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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草原時光密林感知中華文明的疊與融

2020年04月20日 10:24:00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一列綠皮火車從昌平北站緩緩駛出,在幽暗的夜色裏,漸漸遊入綿延的群山中。經過一夜勞頓,火車穿過數不清的隧道,繞過百十座山峰,最終駛出京北山巒,停留在一片開闊的原野上,此地便是赤峰。

  位於北京東北部和內蒙古東南部的赤峰,並不是一座純粹的蒙古文化之城,它身上多重的文化形象,也激起我探索歷史奧妙的興趣。

  連接史前文明與遊牧民族文明的赤峰

  從赤峰火車站出來,我便直奔赤峰市博物館。作為一座地級市的博物館,它的建築風格與內部裝潢十分大氣,絲毫不亞於一些省級博物館。史前紅山文化、秦漢青銅文化、契丹與蒙古的草原文化,是赤峰博物館的三大元素,也是赤峰市最獨特的文化形象。

  著名的“玉豬龍”,就出土自赤峰;史前文明最璀璨的篇章之一,紅山文化,就出現在這片沃土上。其實,著名的紅山文化,只是史前文明的一小部分,在赤峰及其周邊地區出現過的早期人類文明活動區域,還包括小河西文化、興隆洼文化、趙寶溝文化、夏家店文化,等等。大量出土文物也見證了幾千年前華夏祖先的真實生存狀況,那是一個距今十分遙遠的時期,也是蒙昧與文明、黑暗與曙光交織並存的階段。其中最具象徵意義的,當然還是“玉豬龍”,它反覆出現在各類歷史書籍與視頻中,幾乎成了史前文明的典型象徵。

  我有幸在赤峰博物館見到了這塊“玉豬龍”,儘管這是一件複製品,但還是帶給我巨大的震撼。它的模樣頗具當代極簡主義的風格,簡潔的C形勾勒出遠古先民的精湛手藝。據《文物》雜誌1984年第6期相關文章介紹:“這個文物于1971年在內蒙古翁牛特旗三星他拉村出土,呈墨綠色,高26釐米,完整無缺,體捲曲,吻部前伸,略向上彎曲,嘴緊閉,鼻端截平,上端邊起銳利的棱線,端面近橢圓形,有對稱雙圓洞,為鼻孔,雙眼突起呈梭形,前角圓而起棱,眼尾細長上翹。”

  我見到的實物,與研究資料上的介紹一模一樣,只是在博物館幽暗燈光的映射下,它呈現出更加神秘的光澤,似乎見證了幾千年來的晨昏更替、滄海桑田。博物館講解員告訴我,“玉豬龍”是紅山文化的象徵,被稱為“中華第一龍”。據張立平《赤峰史話》所述:“如果把這條玉龍的四週外緣用兩組相互平行垂直的直線連接起來,恰好構成一個正方形,玉龍的頭頸和軀幹的比例又恰好符合現代審美學中的黃金分割理論。”事實上,在當時的工藝水準下,竟然能打造如此精緻美觀的器物,實在令人驚嘆。或許,那些華夏先民的技術水準與文明程度,遠遠超過我們的預想。而且,“玉豬龍”的出現,也意味著農業社會中等級秩序的出現,將其認定為某種禮器,並非沒有道理。儘管紅山文化後來湮滅在時光的塵埃裏,但它的文明巔峰時刻,足以讓後人欽佩而敬仰。

  赤峰古文明的另一個巔峰時刻出現在契丹時期。在此之前,赤峰地區是東胡、鮮卑等遊牧民族的聚集地,但並不是這些北方少數民族政權的中心地帶,直到契丹崛起,此地再次成為歷史聚焦之地。熟悉歷史的人都知道,契丹人發源於西拉沐淪河和老哈河流域,此地就屬於今日赤峰市轄區內,趁著五代十國時期中原大亂,契丹政權的版圖迅速擴大,以至於北宋在建國之初,就十分忌憚契丹人南下。

  此後的一百多年內,契丹人相繼選擇“契丹”和“遼”作為國號,政權面積遼闊,最強大時疆域西端到了阿爾泰山,東端到了庫頁島。在與北宋簽訂澶淵之盟後,遼宋之間出現了持久的和平。從1004年宋遼澶淵之盟到1120年宋金海上之盟,兩國之間的和睦相處時期長達一百多年,這在歷史上是非常罕見的安定時期。遼因為與宋的長期交流,也在中後期實現了深度的漢化。但是,遼也保存了自己的契丹民族風俗,其中最有特點的,便是“四時捺缽”制度,而遼的冬缽之地廣平淀,就在今天赤峰境內西拉沐淪河與老哈河合流處。

