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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赤壁賦》中的鶴

2022-04-22 16:32:00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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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喬仲常《後赤壁賦圖》局部,堂內蘇軾與二道士對話。

  從作文的角度來看,前後兩篇《赤壁賦》,前賦精心結構,章法謹嚴,是南朝抒情小賦的路子,後賦更像小品,不經意寫來,麗詞雅意,符採相勝,精工之外,多有出人意料之處。李白詩“有時白雲起,天際自舒捲”,説的就是這種感覺。若説靈空奇幻,兩賦都靈空奇幻,若説筆筆欲仙,前賦的“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是明寫而意思淺,後賦的“開戶視之,不見其處”,是暗寫而意思深。元人虞集曾感嘆説,前賦已曲盡其妙,後賦則更上一層樓,“末用道士化鶴之事,尤出人意表”。

  讀《後赤壁賦》,很多人都覺得,道士入夢一段,最是神來之筆。按常規寫出的好文章,源自學養和才力,其高妙是可以想見和預料的,而《後赤壁賦》則不然。我想,即使蘇軾在寫下“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之後,也未必料到這篇不長的文章會有那樣一個結尾。後賦的一些細節,如朋友捕得細鱗魚,賢惠的蘇夫人拿出收藏已久的美酒助興,如東坡夜深獨自登高,這些,也許是紀實,也許不是。回程途中,一隻巨鶴掠舟而過,卻非虛構。蘇軾另有帖子記此事:“十月十五日夜,與楊道士泛舟赤壁,飲醉。夜半有一鶴自江南來,翅如車輪,戛然長鳴,掠余舟而西,不知其為何祥也。”夜色昏茫之中,飛速掠過的鶴影看上去比實際更大,這是可以理解的,但鶴為什麼半夜還不棲息,是受到驚嚇了嗎?

  蘇軾覺得這也許是某種兆頭,不知是吉是兇。志得意滿的人不會疑神疑鬼,只有身處憂患的人才特別敏感。因為心存疑惑,入睡後夢到那只鶴,就很自然了。然而鶴變成的道士沒有給他指點迷津,只輕描淡寫地問他,赤壁之遊是否開心。開心也好,不開心也好,是一種情緒,和實際發生的事並不一定完全對應。既然如此,遇鶴,你覺得是好事就是好事,你覺得不好就不好。蘇軾的豁達正在於此。他在任何環境下,最後都能心安理得,如他在《記遊松風亭》裏所言:“余嘗寓居惠州嘉祐寺,縱步松風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甚麼歇不得處?’由是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

  莊子和列子的相對主義,精義正在這裡。

  夢鶴雖不過是借鶴抒懷,但也值得梳理一番。説到鶴化道士,我們馬上想到兩個著名典故。

  其一見於陶潛的《搜神後記》,説有名叫丁令威的遼東人,去靈虛山學道,學成之後,化鶴回鄉,落在城門的華表柱上。城裏少年見了,張弓欲射。鶴趕緊飛起,但還不忍離去,徘徊空中,作詩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纍纍。”然後飄然而逝。這是古詩詞中最常用的典故之一,表達了世事變遷的滄桑感。丁令威雖然修煉成仙,但他還鄉的故事令人悵惘,因為故鄉與他疏離了,故鄉的人不認識他了,也不歡迎他回來。

  第二個故事也很有名,出自唐人薛用弱的小説集《集異記》。天寶十三年重陽,唐明皇獵于沙苑,見雲間孤鶴盤旋,親自彎弓而射,一發中的。鶴搖搖晃晃下墜,離地面一丈左右,突然奮翅振起,向西南方飛走了。再説蜀地益州城外有座明月觀,依山臨水,松桂深寂,有個青城道士徐佐卿,每年來三四次。有一天他又來了,精神看來不好,對大家説:“我被人射了一箭,現在沒事了。但這支箭不是人間所有,我留在這裡,你們好好收著,將來箭主到來,你們可以交給他。”他提筆在墻上寫了一行字:“留箭之時,則十三載九月九日也。”安史之亂爆發,明皇避亂到四川,偶然遊覽到明月觀,看見墻上的箭,取下把玩,發現就是自己所用的箭。明皇覺得奇怪,道士就講了徐佐卿的事,再看墻上的題字,終於明白當年沙苑打獵時所射的鶴,就是徐佐卿所化。

