擁抱的本子,插畫上的小女孩敞開懷抱,擁抱喜歡的兔子,也會放下恐懼,擁抱兇猛的獅子……陳海儀在這個本子上寫下的寄語是“直面錯誤的過去 擁抱美好的未來 寬以待人 放開懷抱”。

  君君説,是陳法官讓我認識到從前多麼愚昧、多麼荒唐,我應該為犯下的罪錯承擔責任。這些年,我給她寫的信比給自己的家人還多,是她教會我理解、體諒別人,懂得珍惜。

  在廣東省未成年犯管教所,隔著一張課桌,兩人面對面地坐著,像師生在談心。

  “聽説你報了大學自考,已經通過9門考試,再考幾門就可以拿到自考文憑了,你真棒,我為你高興。”陳海儀明朗的笑容,溫暖著君君的心。

  君君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兩枚可愛的小虎牙。“不算什麼,還有幾門總是考不過……”

  “沒關係,告訴我哪些科目沒過,下次來給你帶參考書。這些理論課比較抽象,我大學時也學得很吃力。”陳海儀鼓勵她。

  來之前,她給管教和君君媽分別打了電話,得知君君日夜苦學英語,不得其法,陳海儀找兒子當參謀,給君君買了參考書。在扉頁上,陳海儀用娟秀的字體寫下一段話:“多寫多練,勤思苦學,必成器”。這是她一直以來對君君的期望。

  “陳法官工作很忙,還抽時間看我。有時過來開會,也會託管教給我送書本。我們經常通信,收到她給我畫的畫,心裏很感激,這麼多年她一直陪著我成長。”君君忍不住掉下眼淚,哽咽地説:“她是我人生道路上最好最好的老師。”

  經常跟陳海儀合作的人民陪審員謝廣敏説,陳海儀審案總是比別人“囉唆”,審判之外還要苦口婆心地幫教,比審其他案件至少多付出兩三倍的精力。這樣對孩子好。

  綽號“講姐”(粵語“港姐”的諧音)的陳海儀,不光喜歡跟同事“講案子”,分享判例,還喜歡跟失足少年講道理,相信自己能夠喚醒人性中不曾泯滅的真與善。

  “男孩子不能説多了,你們不喜歡我嘮叨,我兒子就是這樣。”可一轉身的工夫,她又忍不住對失足男孩嘮叨:“一定要把煙戒掉,聽到沒有,要學會控制自己,養成好的行為習慣。”

  打開陳海儀辦公室的抽屜,一摞摞色彩斑斕的信紙,多數是失足少年在高墻內寫給她的信。信中傾訴煩惱,分享喜悅,講述獄中生活的點點滴滴。

  不管工作多忙,陳海儀都會抽時間給他們回信,有時是“講姐”本色,講講人生道理;有時讓兒子一起動手,製作手工精美的明信片。

  少年犯阿豪順利完成學業,在一家公司得到一份穩定的工作。直到接受記者採訪,他才得知,當年自己能回到學校,全靠陳海儀。

  為了讓判了緩刑的阿豪回校讀書,陳海儀跑去阿豪原來的學校找校長,連吃了五次“閉門羹”。

  “你能保證他不搗亂、不干擾同學學習嗎?你能保證其他家長不投訴嗎?你能保證他不再犯罪嗎?”面對校長連珠炮似的質問,陳海儀心裏很不是滋味。

  “實在不行就算了,這孩子根本不是讀書的料。”連阿豪的父親也泄氣了。

  “學校是教書育人的地方,一個教育工作者怎麼能歧視人呢?”她按捺住心中火氣,拿出未成年人保護法,一條接一條跟校長普法、説理。

  “我保證,會對這個孩子跟蹤幫教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您可以隨時找我。”陳海儀的話擲地有聲,校長終於接納了阿豪。

  像阿豪一樣,越來越多的失足少年在陳海儀幫助下走出迷茫,重新校正人生方向。他們當中有300多人升入高中、中職院校,30多人考入大學。

  在陳海儀心底裏,隱藏著一個秘密,永遠不會忘記,自己也曾是許多人眼中的“調皮鬼”。

  “小學三年級之前我調皮搗蛋,成績特別爛,幾乎所有老師都不管我了,只有一位老師耐心教我,給我展現自己的機會。這位老師永遠在我腦海裏。”陳海儀説。

  “孩子就像一株幼苗,需要澆水施肥,修剪枝葉,靜待花開。當覺醒時,小苗已經開出美麗的春天。”陳海儀説,這是自己的老師曾經説過的話,也支援自己善待每一個失足少年。

  她心中回蕩著一首詩,這是失足少年君君寫給她的。

  但陳海儀覺得,這也是自己想寫給那位小學老師的:

  “以春天的名義,您

  叫醒了種子的冬眠;

  您堅定地宣告,

  儘管現在我不完美,

  但我的未來必定姹紫嫣紅……”(本報記者 徐金鵬、毛一竹、周穎)

[責任編輯:葛新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