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旻瑞
成年的一個多月前,我的女友V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一樣, 有一天傳了簡訊說:“我們分手吧。”我們沒有吵架也沒有冷 戰,接到簡訊的當下我立刻回撥電話,每通卻只短暫響起一聲 便被犀利快速地切斷,我幾乎可以聽見她按下按鈕的聲響。而V和我分手那天以後,我便患了嗜睡。 起初只是為了逃避悲傷。
隔天早上,我們同時抵達學校大門,她和我對眼0.5秒便面 如死灰毫無表情地從我身邊快速通過。我嘗試呼喚,她卻越走 越快,頭發像是鐘擺隨著她的腳步晃動。到了班上,心里的不 甘和羞辱滿溢,越想鼻頭便越酸,一點兒也聽不進老師講課, 沒上幾節課,便趴下來睡了,一個夢也沒做。醒來時夕陽已西 沉,我的左臉被西曬的毒辣陽光曬得紅熱,影子猖狂地斜躺下來比我的身高還長,伸手抓背發現身上貼滿了班上同學惡作劇的紙條。教室里已空無一人,唯有我,掙扎著,從了無邊境的睡眠蘇醒。才醒,悲傷失落的感受像突然吃胖那樣,沉重起 來,壓得我胃也難受。
原本我以為那天的長眠只是一場意外,但我一覺不醒的情 況一點兒也沒有改善,連假日也是,才悠悠轉醒,早餐和著午 餐吃了,便又跑回床上睡去,一天睡眠時間超過14小時。班導 又憤怒又憂心,在第七天氣急敗壞地把我用力搖醒,抓著我的 領子去辦公室,在我面前打電話給我媽。我媽不知如何是好, 跟班導不斷道歉,然後解釋說我平常不會這樣懈怠的,會這樣 子也許是……也許是生了什麼病,感冒發燒之類的,只是我自 己沒有發現,還逞英雄地來學校上課,也許該帶我去看個醫 生。“那孩子,最愛逞強了。”媽媽在電話的結尾這麼說。
然後我便回教室,收拾書包,在大家的注視下離開教室, 不巧在走廊時正好打起下課鐘,撞見了離開教室的V,她見到我 的瞬間震了一下,隨後將視線移開,望著遠方走開。我眉頭皺 起,她到底想怎麼樣呢?
醫生問了我一些關于嗜睡的問題,你最近有沒有撞到頭? 你有沒有長期依賴酒精、咖啡因,現在突然戒除?問到後來我 意興闌珊,幾乎是反射性地搖頭。然後他問:“那你最近有沒 有經歷什麼感情上的打擊?”我驚嚇得心臟縮了一下,以為醫生參透了我的心,“問這個做什麼?”我小心翼翼地問。他解釋說,“有些嗜睡症的病因是來自憂鬱症,你看起來沒有,只是例行性地問一下,你不要太緊張。”最後他說我的症狀持續不夠久,無法立即給我診斷是否 得了嗜睡症,而嗜睡的處方藥,多半是興奮劑,不能莽撞開藥 給我。
“再多觀察幾天吧。”
媽媽聽見我和醫生的對話,緊張地問我在學校發生了什 麼事,我搖搖頭說沒有。她有點無奈地說:“你真的不必這 樣。”“怎樣?”我有點不開心地問。她皺眉響應,“這樣抑 鬱。”她拿出手機,撥了電話給班導。
班導得知我的狀況後,就再也沒有試圖在上課的時候把 我叫醒了。同學間也將我這樣癱軟如爛肉的睡眠視若無睹,我 還是每天到學校,可是一到教室立刻便睡了,有幾天完全沒有 和同學講到任何一句話。我離他們越來越遠,像是我被留在另 一個世界。我有時候會想要保持蘇醒,去便利商店買高濃度的 咖啡,可是喝完,嗜睡的毛病並沒有改善,反而心悸得快要窒 息,和面對V時一樣的感受,難受得快要窒息。
後來我開始做夢。那些夢總是與V 相關的回憶,而且總是真實得讓我不想 醒來。
第一個夢是我和V還未真正交往時,有一次地理老師帶我們去野外實察。我和V的班級,正好被安排在同一天。那天一到目的地的山腳,便掃興地下起雨來,土黃的坡地被雨淋得濕滑, 滿是爛泥,我小心的走著,手突然感受到一陣重力下拉,我回 頭看,一臉驚嚇的V腳呈半蹲,地上還被鞋子畫出兩道軌道, “對不起,我差點滑倒。”V一邊道歉一邊扶正重心,卻沒有要 將手放開的意思,對看15秒後,我繼續向前,她也跟著向前。
我感受到她余悸猶存的顫抖和她汗濕的手掌。我們就這 樣維持牽手的姿態在山路里行進,我的臉漲紅,心跳也加速起 來,不知她什麼時候才會將手放開。後來,似乎是安心下來後 發現其他人的訕笑,V突然迅速將手收回,低著頭快速向前將自 己隱身在隊伍中。回程的車上,我和她對視,她有點尷尬地向 我比了一個“V”,然後用唇語說謝謝。
自此以後,我便開始叫她V。
夢走到結尾的時候,我淡出一般緩緩地轉醒。身上還留著 當日狼狽不堪、鞋襪盡濕的沉重感,甚至手心里倣佛還有V的汗 水。又是已經放學了,我背起書包,準備離開學校。腦中恍恍 惚惚想著方才的夢,眼角瞄見V和她的朋友站在校門口,手里各 拿著一杯飲料,我肩頭一沉,連打招呼的勇氣也沒有,快速地 穿過大門。
“哎!”