  徐佐卿的故事並無深意,旨在宣揚道術的神奇而已。丁令威和徐佐卿都是道士。道士不僅化鶴,道教神仙的坐騎也經常是鶴。

  東坡好讀雜書,好談神鬼,對道教雖不像李白那樣專注和專業,但也頗熱衷於修煉和服食丹砂,對此類掌故自然爛熟於心。由鶴聯想到道士,自然而然。此外,元豐五年的兩次赤壁之遊,陪他遊覽的都有來自他老家四川的道士楊世昌。這位楊道士到黃州看望蘇軾,在蘇家住了一年。蘇軾很欣賞楊世昌,説他“善畫山水,能鼓琴,曉星歷骨色,及作軌革卦影,通知黃白藥術,可謂藝矣”。蘇軾《次韻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的第三首,就專寫楊道士,説“不如西州楊道士,萬里隨身惟兩膝”,又説“楊生自言識音律,洞簫入手清且哀”。前賦中“客有吹洞簫者”的“客”,也是楊道士。

  無獨有偶,被唐玄宗誤射的徐佐卿就是四川人,所以,注蘇詩的施元之認為,夢一道士,指的就是楊世昌。徐佐卿和楊世昌身上,寄託著他對故鄉的思念。

  很多人覺得,《赤壁賦》灑脫空靈,好似郭璞的遊仙詩,其實反覆品讀則不難發現,前賦中作者針對客人的那段豁達之言,不是糾正客人的看法,而是對自己的勸解。後賦更深藏著難以掩飾的憂讒畏譏的不安甚至恐懼,這是烏臺詩案死裏逃生後的憂患意識,是蘇軾始終不能擺脫的噩夢。讀其筆記、題跋、書信,反覆談到的一個話題,就是“吾平生遭口語無數”。他很認真地説,自己和韓愈一樣,命宮在摩羯,終生難免誹謗之害。後賦裏寫,船上飲酒作樂之後,他獨自攀上山崖,“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一聲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涌”。那時的感覺,不是豪氣滿懷,而是“悄然而悲,肅然而恐”,於是趕緊回到船上,在那之後,便是孤鶴東來,掠船而過。夜深人靜,鶴的長鳴想必是驚心動魄的。

  《次韻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作于《赤壁賦》同年而較早,第一首開頭寫道:“饑人忽夢飯甑溢,夢中一飽百憂失。只知夢飽本來空,未悟真饑定何物。”肚子餓的人夢到滿缽飯食,在夢中大快朵頤。吃飽了,什麼憂愁煩惱都沒有了。可是夢中的飽是不能當真的。至於什麼才是真正的饑餓,一言難盡。道士問:“赤壁之遊樂乎?”正可用這四句詩來回答。

  赤壁一遊再遊,旨在遣懷一時,不過夢中一飽,只能暫解饑渴。人生憂患,豈是暢遊之樂能夠消解的。

  關於鶴和道士,還可説句題外話。在蘇軾的手跡上,“夢一道士”是寫作“夢二道士”的。朱熹考證説,“二”顯然是筆誤,既然説“孤鶴”,當然只能是一道士。但在當時,卻有不少人相信是二道士。師法李公麟的北宋畫家喬仲常畫了《後赤壁賦圖》,用長卷形式展現後賦故事,最後一段畫的就是蘇軾與兩位身著羽衣的道士對話。此畫現藏美國堪薩斯納爾遜美術館,是一幅國寶級的名畫。(作者:張宗子)

[責任編輯:李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