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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江山圖》:先鋒作家的紅色敘事

2022-06-14 08:52:00
來源:北京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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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為1980年代先鋒文學的主將之一,孫甘露曾以《訪問夢境》《我是少年酒罈子》和《信使之函》呈現獨行、前衛與摩登的姿態。時隔二十多年,他寫出一部海上“紅色新經典”,長篇《千里江山圖》。這種奇襲,本身就很先鋒。一位作家挑戰風格慣性,擁抱了自身的“倒影”。從極度的虛構自由到選擇主動受限于歷史,從張揚的文本實驗到落地生根的主題創作,孫甘露醞釀已久,厚積薄發。

  革命的英雄浪漫主義,蔣光慈那種革命加愛情,都被內化為一種“風格的抒情”。它以現代性觀照歷史敘事,以大寫意行小工筆,以心理分析探尋人性底層邏輯,可謂藝術性對主題性的精神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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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里江山圖》原是北宋名畫,天才王希孟畫出心中江山,疊嶂全景。它與小説相互指涉,形成精神楔引。故事描繪一群心懷江山,千里轉移組織的革命圖景。1933年上海地下黨組織撤離的行動計劃——名為“千里江山圖”。其間經歷了組織暴露,叛變告密,特務偽裝,清查內奸與不幸犧牲。作家用雙峰並峙,時間競逐的結構,實現故事推進。一邊是我方要清查潛伏特務“西施”,一邊是敵方猜測我方特派員“老開”,誘引上級,妄圖摧毀整個地下情報網。

  某種角度看,《千里江山圖》是地下革命者的“成長前史”。作家補綴出他們投身革命的青澀,面對審訊的恐懼,鬥爭經驗的不足。這也是白色恐怖時期,大革命轉入低谷的精神映射。小説選取危急存亡之秋,迷茫不知前路的歷史時刻。

  故事開篇是懸疑小説的經典倒置,菜場臨時會議洩露,小組成員或被捕,或逃脫。牢房裏,被捕者相互復盤,彼此懷疑。既有擾亂視聽,也有套取資訊,都指向猜測“誰是內奸”。這個過程就是敘事藝術:眾人不斷補述與回返起點,相互對證並檢視故事。每個人都是局部,或保留,或偽飾。羅生門式釋放迷霧,真相被不斷擱淺遮蔽。

  陳千里的出現如同偵探,穿引長卷全景,又見證了圖窮匕見。行動小組的成員,充當長卷裏一幀一幕——他們都在完成階段性使命,是鬥爭的片段與單元。陳千里與千里江山圖,又是雙關:他即是畫卷的合璧者。故事的感人就在“成全”二字,是眾人傳遞式的犧牲,才換來真相的拼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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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控制敘事,閱讀和現實事件時長的關係?孫甘露實現了小説裝置的藝術——擺上計時器。這不僅提示場景間隔,故事計量與情節分幕,還有重要的心理效應:催促與逼迫。讀者閱讀和人物執行任務,同構互聯,實現了移情與內化共感。我們開始替人物“操心”,時間夠不夠用,接頭能否準時,口信能否帶到,位置是否恰當,路線是否合理。

  這些擬真出來的時空操作感就像錢德勒的硬漢馬洛,軌跡路線大約能復原洛杉磯的空間地理。孫甘露寫上海的街道里弄,坐標場景,飲食聽戲,無不精細優雅,如VR虛擬實境。細節的力量造就文本的密度,場景的實在。如老方、老肖的逃離中槍,已經精確到動作分解與空間走位。推演永遠建立在實境之上。陳千里勘察後才會發現崔文泰出賣老方,淩汶和老易一起去趟廣州,才發現詭計。

  當諸多評論認為,這部新作動作極快,節奏迅猛時,我倒以為作家有意達成以緊寫松,以快圖慢的藝術效果。孫甘露想在描寫的處變不驚,情節的驚心動魄間,找到反差性制衡。大量風俗場景,文化地理,報章文獻的穿插,既是歷史寫實,再造情境的需要,更是傳達一種心態:無論作家,還是人物,都需要這種從容,熟稔,胸有丘壑。

  衛達夫也想看場電影,不過“他覺得多半不好看,一個電影,統共三個主演角色,到最後三個都死了。再説時間也不對,第一場就要到下午三點,他心神恍惚地琢磨著”。看似閒筆,似乎也如判詞,暗示人物犧牲。“過馬路時,他正想拆開點上一支,抬頭看見一個女人,好看,他心裏暗讚,不對——他又盯著仔細看,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他一定在哪見到過她”。這又寫出人性本色,真實男女。第一眼是艷羨,看到了“慾望客體”。第二眼才是任務,是職業心理。

