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灣網移動版

    台灣網移動版

一個人與一座城、一條河、一個國家

2022-05-09 09:22:00
來源:光明日報
字號

  郭守敬紀念館。資料圖片

  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年,很多地方沒走過,北京實在太大了。不過,沒去過郭守敬紀念館,還真説不過去,原因有三:其一,郭守敬紀念館坐落在一個好地方,西海濕地公園,這在北京絕對算著名景點,不應該錯過;其二,我寫了多年的京杭大運河,儘管是小説,案頭工作還是做過不少,從杭州到北京沿運河腳踏實地走過一遍,竟然燈下黑,通惠河的終點積水潭沒有做過仔細的田野調查;其三,郭守敬之於京杭大運河的意義,對一個寫運河的人來説是常識,然而對這位貫通京杭大運河的總設計師,我竟沒動過朝聖的念頭,且郭守敬紀念館就在北京,積水潭之西海邊上。因為寫過運河,尤其是長篇小説《北上》,蒙朋友們抬舉,我被視為“運河專家”。每及當面獲譽,我總作狀自謙,連呼“豈敢”,一個講故事的,野狐禪耳。現在想來,多虧自謙在前。

  所以,朋友提議拜謁郭守敬紀念館,便立馬推開手上的一堆事,欣然前往。

  在地鐵2號線積水潭站出口旁邊,從門楣上鐫有“匯通祠”字樣的石牌樓進,沿左手邊一座小山的山腳環行,初逼仄,五十步後豁然開朗,一片浩瀚的水面平鋪眼前。這是二月的最後一天,大風,岸邊垂柳舞動著光禿禿的枝條。眼前的一片水域辟作了荷塘,春寒料峭裏,黑瘦乾枯的荷莖探出水面,像吳冠中筆下的枯山水,可以想見夏日十里荷香的壯觀。大風走在水上,拉扯著千百枝枯荷莖,如箏琶齊奏,隱隱有沙場點兵之聲。再旁邊是一叢叢乾枯的蘆葦——這是觀賞的品種,蘆葦中的戰鬥機,清峻挺拔,韌勁十足,大風來了,低頭彎腰意思一下又齊刷刷地站直了。面對這片二月底的西海的,除了我們,還有立在河邊的郭守敬——兩三米高的一尊石像。老先生著官袍,左手持卷,右手指點,雙目炯炯,他看見的應該不止西海,積水潭、北京城、通惠河、京杭大運河,乃至整個天下可能都在他眼裏。

  至此,我知道自己的確是來到了郭守敬紀念館。

  館在山上。沿小山石階蜿蜒而上,直達匯通祠。匯通祠便是郭守敬紀念館。坐北朝南的這座祠,紅墻灰瓦,聳立在我們頭頂。該祠原稱法華寺,又叫鎮水觀音庵,明永樂年間由朱棣寵臣姚廣孝所建。明代的德勝門西設置水關,挑了這地方堆土為島,水從兩邊流入積水潭。為平安計,島上建了鎮水觀音庵。到了清代,乾隆帝下詔疏通河道,重修此庵,賜名“匯通祠”。“匯”乃水聚,“通”即暢達不滯,理水的願景與鎮水觀音異曲同工。當然,現在的山早不是永樂年間的山,祠也非乾隆時的祠。“文革”結束那年,修二環路地鐵,匯通祠被夷為平地。十二年後,又積土成山,重建了這座匯通祠。也是在這一年,國慶盛典之日,復建後的匯通祠辟為郭守敬紀念館,正式對外開放。

  北京是歷經三千年滄桑的古都,論好東西,比如古建築,當真可以財大氣粗地不謙虛,比比皆是,那麼為什麼還要在數百年後重修一座祠,該祠又單單辟出來紀念一個人?其用意不外乎:這是一座城在致敬一個人,甚至不唯是一座城在致敬,而是整個國家以首都的名義,向這個人——郭守敬,表達敬意。那麼,郭守敬與這座城,與這個國家到底有什麼關係?他的意義究竟在哪?