我回頭,竟是V在叫我。趴睡使得眼睛都失焦了,我走近想看清楚她的臉,卻隱約看見她向後退縮了一步。于是我站定,
故作冷漠地說:“怎麼?” “我上次碰到你們班的,他說,你生病了?” “還不確定,也許是嗜睡症。” “喔,那你還好嗎?”
我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答,抓抓頭,“就一直睡覺啊。”
“那……祝你早日康復。”她的臉尷尬地染上紅暈,聲音 不自然地顫抖。我想起剛才的夢里,她用相同的語氣怯懦地說: “對不起,我差點滑倒。”我不知道她這樣突如其來的示好有何 意義,是後悔分手嗎,還是就只是關心我的病而已?和她分開 後,我發現我為了這短暫的對話,心情整個都好了起來。吃完晚餐後,我看著電視便在沙發上睡著了,臨睡,還隱 約看見老媽皺著眉頭,將毛毯蓋在我身上。我又做了一個和V有 關的夢,這一次,是我們初次接吻的回憶。
那是夏天剛開始的時候。我和V放學後約在巷口的咖啡廳,各點了一杯聖代,我芒 果,她巧克力。V看起來心情很好,笑的時候臥蠶鼓鼓的安棲在 眼睛下方,還有一對酒窩,左邊的比右邊的淺。我有點想吃吃 看她的聖代的口味,問話剛出口,才想到我們從來沒有共食過 什麼,也許她會害怕我的唾液,便打住不說。她逼問我剛剛想 說什麼,我搖搖頭說沒事沒事,她有點生氣,皺著眉頭,用力地把我的聖代挖了好大一塊去。
“你不怕我的口水?”我嚇一跳問,她搖搖頭。我松了 一口氣,低頭握著湯匙往她的聖代那兒挖,一邊開玩笑地說, “那我們就可以接吻了。”等我抬頭,她已從座位上站起,彎 著腰將臉湊近,快速地,不著痕跡地,像鳥捕食獵物那樣,在 我嘴巴上啄了一下。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她。她狡猾地笑起,靠躺在椅背上, 咬著手中的湯匙,眼睛呈半月形,像愛麗斯夢遊仙境里那只亦 正亦邪,總在愛麗斯碰到難以解決困境時,出現並給予建議的 貓。沒有那只貓,愛麗斯早在夢里死于非命了吧?
夢到這里,我便醒了,冰冷快速地抽離。 就像是V向我提出分手的方式,沒來由的,在最好的時刻說她不快樂。
我發現我開始沉醉在這樣過于寫實的夢里,無法自拔,甚 至開始期待它的到來。比起面對醒時V的尷尬和不自然,也許我 寧願長久地活在夢里,活在回憶里。
從V和我分手後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醫生開始願意給我一 些微量的藥,每日一次。我總是背著媽媽,每天在吃藥時間將 那些膠囊從餐桌上的藥盒里拿走,偷偷溜回房間,放進夾鏈袋 里,丟進一個洗幹凈的存錢筒,藏在那里。把夢通往現實的鑰匙密封保存著。
誰能阻止我做夢?那些夢那麼真實,那麼美好。比真實還要美好。
面對我一點兒都沒有改善的症狀,媽媽愈來愈擔心。我盡 力在她面前保持清醒,在她幫我約的挂號時間裝睡(後來我便 真的被這樣的行為制約了,每每一到看病的時候我總會突然無 力睡著),而媽媽似乎也有感受到我的抗拒,總是趁我醒時問 我到底發生了什麼,我總是搖搖頭然後閉上眼睛,身體會很聽 話地沉沉睡去。
我繼續不斷做夢,一個個回憶重復經歷,清點、細數我和 V相處的過程,有時候回憶里的內容過于浪漫像是小說情節,我 會懷疑我在無意識的狀態下擅自篡改了那些事實,將未曾發生 過的事編纂進記憶里。我學會一種逃避現實的方式。
而後某天,我從班長的口中得知,V和她們班的一個男生越 走越近,好像快在一起了。當天放學我便親眼撞見他們兩個一 起回家,V一如既往,看見我時停頓了一下,又別開視線視若無 睹地走開。我沒有什麼難過的情緒,只覺得心里空空的,失去 了什麼,像是剛起床那樣口幹舌燥。
當天,我夢見V傳簡訊和我分手的那天。看到簡訊時我從書桌前跳起,焦慮地繞室疾走,眼淚都快 被逼出來。趕忙撥電話給她。在現實里沒有接通的電話,夢里 竟接通了。
“喂。”她的聲音冰冷,像具死屍。
我歇斯底里近乎咆哮地對她狂吼:“你憑什麼這樣?”
