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太陽

時間:2013-08-28 10:13   來源:中國臺灣網

 

袁瓊瓊

 

  八點了,小越還躺在床上。他進房去看她。整個房間黑黑 的,窗簾又厚又重地垂著。他坐到床邊,小越裹在被子里,幾 乎看不見,只是個昏昏的形體。他沿著被子覆蓋住的線條摸過 去,高低起伏。小越沒睡著,她說:“別碰我。”

  他說:“該起來了。你去店里要遲到了。” 小越說不想去。她說:“太陽太大。”

  她說這話是奇怪的,小越是胎里瞎,一出生就是瞎子。她 這一輩子沒見過任何東西,更別說太陽。不過她似乎對氣候有 種奇怪的感應。有時候她就會賴在床上不起來,跟他說:太陽 太大了。她語氣非常愁慘,幾乎接近痛苦。他從來不跟她說她 的感覺多麼精準,不用告訴她,她知道。

  她不願意起床的日子,天氣總是非常好,陽光普照,萬里無雲。美好的大晴天。小越躺在被窗簾以及她的瞎所包裹住的黑暗里,但是她就是知道天氣很好,知道屋外是煌煌的太陽, 金光閃閃。有時候他不相信她看不見。至少,她也許不是用視 覺在看,也許用皮膚,或者用發根、用汗毛。在小越的世界 里,天氣是溫度,介于吐氣和灼燒之間;是觸覺,介于癢和痛 之間;是撫摸,介于柔軟和粗礪之間;也可能是氣味,介于濕 鹹和辛辣之間。

  他又問一遍:“真的不去?” 她不回答。索性整個人往下縮,深埋到被子里。 他離開,讓她自己留在屋里。

  他有一家按摩院。或準確地說,是阿星有一家按摩院。阿 星喝到假酒失明,之後學了按摩的手藝給人按摩。他時常去找 阿星,後來阿星說想開店,他便提供資金,讓阿星挂名開了這 家按摩院。

  店里真正有視力的人只有他一個。不過一般客戶看不出 來,他雇用的按摩師非常像正常人,不會不自覺地翻白眼或做 奇怪的表情。盲人的眼睛長在臉上總顯得多余,似乎是一個擺 放在錯誤位置的擺設。或許盲人對自己的眼睛是無意識的,那 器官閒置在臉上,隨時一副要離開的模樣。

  他看得見,因此知道一般人對于純粹盲人的不適感。他們會半翻眼白,有時候是眼珠向相反方向逃離,或者一上一下。那種滑稽模樣是不自覺的,因此愈發彰顯了不正常。他喜歡找阿星按摩就是因為阿星總是閉著眼睛。然而某些盲人會有很美 麗的眼睛,眼珠沉黑,濕潤的眼角微微下撇,充滿悲哀。是像 書上說的:菩薩的眼睛。小越的眼睛便是這樣。她不知道世界,也不知道她自己的 模樣,但是她有一種非常悲哀的神情,極安靜,似乎準備隨時 消失。

  她是他一手調教的,告訴她穴道的位置,經脈路線,下手 的力道,指頭如何在人體的地圖上遊走。小越瘦弱,細細的臂 膀,但是開始給人按摩之後,手臂便粗壯起來。指頭也長了指 結,手變得方方的。她是很美麗的女孩,不過她自己不知道, 因此他可以隨自己心願去塑造她,要她成為自己喜歡和需要的 美。他教她用腳趾去刺激客人的經脈,用大腳趾踩住人體,鉗 緊,並且撳壓。她的腳趾頭便變得非常強壯,連帶小腿也有了 肌肉。她非常輕盈,可以站在人身體上而不讓人感覺到重量, 卻又非常強壯,按摩時力道直透肌理。

  但是他畢竟不是盲人,盲人看人的方式他學不來。他們總 是全然把人看“透”過去,畢竟,對于他們,面前的人並沒有 形狀,只有聲音、溫度和空氣的推擠感。他們很自然地望著虛 空,同時看不見並且看見。這是他做不到的,所以他在店里總是戴黑眼鏡。

  有時候在室外也戴著,如果太陽太大。小越沒有錯。太陽太大。陽光清水一般潑灑。萬里無雲, 藍透了的天,顯得異常遙遠,並不屬于這世界。店子在兩條街 外,他沿著人行道走過去。一邊走,一邊也覺得藍天像巨大的 氣球,正遠遠地,遠遠地升空,離去,之後或許剩下空白,剩 下黑洞,剩下一些雲霧。他不喜歡沒有雲的天氣,讓他記起一 些事。

  母親開出租車。父親過世之後,她把父親的車換成出租車 來開。她選擇這樣不適合女性的行業,據說是為了他。這樣才 可以把他帶在身邊。他坐在前座上,和駕駛座的母親一起。她 載客的時候他就喝牛奶,吃飯,睡覺。更多的時候,只是看著 玻璃窗上的藍天。

  母親不說話,不跟他說話,也不跟客人搭訕。那小小的車 廂中的世界凝固、堅硬、粗礪。流動的是窗外,不動的是車子 里的空氣。他看著天空,看著雲在車窗玻璃上逐漸消失,但是 如果沒有雲,就什麼也沒有,只是正在飄離的藍天。大片車窗 框著世界,天上沒有雲的時候,那些建築物、天際線變得像假 的,像外星生物一樣,從窗口探頭看他,之後離去。