  壓抑與抵抗,這種角力現于不經意的慾望抬頭。崔文泰“忽然起意,滿心想喝一碗豬雜湯”。“湯裏有幾片番茄,他撒了很多胡椒,再來兩塊燒餅。一碗又香又辣、稍微有些燙的豬雜湯下肚,他頓時覺得心裏踏實多了”。男人的胃是通往心裏的。而易君年對淩汶的情慾,更形成焦躁的壓抑。作家用富於暗示的食與色,恰好説明身體之饑渴,與內奸特務的貪慾形成照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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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甘露更想發掘“地下鬥爭”中的人生見解,于特殊任務中見出行事的普遍原則。所謂“詭道”,亦是辯證的認識論。“他不信任過於複雜的計劃,總是説,把事情想得太複雜,實際行動當中就會碰到太多意外”。小説就建立在對人性連續性和斷裂性,偽裝變化與舊習難改的辯證觀察上。“人的面貌很難看清楚,那是用他們的歷史一層層畫出來的”。身份是歷史生成,記憶沉積,它時刻叩問自我存在的本質。

  特務盧忠德殺害並替代龍冬,假借易君年的化名,深入上海,借屍還魂。這如同藏家毀匿了真品,讓贗品成了孤品,難以鑒別。但他還是不願抹除所有生存印記,只抽茄力克香煙。他們“往往保持著一兩種根深蒂固的習慣,也許出於狂妄自大,或者——也許在內心深處,一個人總想抓住一點什麼東西,證明自己是自己”。

  盧忠德甚至還想做情感的替代者,俘獲龍冬妻子淩汶的感情。孫甘露並不認為特務沒有短暫感情。盧忠德和小鳳凰有小情小愛,但面對私利和風險,會毫不猶豫殺害淩汶。這與張愛玲《色,戒》屬於同一故事類型:你不能説沒有真情和肉欲,只不過特務為了自保,不眨眼睛。

  小説並沒有渲染殘酷的刑訊,恐怖的刑具,而是以平淡寫殘忍,以跳空寫悲情。事件性、行動性的外線上條,更多化為心理性,精神化的內向蘊藉。孫甘露只交代“電報式結果”——有無招供,某某犧牲,某某叛變。但它反而增強了敘事顯隱、鬆緊的反差,用留白、輕巧和虛空,處理了革命者不幸遇害。作家深知,對殘忍的想像,比殘忍更可怖,對悲情的淺吟,使傷痛更持久。這就是先鋒作家的抒情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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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里江山圖》于革命之外的深意,我想是揣度極限、變異和危機下的倫理形變。這也是臨界性、研究性的書寫。從左拉的自然主義小説,到薩特的存在主義戲劇,幾乎都有對人性極限施壓後的分析。革命者裏既有戀人夫妻,又有父子兄弟。葉桃潛伏探取父親情報,為驗明真相犧牲。陳千里與老師分道揚鑣,葉啟年對曾經的愛徒,恨之入骨。情感與愛戀在鬥爭中充當什麼要素?作家意在闡釋雙向疑難,雙刃之劍:既向敵人暴露出情感弱點,也為保守秘密,提供了親緣信任。

  葉啟年這位教授,進步學者,為何淪為特務頭子?孫甘露討論了偽裝與蛻化的區別,前者是隱藏,後者是演變。葉當屬前者,是野心家和政治投機者的典型寫照。我們也發現有意味的“師徒三角”,如孫臏、龐涓同出鬼谷,韓非、李斯皆出荀況。陳千里和易君年,都曾受教于葉啟年,之後展開同源而異出的“鬥法”。小説不止一次提示對手的相近,水準的相當,感覺的相似。老方曾説陳千里與老易還挺像,或許“你們合得來”。淩汶的感受是老易與龍冬很相似,卻又很不同:才智相當,棋逢對手,而心境相反。

  從早期先鋒實驗,朦朧難解,到《千里江山圖》的好看精彩,孫甘露完成了一次書寫的“軸對稱”。就像原本搞“冷抽象”的畫家,突然轉向超寫實;類似喬伊斯突然有天覺得大仲馬那樣講講故事也挺好。《千里江山圖》有文本的快感,表現為閱讀的加速度,推進性和剝離感;但又像古典油畫,色調沉穩厚重。迷霧褪去,真相必將到來,用生命探求秘密,用信念期待未來,就是革命者的英雄氣、浪漫感和抒情性。孫甘露筆下不計當下的理想主義者,他們的生命意義當屬於歷史與未來。(俞耕耘)

[責任編輯:李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