  現在,進入紀念館。紀念館保持了過去庵與祠的規制,進了山門,是一個四合院,因為建在人工堆壘的小山上,空間沒法太大,中間一座殿,四週是廂房。典型的中國古典建築,小而精且美。殿前又一尊郭守敬石頭雕,這次是坐著的。

  這也是紀念館五個展廳的第一展廳,以大事記的方式介紹了郭守敬的一生。看完這個展廳,加上專業的講解,我明白了郭守敬紀念館為什麼要建在這裡。

  大科學家郭守敬,中學的教科書中濃墨重彩地寫過,但所述其成就主要集中在天文、曆法、測算等方面。比如編制了《授時歷》,提出了回歸年長度為365.2425日,與後來世界通行的西曆格裏高利歷精準度相當,但早了300年。比如負責督造了各種觀測天象的儀器。還有,發起並組織“四海測驗”,即在元朝遼闊的疆域上設置了27個觀測站,“東至高麗,西極滇池,南逾朱崖,北盡鐵勒”,比西方同類的大地測量早了620年。儘管每件事拿出來都是不世之成就,但也只涵蓋了郭守敬半數的豐功偉績,另外那一半,正是郭守敬紀念館展陳之重心所在。

  郭守敬,河北邢臺人,家學淵源,祖父郭榮就是精通儒家經典和天文水利的著名學者。郭守敬從小耳濡目染,後來又拜入紫金山大學者劉秉忠門下,本就天賦異稟,又兼名師指點,終有所成。入仕後,頗受元世祖忽必烈賞識。他曾任職的都水監就在積水潭東岸。

  都水監相當於現在的水利部吧。該機構設在積水潭,得其所哉。積水潭也是由來已久,東漢以前曾是高梁河故道,東漢以後河流改道,故道積水成湖,金代稱“白蓮潭”(可見十里荷香也是其來有自),元代稱“積水潭”,蒙古人稱“海子”。對元大都的城市建設,積水潭居功甚偉。一則積水潭是北京城內幾個“海”的總水源地,供水大都靠它。把都水監放在作業現場,想必官員們都不敢怠工。另有一層重大意義,積水潭對元大都的規劃佈局具有決定性作用。這在元大都的地圖中一目了然。積水潭東北岸確定了全城的幾何中心——中心閣;過中心閣,確定了元大都的南北中軸線;又以積水潭東西之長作為全城寬度的一半,確定了東西城墻的位置。鋻於積水潭之重大切要,都水監設置於此實在是大勢所趨;郭守敬長期在這裡上班,也是理所當然。專業人來做專業事,朝廷需要他在此治水,也需要他在此合理地規劃和佈局都城。

  但這只是郭守敬工作的一部分,也是積水潭作用的一部分。郭守敬為京杭大運河忙活了多年。1275年,朝廷決定修建杭州通往大都的運河,任務落到了剛過而立的郭守敬頭上。郭守敬離京南下,考察了沿途水系,重新規劃了運河經行山東的路線。京杭大運河在隋唐大運河的基礎上南北貫通,重啟了運河漕運功能。“蘇湖熟,天下足”,南方的稻米源源不斷地運抵大都。漕糧之外,尚有大量的南方物資紛至遝來,大大補濟了北方的貧乏與荒疏。大都的後續建設,也得益於這條黃金水道,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隨著漲滿的風帆,一點一點地出現在北國的大地上。當然,還有重令通達、國家意志的運作、民族認同感的建構、不同地域經濟文化的交流融通,皆有賴於這條滔滔大水。

  這條中華大地上貫通南北的大動脈,一舉連通了錢塘江、長江、淮河、黃河、海河五大東西走向的水系,堪稱其後整個封建時代的高速公路。不盡如人意處來自“最後一公里”。運河只到通州,漕糧和諸種物資到通州必須卸船,改陸路運進北京城,此舉大費周章。如何輕省便捷,將貨物不走樣地運至大都,年逾耳順的郭守敬再次上書。1292年,又一項曠世偉業開工了。此間辛苦自無須贅述。一年後,自通州至積水潭的通惠河開通,施工路線全長164里104步(元制)。自此,南來的漕船可以經由通惠河直接駛入大都,停靠進積水潭碼頭,極大地提升了南北交流和元大都的城市發展。

