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文音
那年小小西螺鎮從兩萬人一日暴增八萬多人。
那年義孝殺人。沒有母親的她在鐘家愈發沒有地位了,後 頭厝出這種見笑事,每個人見到虎妹都以奇異的眼光殺向她。
虎妹割稻時,常把眼淚流向稻田,她背對天,望向地,她想只能以這樣的姿態過活嗎?難怪多桑三貴當時告訴她,嫁給同村 鄰人你最好心里有準備,因為娘家的大小事都會傳到婆家的。 婆婆花葉對她一向沒好感,這下子望她的眼神就好像她也是殺人共犯似的。
到處都在流傳義孝殺人這件事。虎妹常見到一群人窸窸窣 窣地聚在一塊兒說著話,見到她走來,聲音就沒了,見她走遠 了,聲音又如收音機響起。
而後,她回到娘家,像一個刑事似的混在群眾里,她仔細 地看著槍殺現場。之前大哥在她的協助下,已經脫掉了血衣, 現在不知逃亡到哪兒了,忽然在觀看的人之中有人低聲說著警察已經抓到義孝了。她忍住悲傷,靜肅地看著,擠在丟下鋤頭的農民之中,眼睛望著那攤血跡,還有打斷的扁擔,被踹過的門,搖搖欲墜的門鎖,追打的痕跡,有些是義孝受傷的血跡, 虎妹認得出來,因為剛剛接應大哥時,她看見他的頭和腳都滲 著血,暗紅色的那種,和被槍殺瞬間流出的大片腥紅血漬顏色 不太相同。虎妹突然對義孝產生了一種哀憫的感覺,她看見哥 哥被人一路追殺的狼狽樣,也見到他不得不反擊的那種憤恨。 只是這一擊,他也把自己擊斃了。
而後,沒有人記得義孝曾經是秀異的讀書人,也沒人記 得他為了爭取水源而站了出來,大家只記得他是個殺人犯。而虎妹是殺人犯的妹妹,虎妹像是共犯,她日日等待著離鄉日子的到來。催促著北上的若隱,趕緊偕他們上臺北。即使餓死 臺北,她也要離開這個完成她前半生的出生地、結婚地、生 產地……
在還沒離開小村前,又發生了一件讓虎妹悲慟欲絕的事。 入夜,妹妹阿霞忽來敲門,虎妹探出頭來,都還沒認出是阿霞 時,阿霞劈頭就是阿清出車禍,死去了。同父異母里對她最沒 有分別心的小弟躺在舒家前院,那樣俊美的臉孔被車輪軋過, 哭死了舒家女眷。虎妹第一次看見繼母廖氏的臉扭曲,她也知 道這人間是有悲傷事的。但這無助于她們的和解,繼母厭惡虎 妹出現,她想這女人是來笑話她的嗎?她不知道虎妹的悲傷不 亞于她。
這幾件事都讓虎妹知道是該離開這傷心小村了。
虎妹自此覺得和她相親相愛的人上天都會提早徵召他們。 母親廖超、小弟、大哥、西娘……所以她暗自決定此後絕不善 待自己的孩子,要兇要狠地對待他們,要把愛隱藏起來,這是 她心中的想法,即使她被孩子誤會也依然要行使不誤,為了防 止上帝奪其愛,她以打罵教養孩子,那種打罵也只有虎妹做得 出來,她寧可讓孩子氣她氣得牙齒緊咬且心很痛。她的孩子不 解她的苦心,她怕所愛的人會被命運帶開,只有所欠所憎的人才會留下。
孩子不解,她的教育讓心靈敏感的女兒尤其受創。對小孩而言,那年喜歡一棵樹和喜歡一個男生也許也是混 淆不清的,何況童年她的心理狀態還摻著許多來自原生的匱乏 情愫。女兒小娜成天喜歡待在外面玩耍,因為那感覺于她有說 不出的熱鬧和安全,不像她的家只有母親和老是躲進黑暗的老 父。小娜進門總得把書包大力地往床上一摜,發出很大的聲音 好嚇走躲在空氣中的精靈。一開燈就是慘白,她外婆的往生肖 像一直挂在化妝臺上方,化妝臺就在客廳,空間十分窄仄。小 娜凝視外婆的肖像,一張定格在年輕的臉,她媽媽總是在肖像 下日日對她說著一樣的話、一樣的故事,說的盡是外婆25歲就 往生,當時來臺灣的美軍每天都癡想美艷的外婆,可惜她很早 就過世,“那時媽媽還不到4歲,就已經知道生離死別了。我為 了早點有個家,就嫁給你這個愛飲酒的老爸,你那老爸也是膨 肚夭壽人,惜酒如命。”
