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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三

時間:2013-08-28 10:18   來源:中國臺灣網

駱以軍

 

 

 

 

  許多個夜晚,我盯著計算機那藍光屏幕,監控著那女孩的 動靜,事實上我的心像電影上的那些在自家對面租一間公寓, 用望遠鏡窺視妻子在自己不在場的屋里幹什麼的病態丈夫,我 的心被長滿毛的蜘蛛腳爪一般的嫉妒給鉤撓住了。

  我有時會寫一封充滿激情、繁復隱喻和音樂性的長情書給 她,有時會淡淡的只用兩句冷淡的話(意圖用我這邊厭倦這段 感情的姿態來吊她胃口),或把別人寄給我的某些弱智的網絡 笑話轉寄給她(我想那些較貼合她的品味)……但更多更多的 時光我是在一種悲慘的等待狀態。

  她通常不回信給我,像那沒心肝的、畢業旅行離家露營 玩瘋了永遠忘記出門前對可憐老爸允諾一定會打個電話回家的 高中女孩。她知道無數個漫漫長夜,我是那麼屈辱,像油燈煎燒,唇幹舌燥,一直盯著空白屏幕上緩緩閃爍的光點,只為了等候收件夾像上帝的福音叮當出現她的名字。而她即使來信,那信件也簡短、敷衍、陽光燦爛得讓我懷 疑那是同時發給三四十個人的群組,像一個女王在安慰她貧凍 交迫、哭哭啼啼的子民們,她總會簡短地寫上:“好想你喔!給 一百個吻!”然後用電子信箱附贈的功能,貼上一枚閉嘴親吻 的小人臉的表情。而我會在那樣的夜晚,潛行進她的Fanebook(感謝這個偷 窺盛世的偉大發明!)那流閃而過的一條條她和那些不知道是 什麼人的這個星球的低等生物,在那里調情、互誇、加油打氣(最常使用的套句是:甘巴嗲)、發學校某個綽號叫“壁虎” 之人(我不知那是位老師還是同學)的牢騷、告訴對方我愛 你、宣布自己要“追”某一部你以為是《追憶似水年華》的大 長篇BL漫畫、三重什麼路哪一家火鍋店服務生非常××,以後 打死再也不去了(這里你會發現這女孩性格里某種霧中風景般 的孤獨自我品質:她不會說“奉勸大家以後千萬別去了”,而 是說“我不會再去了”)……

  這一切訊息都在不超過二十個字的短句里,它們像雨夜驅 車行駛在陌生城市,那嫣染著流麗霓虹閃光的擋風玻璃上,每 十秒便細瑣無聲(卻又讓你有如此喧鬧的錯覺)點點布滿的雨或小水滴,十秒後便嘩啦一下被雨刷橡皮墊片抹去,然後又像麻雀的小足跡,一點一點無足輕重地出現……我看著她變成虛幻碎片卻真實置身其中的那個閃耀著紛沓訊息,我卻讀不出一 個靈魂輪廓的畫面里,感覺那正不斷無聲破碎的、朝上流淌移 動的,會不會是我的眼球內壁弧凹悲傷的淚花折光……

  我抓到你了,小妖精。我心里想。你在這里虛耗青春,在 我那枯等竟日的信箱空室,卻吝于花上打兩行字的力氣。但是我能做什麼?殺了她?在某個她與我在旅館狂亂如處女 獻祭的極美性愛後,當她玉體橫陳臉蛋無一絲人世間陰影地熟睡 時,把她搖醒,把預藏的手槍插進她小巧的嘴里,要她說出那個 男人是誰?但我太清楚知道像她這麼美的女孩,從少女時期就像 梅花鹿在林徑迷宮逃脫獵犬四面八方的圍捕,她太知道臉部表情 如何沒有一秒猶豫地跟不同的男人撒謊。

  我不止一次,在這些旅館正跟她交歡銜合時,她男人的電 話打來,我狼狽地翻身抓起香煙和長褲躲進那些玻璃門小廁。 我不願意她就當著我的面對她男人撒謊(那時我便預知了,只 要看了她的演出,那懷疑的小蛇便會鑽進我的心竅,寄居那折 藏的陰影間,十年二十年後還不會離去)。但即使如此,我仍為偶爾聽到她(其時正衣衫褪盡,身 上有另一個男人剛留下的性愛氣味)慵懶地對電話那頭的男人 說:“嗯……剛睡醒……好煩喔!”然後嘰里咕嚕講一串她朋友之前打電話來讓她心煩的瑣事。諸如此類,到我這樣的年齡,我要什麼?真相嗎?說實話我要的只是一種劇院舞臺上演出者和下面觀眾之間的虛偽禮儀和尊重默契。

  請不要在我和我的演員們念著羅密歐與朱麗葉臺詞時,讓 你的星際大戰手機鈴聲大響。有一次我沒忍住,在她那湊聚著 可能是她哥們的Fanebook,那喧囂其實被這世界遺忘在無人知 曉角落的小池塘里,飛快鍵入一段猥褻或華美的詩句,我認為 她會認出那是我和她的密語。

  誰知道我拋下我的國王袍服後,約有一個小時,包括她, 那里頭的那些呱呱咕咕的小生物們突然全靜默了,留言記錄一 直停在我的那段普希金風格的濃烈懺情詩句。老實說,我也在 謔笑著看她會如何反應。刪了我的留言,然後寫一封情書到 我的信箱,責備、撒嬌、道歉,但要我保證以後不要那樣闖 入她和她同齡朋友胡亂打屁的“愚蠢小世界”?或她會(在 Fanebook這個國度)將我封鎖?但是更糟的狀況出現了。一個署名叫“嘰嘰歪歪你去吃大 便吧”的小帥哥(因為他的留言旁貼上一張大頭貼)浮出水面 宣戰:“你是哪來的小孬孬?我可以公布你的數據。在某某站 臺那兒有你的數據對不對啊,你等著人肉搜尋吧你。等我把你 IP查出來,你家可就難保了喔,哈哈。”接著,在這個簡直是當街吐檳榔汁的小混混的恫嚇留言下方,立刻出現了二十多個“讚”。

  親愛的,我對我女兒說,那是我從離開青春期之後,至 少三十多年了,第一次清楚地聽見自己因為恐懼而發出的心跳 聲,那就像有人在隔壁規律而用力地擂牆。他提到的那個網 站,我真的曾用匿名在上頭發表過兩三篇炫學卻又嬉笑怒罵的 偽論文,到底這女孩在她的世界里,都跟什麼樣的人混在一塊 兒啊?

  有一次我們聊起“小三”,我對女孩說,在我童年的時 光,在我永和老家那天光盡被整片九重葛葉片攪碎的院落里, 我總是這樣被喊喚著:“小三,到弄口林老板那兒幫你爸買瓶 冰啤酒。”“小三,幫我去寄個信。”“小三,問你哥是不是 該去補習了。”小三。沒錯,如果你記得《牯嶺街少年殺人事 件》里,張震演的那在憂鬱年代夢遊的少年,正叫做小四;你 或能理解:那一輩的外省父親,似乎心不在眼皮下亂跑的孩子 們身上,連取個阿狗阿貓的諢名都懶,直接以數字插標:老 大、老二(似乎只有前兩個被冠以“老”字)、小三、小四、 小五……也就是說,我對于自己在這個世界被辨識,被喊喚的 第一個稱謂,正是“小三”。

  我跟女孩說:“在小三們還不叫做小三的時候,我就是小 三了。”

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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