  跟京杭大運河全線相比,通惠河段不算長,但其開鑿的難度在沿線河段中絕對是挂得上號的。據載,僅通惠河從考察到修建,中間就相隔近30年。為什麼會跨越如此遼闊的時間?因為北京缺水。尋找水源的艱難,紀念館中辟有專題展陳,尤其是配備的沙盤模型、地圖和相關圖片資料,把一個曲折的過程簡明生動地展示了出來。齊履謙在《知太史院事郭公行狀》中如是記載:“別引北山白浮泉水,西折而南,經甕山泊,自西水門入城,環匯于積水潭……”

  白浮泉在今天北京郊區昌平境內,因為地形高低起伏,沒法直線引入積水潭。加之白浮一泉水量有限,便有了引白浮泉水至西南的甕山泊途中“巧引十泉”以及穿過十二山溪的“清水口”工程。總之白浮來水漸行漸壯大,鬥折蛇行,繞著大都畫了個半圈,終於匯入積水潭。通惠河通航,積水潭成了運河北端最大的碼頭。史料上説,一時間百舸雲集,南來的船隻把積水潭遼闊的水面都佔滿了,大有“舳艫蔽水”之壯觀。

  這“最後一公里”的打通,不僅于大都裨益非常,于京杭大運河,也圓滿了。因此,可以如此結論:是郭守敬貫通了京杭大運河,使元大都與全國緊密地聯繫在了一起。

  遺憾的是,積水潭作為京杭大運河北端的終點碼頭,持續的時日沒有多久。元滅,明洪武帝朱元璋建都南京,朝廷地處江南,衣食無憂,漕運就遭了白眼。儘管其後永樂皇帝朱棣又遷都北京,漕運復蘇,奈何長久缺少養護,河道淤塞,漕船再也進不了積水潭。適逢皇城擴建,大興土木,積水潭也不太適合做大碼頭了,它的功能被轉移到了東便門外的大通橋附近。

  歷史就是如此,滄海桑田本是其中應有之義。遺憾之餘,若轉變一下思路,並非沒有驚喜。比如當年的甕山泊,如今成了頤和園裏的昆明湖;當年漕運鼎盛時儲糧的南新倉,成了北京現存規模最大、最完整的研究漕運和倉儲文化的歷史實物。此類遺産還有很多。這些歷史遺跡在今天被賦予了新意,重新參與了當下,正如當年的匯通祠成了今天的郭守敬紀念館。它們有力地參與了當下生活,又有效地喚醒了歷史。

  紀念館不大,但內容並不少,關於郭守敬,我希望知道的皆有所示,先前的盲區,展陳也以不同的方式盡數呈現給我。我還聊發少年之狂,順道體驗了一把小朋友們的觀展方式。紀念館特地為小朋友開發了體驗式觀展路徑,把遊戲和艱深的物理與水利原理結合起來,通過多媒體讓孩子自己動手,寓教于樂,在遊戲之間就弄明白了當年郭守敬在河道上建水閘、節水行舟等重大水利發明。不得不感嘆,聲光電、現代傳媒技術在展覽中的作用非同尋常。過去我們會認為,看展覽完全是一種單向的、刻板的知識獲取活動,世易時移,博物館已然成了全方位的、立體的聲光電和視聽盛宴,同時也是歷史與當下的有效互動與對話。郭守敬奔波在河山之間時,斷不會想到700多年後,他的所思所行會以別一種方式快捷生動地呈現出來。想必他也預料不到,他與一座城、一條河、一個國家之間的關係,會以一座紀念館的形式被高舉在積水潭邊,從而讓他的科學與創舉,更好地被一代代人持久地申張與弘揚。(作者:徐則臣)

[責任編輯:李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