小娜故事都聽膩了,她媽媽每天還是像禱告似的每晚必 說一回,並領著她在外婆的肖像下的白牆,以刻度來量身高。 虎妹對著肖像說,阿依,你可別讓你這查某孫長得沒三塊豆腐 高喔。小娜總是盯著肖像看,每一天都發覺肖像里的外婆越來 越年輕,長得越來越像是伊自己,直到有一天見到外婆的肖像 上停著許多黃色的小蝴蝶,小蝶扇著粉翅,像在對伊拋媚眼眨眼睛,小娜忽然自言自語了一句,愛是蝴蝶變的。當時虎妹在縫衣服,聽了女兒胡言亂語,只淡淡說你永遠別去想有錢人家的男人。小娜取出紙張,畫下有著兩扇炫目艷色銀光翅膀的 蝴蝶。
蝴蝶總是到處飛舞,你也一樣。虎妹說。 那你是什麼?小娜反問母親。 虎妹手腳停頓半晌,搖搖頭說我是你媽啊。
小娜聽了噗嗤一笑,原本在心里想的是母親是一粒回不了 海水的貝殼,無法回到海洋,在岸上總有一天會被曬幹。死掉 的貝殼空有美麗的外表,沒有靈魂。小娜在心里胡思亂想。
童年小娜喜歡南方小村,虎妹笑她沒見過世面。
虎妹不斷地告訴她臺北有好多東西,傻瓜才要住在小小 的尖厝侖永定厝。等了多年,終于輪到她自己可以做主的人生 了。那天只要路上見到虎妹的人都曾目睹過她周身散發出來的 懾人光芒,她再次被這種奇異的光暈籠罩住。
虎妹騎著孔明車到了西螺,她突然覺得西螺這個鎮很小, 延平街原來不過是一條極為平凡的小街罷了,她現在看這個地 方的每條大街小巷都覺得好小,一點兒都不值得她留戀。她直 直地往一家極為熱鬧的貨運公司行去,她見到許多和她一樣的 移動者,他們在南北兩端移動,賺進許多財富,老板的貨車排 滿了空地,讓虎妹在貨車的車陣里走走停停,四處摸著,這讓她很激動,她懷想著若隱開著車子的神氣模樣,那是她該有的生活,只是這人生被延遲罷了,她一直都這麼相信著自己的夢想,她認為只想而不去行動的人都是落伍的人,她的夢想從來 都是可以實現的。她欣賞完車子完美的機械線條後,她很滿意 地走到老板的辦公室,老板的電話接不完,她卻不急,這一點 兒都不像急性子的她,因為她正陶醉在“電話生意”接不完的 夢想里,她想這才是生活啊,自己絕對不要在小村里沒有尊嚴 地仰息著,何況西娘阿太走了,那個原鄉老宅院早已沒有她留 戀的人事物了,那里只剩無盡的傷心與苦痛,除此空蕩蕩的。 等老板終于放下電話後,她仔細地告訴老板她要預訂一輛貨 車,且貨車的車齡要在三年內的,要安全的,她說話的口氣像 是大客戶似的。
藍色發財車來到小村時,許多婦人都在自家的門口看著即 將北上的虎妹一家人,他們露出很欣羨又很不屑的神色。有的 孩子倚著貨車不走,還被婦人叫罵回家。有婦人蹲在門檻喂食 孩子,湯匙常停在半空中,她們想,這虎妹好厲害啊。
虎妹搬了幾樣屬于她自己這一家子的一些壞銅舊錫後, 她再次定定地望著這鐘家老宅,她確信,直到這座鐘家老宅傾 頹,她也都不願再入住。當貨車駛離鐘家稻埕後,轉了右彎,經過烏山頭水庫流下的水源支流,虎妹環視著這水,這奪去生命的水,這剝去哥哥義孝自由的水,她聽見水流嗚咽,她瞥見女兒小娜的貓臉挂在貨車的車桿上不知在瞇眼看著何方,那瞳 孔和睫毛很迷人,她第一次覺得女兒漂亮,她幻想著女兒將來在 臺北可以去學鋼琴、學跳舞。接著當貨車拐近舒家前的竹籬笆 時,她並沒有要貨車停下好和繼妹們道別,她覺得眼前沒有這種 煽情的必要,衣錦榮歸才要緊。她看著生活近30年的小村被車子 拋離,落魄的舒家和落敗的鐘家飛離了視線,生命雖是依然飛沙 走石,但被拋離的原鄉卻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