“你憑什麼這樣一封簡訊逼著我長大?我們一起做過的那 些夢呢?沒有你我該怎麼辦?”
她嘆了一口氣然後說:“你可不可以不要那麼脆弱?你不 覺得你太細膩、太易感了嗎?你不覺得你把太多人、事、物看 得太重要了嗎?如果他們都只是過客呢?你憑什麼覺得自己該 永遠擁有他們呢?你沒有發現你因此變得尖銳又矯情嗎?你為 什麼要把自己想象成那些文藝小說中,強忍著悲傷,不願造成 他人負擔的那些做作主角呢?”
她停了很久很久,我只聽得到自己因為激動而產生的巨大 喘息聲,像是從深井傳出的聲音,她說:“你將十八歲了啊, 你還記得嗎?”
我哭著醒來,全身汗濕像是掉進一灘水里。 我和V像是站在山谷的兩端,相互叫喊,我的問題一字一句像是落葉隨著山谷間吹起的風搖擺,V的一席話卻以極快速的方 式落下,擲地有聲,瞬間塵土飛揚煙霧彌漫,地面被撞擊出巨 大的、深黯暗洞。
其實在不斷被拒接的後來,我曾痛哭失聲地回傳簡訊給 她:“為什麼?”她冷靜而果決地說:“我突然意識到我即將成年,然後我問我自己,你懷抱的那些理想、那些夢啊,真的有實現的可能嗎?為什麼我要跟你一起負擔失落的風險呢?尤其你 那麼纖細、那麼脆弱,你一定覺得我是個現實的人吧。也許我是 啊,也許十年後我們都沒有夢了,也許我們現在就該醒了。”我亦如V一樣,霎時之間忽然發現自己再過兩天就將滿十 八歲。
我像是一個在遊樂場門口排隊的小孩,看著里面那些如夢 似幻的繽紛氣球,那些或因恐懼或因興奮而尖叫嘶吼的雲霄飛 車上的發絲翻飛的乘客,那些在旋轉木馬上忘情擁吻的情侶, 我幻想自己也在里面,卻在買票入場的前一刻,打烊。我躺在 地上哭喊叫喚,渴求遊園內的那些吉祥物忽然就又開始行動 了,而不再只是個空殼子。沒有用啊,沒有用。韶光已逝,青 春不再。
什麼是夢?也許那都是我自己想象出來的。
心亂如麻,喉嚨幹得幾乎燒起,我走向餐廳像失水的魚大 口大口地喝水。我不能再這樣自溺啊。夢醒的時候到了,我倣 佛聽見心中巨大的鐘塔“當當當”喪心病狂地敲著。我蹣跚走 回房間,雙腿還因為錯誤的睡姿麻痹著,我拿出那些能將我從 無邊的夢中偷渡出來的藥丸,一顆顆平擺在桌上。我拿起一顆 貼近嘴邊,只要鼓起勇氣吃下去,就不用再做夢了。
就不能再做夢了。
這樣的念頭一起,我頓時又雙眼朦朧,頭昏腦漲,雙手無力地將藥丸松開,眼睛合上前,我看著那顆藥丸滾落,在地上 旋轉幾圈後,掉進床底……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站在沙上,看看四周是海邊,卻 想不起來。啊,我想起來了,那是暑假時候的事啊,我們一群 朋友浩浩蕩蕩說要享受成年前的最後一個夏天,搭上駛往墾丁 的火車,在那邊經歷了令人驚詫難忘的一個夜晚。
啊,對啊,我想起來了啊,我們在那樣美麗的海邊潑水、 嬉鬧、追逐,放肆使用那些未來終有可能混濁老朽的笑容,之後 完全不需假冒成年的輕易在遠離市區的便利商店買到啤酒,一群 人初次面對無限暢飲的酒精,在民宿的房間里不知節制地喝到滿 臉漲紅,有人聒噪地分享起自己的內心秘密,我愛誰、我對不起 誰,有人只是癱倒在旁邊沉沉睡去,或不明所以地哭起來。
我和V微醺卻還算是保持清醒,兩人穿上夾腳拖鞋搖搖晃 晃地走到海邊的躺椅上。她靠在我肩膀上眼神迷蒙就要睡去, 我慢慢說著我所能想到的我這一生一定要做的事。聽海潮規律 拍打岸邊,星星在醉眼下迷幻地飛梭起來,整個世界都旋轉起 來,整個世界都是屬于我們的,十七歲的我們的。
“嘿,你願意相信嗎?有一天我將成為一個偉大的人。” 我轉頭對她說,下巴輕靠在她的額頭上。
她慵懶地說:“我羨慕你是一個擁有做夢能力的,迷人的人,雖然我庸俗且平凡,但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和你這樣一直做夢、一直做夢下去,不必醒來。” “好啊,”我笑著回應。 “反正我也未曾真正醒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