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尊重的一位教授,最近走到了生命的一個艱難的關口:他的妻子得了癌症,動了幾次手術後還是離開了人世。我是在校報上讀到他寫的悼念文章才知情的。文章寫得感人至深,讓我唏噓不已。他對妻子的那份摯愛,他妻子面對死亡的那份“安靜”,用“死如秋葉之靜美”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夫妻一場,難得如此相互理解、心心相印,更難得的是他們有完全契合的價值觀念,共同安排了別具一格的“告別儀式”,沒有悲悲切切,有的是他們曾經的浪漫,和對死亡的真正理解和超脫。境界、學養在他們身上得到了最好的體現。敬意之餘,忍不住想談談死亡這個話題。
我也是一個進入老境的人了,死亡是一個經常在腦海中出現的題目。通常,大多數人都竭力回避死亡這個事實,對死亡採取諱莫如深的態度,忌諱説“死”。可一旦你發現,死亡就在眼前,是你自己的而不是別人的可能性時,你會有怎樣的表現?據醫生説:這些人“大多沒有思想準備,忽然面對,基本都崩潰了。哭的、鬧的、求的……什麼樣的都有”。央視主持人白岩松説,他覺得,對中國人來説,其中有一堂課一直沒有很好地上過,就是關於告別這個世界,或者説關於死亡。他認為,在中國,死亡 “被徹底地恐懼化了”,這也是遺體捐贈者過少的原因之一,對此我深有同感。
説到對死亡的恐懼,在名人中我想到歌德。在歌德的一生裏,他對身邊的人的疾病和死亡一再表現出回避的態度,一旦親近的人生病或去世,他就以寫作為名,躲在其他地方,並且不按自己平時嚴格的寫作節奏來寫,而是加快節奏。他説:為了讓自己堅持住,我必須強制自己寫作。他甚至還多次把臥床作為逃避的策略,他説自己不願看到將會使他擺脫不掉的那些情景。在他妻子生命的最後兩周,歌德就躺在另一間房間裏“生病”,醫生每天對外發佈他們兩人的病情通報。妻子一去世,他的病立即就好了。
我想,這也許就是對死亡的恐懼吧?歌德的一位友人如此感慨:“歌德成功地回避了死亡。他如此成功,讓人感到冷漠無情。 ”歌德的另一位好友深知他的這一顧忌,臨終前,她特意囑咐不要讓出殯行列經過歌德的屋前。在葬禮進行的過程中,歌德留在家裏,閱讀雨果的著作……但是當一位親密的朋友向歌德來描述葬禮時,他突然哭起來。也許,我們不能過多地責備他,他也有常人的,甚至比常人更脆弱的感情。美國女作家桑塔格是離我們更近的名人,她曾經對女助手説:“誰説我們必須像別人那樣生活? ”但當她的身體被癌細胞佔據,她終於對兒子承認:“這次,這輩子頭一次,我不再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了。 ”是啊!在死亡面前,一切都平等了,唯一有可能不同的就是對死亡的態度——能否平靜,乃至優雅地離去。
我常常在想,我們的一生與親人、朋友和同事分享著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可終於有一件事情是無法與他們分享的:作為個人,必須獨自面對死亡,必須一個人走向自己的終點,孤零零地,就像每個人隻身來到這個世界一樣。如果把這一點想透,是否會少一些恐懼?
我記得日本作家深澤七郎在1956年寫過一篇小説,是關於老年人走向死亡,為年輕人留出位置的故事。小説是依據日本長野縣一帶曾經存在過的一種古老習俗寫成:老年人不論男女,年過七十後就要被人背到深山老林,任其自生自滅。書中描述了一個叫阿玲的69歲的婆婆。她為進山悉心做著準備。其中一個細節很令人震撼。她已到了進山的年齡,卻依然有一口好牙,這讓阿玲婆感到羞恥,仿佛她還在與兒孫爭食。她就在石臼上面磕掉了自己的兩顆牙。 “進山”本來是習俗規範,在阿玲婆那裏變成了內心的自覺要求,是她生命和人格的昇華:死亡不是一件缺陷,而是一次精神上的超越。她對親人綿綿不盡的心意,盡在不言中。人們在她“留”下來(“空”出來)的世界中繼續生活著,這難道不是一種境界?
一個人的謝世之美,源自其至純至凈的心靈。能以優雅的姿態謝世,那他或她生前一定也活得優雅。(柳延延 上海師範大學哲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