虎妹站在鐘家稻埕望著自己從少女變成少婦之地,忙碌的 子宮,孕育著恐懼。從子宮吐出的孩子有四個活下來,有多個 無緣者。(很多年後,她才告訴女兒來到臺北時,為了打拼生 活,拿掉很多可憐的無緣胚胎。她很懊悔,懊悔的是她老是天 真地想,要是當時沒有拿掉,也許這些孩子會比這個死查某鬼 小娜孝順呢,倣佛該拿掉的孩子是小娜……)無緣的胚胎或者 半成品嬰孩都被那時候的女人悄悄埋掉,來不及悲傷,子宮又 入住了另一個想要霸佔皮肉宮殿的房客了。她們常流淚卻不懂 什麼叫悲傷。她們常大笑卻不知什麼叫快樂。她們常移動卻不 知什麼叫旅行。
離鄉這一天終于來了,這也是虎妹阿太西娘六周年祭日了,虎妹唯一夢見西娘的一回,她看見西娘的背後是高樓大廈,那樣的城市景觀是虎妹一生從未見過的那種高度。那些樓 房的高度,簡直是媽祖起駕,讓她心生艷羨。西娘依然穿著斜 襟藍染,那雙小腳對應著背後的浮塵大廈,讓虎妹目不轉睛。 西娘說虎妹啊,你要離開這座沾滿血跡的小村,去大城市了, 那是你的天地,但這天地的得來必須付出感情的代價。
虎妹醒轉,腦子里充斥的是那些吸引她縱身一躍的由高樓 所切出的各種華麗峽谷,峽谷下有車,有時髦男女,那是她向 往之境。而西娘所說的感情是她最嗤之以鼻的東西,自從“看 錯照片”嫁錯人後,感情就不再是她生命里所屬之物了。她覺 得當女人成天裝扮的結果不就是等著讓男人睡,這有什麼好 的,除非裝扮是為了讓自己快樂,那她就覺得值得,她的人生 除了孩子就是自己,她當時以為感情是最輕最蕪的事物。(然 而當幾年後她發現若隱在大城市有了別的女人且又成日喝酒買 醉的事實後,她願意去承認感情是影響生命最巨大的風暴時, 她已經沒有能耐去裝扮年華了。)
夢見西娘那年女兒小娜也已然6歲,成天爬芒果樹像野貓, 或者在廊下發呆如空癲囡,要不就是成天跟著養蜂人趴趴走。 這讓虎妹感到害怕,她總覺得這小村潛藏著一種消磨人意志的不可見的沉淪力量,三個兒子芳顯、赫德和小龍(只有這個名字是虎妹自己取的,這麼多孩子里她最喜歡的名字,龍年生的龍子,她常幻想他以後很成才,但“龍”這個字虎妹永遠也不 會寫。)已經陸續讀過永定小學和高中了,加上芳顯考上臺北 明星高中,小村歡欣鼓舞,催促虎妹上臺北好培養孩子。孩子 的父親來信已經安頓在淡水河邊,于是她就帶著四個孩子北 上了。
確定離開鐘家老宅前的三個星期,虎妹又陷入了奇異的 如夢時光,就像當年她以為要嫁給鐘若水前的一種奇異幻覺萌 生,她的整個人都散發著光。要是當時鐘家的呷菜阿嬤還在的 話,一定會說菩薩和護法神環繞在虎妹旁,那種環繞周身之 光,是只有對生活產生巨大能量者與慈愛者才能獲致之境,就 像鐘家案上的手持的觀音像,畫身總是布滿光。或者離小村最 近的一座小教堂里環繞聖母和聖子周身的光,具有一種讓人目 光不移的光環。那時見到虎妹的人都不免多看她幾眼,或者總 是想盡辦法停下來和她說話,好像她是傳道者似的,每個人都 要上去和她說幾句話好沾些光。虎妹不知當時自己具有一種讓 人趨近的光,她庸俗(她一直有這個部分,她一個人時想著這 些俗事或事物壞的一面時,光就消失了。)地想著大家靠近她 是“看得起”她了,二三十年了她一直覺得村人隱隱地看不起她,沒有母親是這麼一回事,赤貧是這麼一回事,被婆婆花葉屏棄又加深了這一回事,哥哥義孝槍殺了人則注定這一回事,現在他們要上臺北了,大家都看得起她了,她覺得村人無情, 趨富驅窮。但實情並非如此,虎妹的喜悅是具有感染力的,她在終其 一生里都忽略了這件事,這使她偶爾出現的如夢靈光常剎那升 起又瞬間消失。