  他在母親的車上坐到快十歲,後來那件事後,母親被抓去關。他就再也沒見過母親。他不喜歡坐車,他寧願走路。一直這樣。他也不喜歡沒有雲的天氣,就像小越不喜歡太陽。

  他為什麼會開按摩院?阿星聽了他的故事之後就說:是因 為那件事。

  因為那件事,所以他幾乎是不自覺的,到任何地方都會去 找人按摩。專找盲人的按摩院。在按摩院里,他會仔細打量按 摩師,注視那些盲人的臉,注視他們的眼睛。他喜歡跟他們交 談,問他們失去視力的原因。

  沒有任何一個人說是因為注視太陽所以瞎的。

  他注視過太陽。不是有意的,只是要看看天上有沒有雲。 那時候天上沒有雲,至少,是看不見雲的。太陽非常亮,炫 目,他看了一眼,覺得光線衝進自己腦門里,輝煌的白,把整 個腦腔塞滿,好像霎時間一切化去,陽光像要從內部將自己融 化。于是他飛快地低下頭來。世界開始陰暗,一切恢復正常。

  他回到母親身邊。母親把車停在樹蔭下,他拉開車門 坐進去。整個車廂里水一般陰暗,並且涼。母親問說:“你 做了?”

  他點頭。母親別開頭去。

  他們在車里坐了很久。看不見防波堤,但是海風把魚腥味 送過來。魚腥味是鹹的,他聞了覺得肚子很餓。他說:“我餓了。”

  母親不說話,面無表情地瞪著前方,並不是在注視什麼, 就像盲人的表情。幾乎讓人以為她瞎了,或死了。起初魚腥味 很強烈,後來就消失了。他們開車離去。母親把他帶到阿媽家里。之後去警察局 自首。沒有人來問過他,因為他只是小孩子。他直到當完兵後才 回憶起整件事。他在海防部隊,有許多時間。他時常站在防波 堤上抽煙,把煙蒂扔下去。

  防波堤總是非常空曠、幹凈。白天他待在碉堡里,防波堤 被太陽照射著,發白,幾乎要融化。熱空氣浮在堤上,因為折 射,扭曲了堤防的線條。透明的煙霧,流蕩的玻璃。堤防上熱 空氣流動蒸騰。

  接近十年之後他才想起這件事。離開防波堤的時候,他回 頭看了一眼。小嬰兒的形體幾乎看不見,只看到光影流蕩,熱 氣緩緩上升。

  在發生那件事之前,母親開著車,無數次經過那個地方。 不過他完全沒注意,也不知道。開出租車總是要走相同路線 的。他以為只是這樣。

  後來,那一天,他在前座上瞪視著天空。母親不在車上。

  她把車停在路邊,跟他說:“你等我一下。” 

 

  他看著天上,試圖要發現一些雲。並沒有。是正午,藍天被太陽輝耀成淡藍色,好像被漂淡了。之後母親猛力拉開車 門,激動地坐進來。她很快地踩油門,車子急速駛動,轉彎 時,她腿上的東西發出嚶嚀一聲。這時他才看到,母親腿上放 著一個嬰兒。

  剛好放在母親岔開的兩腿腿縫間。車子拐彎時嬰兒便撞到 方向盤,發出細微的呻吟。

  母親一直開到海邊。期間嬰兒都躺在她腿上,偶爾搖晃, 後來便不哭了,只瞪著大眼睛溜溜看。靈活漂亮的眼睛,很像 小動物。她在陌生人大腿上顛沛晃動,吸著大拇指,看著他, 又看著其他。

  開到堤防的時候太陽還很大,奇怪的是並不熱,只是平穩 的溫暖。母親把孩子交給他,說:“把她扔掉。”

  他抱著那小嬰兒往防波堤去,周圍似乎沒有溫度,不熱也 不冷。嬰兒有點重,但是他抱得動。他聽到海浪聲,啪啪拍打 堤岸。嬰兒並不哭,他抱得很好。後來到了堤防上,他看著下 面,海還很遠,堤防下是大塊的水泥擋牆,底下,黑色海水之 間布著白色的石頭。

  他把那嬰兒放在堤防上。

  並沒有想很久。他只是擔心嬰兒如果撞到石頭或許會哭。 他把她放在堤防上,深信海風會把她刮下去。嬰兒很開心,睜著大眼睛,舞動小手小腳。看著天上。他于是抬頭看了一下,

  只是要看一看天上有沒有雲。那是害死了他父親的那一家人的孩子,新生的嬰兒。後來 他才知道這件事。母親去自首時全說了,她知道了嬰兒並沒有 死,之後便不願意見他。她只關了八年,出獄後沒回家。

  或許只是純粹的移情。他並不知道小越是不是那個嬰兒。 但是小越討厭太陽。小越說太陽讓她頭痛,覺得好像要爆炸。 太陽的溫度似乎以某種方式烙印在她體內,並且在有陽光的日 子燒灼她。

  他甚至不知道那個嬰兒是不是瞎了。他只知道當時那張 粉嫩的小臉上,那兩顆黑色的、濕潤的眼珠向上仰看著,直視 太陽。帶著近乎信任的姿態,無從回避,且也不想回避的直面 陽光。

  他只是猜想小越或許經歷過相同的事情。在第一次注視世 界時,陽光劈啪爆裂在臉上,在瞳孔里,霎時間世界完全變成 空白,炫亮的空白。

  之後便永久空白了。

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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