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泰安
雖然許多人在年輕時懷有理想和抱負,但後來真正能夠實踐的卻不多,作為20世紀重要人物之一的史懷哲是其中的一個典范。他天生聰穎,有父親和良師指點,當年他求學的斯特拉斯堡大學又具有自由的學術風氣,他可以說是得天獨厚。但是他能夠成為影響世人的人道實踐者,主要還是來自他後天的努力和堅韌不拔的意志。
史懷哲在24歲就獲得哲學博士學位,並且在神學、哲學和音樂方面嶄露頭角,在當時可說是前途無量,但是他選擇追尋他在21歲的一個明亮的早晨,從睡夢中醒來時所立下的抱負,那就是“30歲之前致力于學問和藝術的追求,30歲之後獻身于直接服務人群”。在他決定遠赴非洲行醫時,師長、友人嘲笑以對,批評他愚蠢、自以為是,是一個“頭腦不清楚的年輕人”,還有人竟然說他是因為愛情不遂才想遠走他鄉。當時支持史懷哲堅持下去的,除了堅強的意志和毅力,就是他悲天憫人的胸懷,他在本書中自述:“我一直無法接受自己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卻眼見周遭許多人在悲傷與痛苦中掙扎。”就是這種人道精神的支持讓他能夠排除萬難,開啟他在非洲蘭巴雷行醫的慈善志業,並且持續到90歲告別世間,這當中他遭遇了許多挫折,包括染上痢疾多年,還曾被當作戰俘看待。
史懷哲一生治學嚴謹、好學不倦,不論做什麼都全力以赴,他全神貫注,按部就班,一天工作16小時,絲毫沒有懈怠。習醫期間,他在應付醫學課程、神學授課、布道活動及巡回演奏之余,還能夠同時從事宗教和音樂書籍(他是巴赫音樂和管風琴的專家)的寫作。
史懷哲是個謙遜、從不自滿的人,他在本書中說:“即使到今天,我在大庭廣眾之中依然會感到羞怯與不自在。”
然而在非洲行醫的歲月里,目睹疾病、貧窮、饑荒、殖民剝削和戰爭苦難,他沒有停止思考和閱讀。他在1921年出版的《原始森林的邊緣》一書中,沉痛地譴責“白人為了獲取物質利益在非洲犯下的不義、暴力及殘酷罪行……保持沉默與掩蓋事實,使得我們對非洲原住民的傷害持續至今,即便現在,準予殖民地的原住民獨立,也只是將剝削者轉換成他們自己的同胞,如此並不能彌補我們的錯誤”。他也指出原始民族的生存正遭受嚴重的威脅,主要肇因于“貿易行為所提供的酒精、白人傳入的疾病”等等,因此他堅決反對把造福殖民地人的行為視為一種恩惠或善行,“它其實應該是一種贖罪”。
當我們想起直到21世紀的今天,仍然在非洲和其他開發中地區不時發生的軍事政變、種族屠殺和強權國家為了物質利益所表現的默許態度,以及許多原住民族的酗酒和健康問題時,不禁要懷疑人類的文明究竟是在進步還是衰敗。
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讓史懷哲想起人類文明的問題,他認為人類文明衰敗崩解,才導致戰爭,而文明的沒落來自精神和倫理的低落。
1915年9月里的一天,他沿著奧果韋河搭船去診療病人,船在日落時分正要穿越一群河馬時,他心中毫無預期地突然閃現“尊重生命”這幾個字,之後他進一步提出尊重生命的倫理和世界觀,而他構思許久的《文明的哲學》一書之中心主題也因應而生。他認為即使科學和技術的成就帶來物質的進步,如果人類不能朝著倫理的目標不斷奮鬥邁進,就無法真正受惠,也不能克服貪婪、妥協、迷信、現實政治,以及隨之而來的文明衰敗的危機。獲得諾貝爾和平獎之後,他大聲呼吁禁止核武試爆和加大對環境的保護。他這些言行在邁入21世紀的今天依舊是世人的暮鼓晨鐘。
左岸出版社的劉佳奇編輯邀我替這本書寫序時,提到誠品書店的總經理吳清友先生,多年前閱讀過我所翻譯的史懷哲著作《文明的哲學》,深感到身處21世紀,史懷哲所思所書依然有深切的意義,有意重新翻譯出版他的主要著作;因此這本書的催生者,實則可以遠溯自我的那本譯作。得知30多年前翻譯的一本書,能夠帶給一些讀者心靈的食糧,至感欣慰。記得當年接觸史懷哲著作,緣于我的忘年故交陳五福醫師,陳醫師受到史懷哲的感召,畢生在故鄉羅東懸壺濟世,他生前總是惦記著史懷哲的名言:每個人都有他心中的“蘭巴雷”。當年像五福醫師這般受到史懷哲影響而行醫行善的人不少。今天,何處是有理想有抱負的年輕人的“蘭巴雷”?
過去雖有若幹史懷哲書籍的中譯本,如今得知誠品願意再次出版他的主要著作,並以完整的面貌呈現給讀者,至為感佩。
(本文作者為臺灣“中央研究院生物醫學研究所”特聘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