能目睹她身上散發這股奇異的熱光者也愈來愈少了,因為 虎妹的人生喜悅時光說來並不多,最後一次目睹虎妹身上散發 光熱的人是小娜。她在某個雷雨的午後和母親坐在公寓陽臺, 那是80年代初,臺灣極易賺錢,小娜看著母親在數著從股票和 大家樂賺來的錢時那種大笑的神採,小娜心想母後這笑容能否 定格?定格吧,讓我目睹神跡的存在。小娜遙想著孩提時的某 一年,母親也曾經綻放過如此燦爛的笑容,那笑容的背後也和 錢有關,母親數著鈔票,一張一張地數著,好像數不完似的, 還要她幫忙將鈔票折平,每一張鈔票每一個銅板在陽光下都閃 閃發亮。那種開心,那種對生活的無憂,都讓人有了光。而這 光強烈折射在陰暗的虎妹身上時特別顯得明亮,這光強烈地融 合在巨大的虎妹身上時也特別顯得強韌。
錢可以買得尊敬,錢可以免除其在日常生活所受的苦,錢可以買她的開心。
離開南方,猶如丟了被釘在原地的十字架。穿行一夜的南方小村,被她丟在腦後。前方是新世界,新的大城,新的人 種。流言的小村不值得她回首,流血的老宅不值得她回顧,流 淚的床枕不值得她回眸。往後只要有人提起這座小村,或者提 起她的阿叔或繼母,她都會出現制式的表情,慣性的嘴角上 揚,冷淡的眼色,鼻孔更是倣佛要噴出仇恨的怒火。這時除非 有人提起鐘家阿太西娘,才能足以澆熄她體內的厭蔑之氣。
于是當她隨著貨車被運到臺北,見到臺北城時,虎妹整 個人受到震蕩。原來世界還有另外這一端,這麼多樓房,她竟 然鄉巴佬地完全不知道,她想一定要在這座城市擁有自己的 房子。
很幸運地她離開了讓她勾起痛苦的水稻田——男人的水稻 田,命運的水稻田,勞動的水稻田,無眠無休的水稻田……讓 她在這里遇見媒人婆的這場婚姻,讓她在這里狠狠抽打因拉尿 屎在褲底且發燒還舔吃著棒冰的3歲女兒,讓她晚年膝蓋十分酸 疼的水稻田……她痛恨水稻田。她渴望離開……渴望離開生活 大半輩子的雲林不過才三十幾歲,彼時虎妹大兒子已先來臺北 讀書,是建中高二學生,她聽聞別人說起時露出的神採,因此 一定也讓她感到極其榮耀,雖然建中是啥她也不知道。彼時貨車載著她們離開尖厝侖,小女兒小娜還一臉貓臉地靠在米袋旁睡著了。她摸摸小女兒的臉頰,略微燒著,但她不擔心,反哼起歌來,她想到了進步的臺北就什麼都有,還驚怕什麼,只怕 沒錢哩。隨著貨車後退的木麻黃小路,月光忽隱忽現,夜里靜靜吹 起的沙塵像風中獨舞,後車燈投射出飛揚的線條。以前覺得討厭的東西,都因為離開而變得可愛了。
月光下,她看著車子逐漸靠近的紅色西螺大橋,濁水溪 河床濁沙滾滾,連續幾個像半彎月形的猩紅色橋端立荒莽的兩 岸。她生日過後不久的某一天,她離開家門,好奇地隨著村人 一起往大路走。這天不是聖誕節,也不是公知的什麼紀念日, 這天是雲林人才記得的西螺大橋落成紀念日,一場像是作醮的 通車大典。虎妹以送別之心目視著即將遠去的橋,她忽然回憶 起少女時的某日一早番薯沒煮好,被繼母用鍋子敲了一記,撫 著頭感到痛恨與恥辱,但繼母比自己高大且強勢,自己還只是 個大孩子,于是只能跑開,只能在繼母的謾罵中跑開。
車經西螺大橋,她回憶起童年第一次走上這座橋的往事, 倣佛才昨日而已,但人事全非。最疼愛自己的阿太西娘已辭 世,她想起阿太時會感到一陣心疼,無來由地想掉淚。她知道 西娘從1953年起,每個夜晚總是獨自傷心流淚,西娘的三個男孩在西螺大橋一周年慶時,她未來的叔公鐘聲被槍決,她未來的公公鐘鼓和未來的屘叔公鐘流雙雙被送綠島。她想自己還是比阿太幸福啊,至少自己終于可以離開這塊傷心之地了,這塊 沾滿血腥之地,她不想再想起。(她到晚年才知道這島嶼哪里 不傷心呢,哪里不流血呢,但她已逃無可逃。她將自己的逃亡 權給了女兒。)後唯一相依為命的大哥義孝也入獄了,自此這故鄉再也沒 有值得她一絲一毫勾起留戀之處。做囡仔時很憨傻,沒老爸或 沒老母的囡仔世事生疏,她看著月色中遠去的橋,心想這里神 廟如此多,但卻貧瘠異常,當年村莊遭連坐罪者眾,男的非死 即坐牢,留下的非小即老,這里真正成了傷心女人村,有人以 淚洗面,有人以苦度日。但虎妹不願意如此,她得離開,她想 飛,她要讓自己的孩子有未來。
貨車在省道里繼續走著,貨車司機為了賺點外快還去了大 盤果菜市場載了幾籃貨後,才繼續往北開。直到畜獸尿臊味遠 離鼻息時,虎妹知道故鄉這一刻是真的遠離了,貨車刻意載著 她們母女駛上當時尚未全線通車的高速公路,一條新穎公路, 讓她聞到新鮮的刺鼻柏油氣味,那一刻她忽然意識到這刺鼻氣 味將原來不幸的命運被隔離阻絕了,那一刻她看到外表的青春 時間已然結束,而內在的青春時間卻才要展開,拜一座城市之賜。啊,臺北!虎妹在心里喊著。
整個番薯島那時非常需要他們,他們往南或往北流動。但當年他們十分無知,不知道什麼是高速公路、鐵路電氣化、石 油化工廠、核能廠……他們只認得鈔票,有的人連鈔票上是誰 都不知道。虎妹離開赴北,是整個尖厝侖的女人移動始祖,雖 然她最遠也只抵達臺北城。當時家鄉到處流言四竄,有人傳說 去高雄造船廠的年輕黑手們都成了造船大王,到臺中港、蘇澳 港的輝仔柳仔開舶來品店,去修高速公路的矮仔發仔開奔馳。(事實是,他們只是和那些閃亮店家和風光物資合影拍照,寄 回家鄉而已。)離開者的心頭卻十分篤定,他們確定自此一 去,世界將轉,風光頓變。就像虎妹早從義孝大哥那里聽到他 說未來的車子會在天空飛來飛去,未來世界不只有人腦,還有 計算機和機器人,未來的人種頭殼都會很大。
在點油火的無燈鄉村成長,她在貨車中見到點點燈火的臺 北城時,趕緊搖醒了小女兒,指著前方的臺北橋說快看,真水 真水的橋啊!那口氣就好像搖醒孩子看西螺大橋的復制口吻。
小娜揉揉眼睛,小女孩說出了也不知在哪學的石破天驚之 語:“我要在這里長大,長很大,要有名。”這口吻讓虎妹想 起4歲時隨著義孝大哥見到鐘家的歸國才子鐘聲在屋頂放送古典 樂的身影時,吐出的驚人之語:“我要和伊結婚。”那一刻她跟著女兒笑了,虎妹說有名要做什麼,憨囡仔,要在這里有錢啊。
故鄉自此成了異鄉,虎妹喜歡這樣的結果,她就是不喜 歡小村。小女兒在臺北萬家燈火里見到母親的神色如發燙的鋼 鐵,那神色讓她提早長大,她也被母親那果決的熱情燙到了。
這小村于虎妹是失母失兄失子之地,是血印之地,是饑餓 之土,是悲慘世界,是她一切的悲傷源頭,她頭也不回,如有 人此刻要她掉頭回去,除非槍斃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