  簡單來説,“四時捺缽”是遊牧民族面對過於遼闊的統治區域而設置的特殊制度。過去匈奴、鮮卑等遊牧民族多逐水草而居,沒有固定的統治居所,但隨著遊牧民族漢化程度與治理能力的提升,他們便設置了專門的制度,來實現對政權的有序管轄。契丹的皇族不會固定在一地生活,而是隨著季節變化而四處遊走,赤峰一帶接近遼疆域的南端,相比草原深處,氣候更加溫和,因此被定為冬缽之地。我在赤峰博物館裏看到了一幅完整的“四時捺缽”地圖,上面河流密布,可以想像,在將近一千年前,此地環境優越,水草豐美,是契丹皇族鍾愛的居住與遷徙之所。

  在歷史上取代契丹統治的是女真人,但金朝的統治時間較短,蒙古人很快佔據了這塊土地。蒙元時期的赤峰也呈現出獨特的文化風貌,因為它曾是蒙元時期弘吉剌部的政權中心地帶。弘吉剌部與蒙元統治集團“黃金家族”(成吉思汗及其後裔)有長期密切的關聯。據相關資料,弘吉剌部在蒙元時期共出現了21位后妃、19位駙馬,簡直成了一個提供“帝後”的富礦。不少蒙古曆史文獻中也提到,弘吉剌部水草豐美,盛産美女,因此蒙古各部的男性都以娶到弘吉剌部的女性為榮,當年成吉思汗的母親訶額侖就來自弘吉剌部,訶額侖的德行至今仍被無數草原兒女傳頌。

  不過,弘吉剌部最早來自呼倫貝爾,它與赤峰地區的關聯,源自1214年成吉思汗對漠南地區的一次分封,史稱“甲戌分封”。當時封王建城的範圍,基本涵蓋了今天的赤峰城區,著名的“魯王城”其實就是分封後築成的應昌城與全寧城。這裡基本上已經是遊牧文明的邊緣地帶,與南面的農耕文明接壤,因此其漢化程度也比漠北的蒙古部族更高。赤峰博物館中陳列了大量蒙元時期的文物,尤其是瓷器與馬鞍,象徵著遊牧與農耕兩種文明形態在此處的交融與碰撞。

  看到琳瑯滿目的文物後,我對赤峰及其周邊地區的蒙古曆史文化,産生了濃烈的興趣。位於赤峰市區東北部的奈曼旗,雖然在行政區劃上屬於通遼市,但在歷史上也與赤峰有關,它也屬於紅山文化的一部分,至於與蒙古文化的關聯,更值得矚目。

  時光密林裏的乃蠻與奈曼

  我在赤峰火車站坐上慢悠悠的綠皮小火車,經過數個小時,才來到小站奈曼。沿途的風景遼闊而蕭索,車窗上滲出層層水霧。走上奈曼旗的街頭,這座縣城的道路雖然寬闊,但行人不多,年輕人更為稀少。我打車來到奈曼王府,這裡是探索奈曼文化的關鍵一站。

  奈曼王府是當地最知名的歷史文化遺跡。這處府宅位於奈曼旗中心,門口蹲坐著雄健的石獅子,令我如同身處北京老衚同裏某處清朝王府的門前。從外觀看,奈曼王府的建築基本上是漢化風格,雕梁畫棟之間,以紅綠色調為主。走進院落,素樸的古風飄揚而至。其中正殿、配殿、家廟等建築,是王府建築群的主體。據説奈曼王府是內蒙古唯一現存的清代王府。它原來是奈曼部首領札薩克多羅達爾漢郡王的府邸,這一係郡王,在此後幾百年裏,都是奈曼當地的統治者與管轄者。

  這段歷史已罕為人知,幾乎湮沒在浩如煙海的歷史文獻裏。查閱資料可知,這個札薩克多羅達爾漢郡王是一個稱號,第一代札薩克名為袞楚克,是成吉思汗的二十世嫡孫。他活躍于明末清初的歷史劇變時期,面對搖搖欲墜的明朝、走向末路的蒙古與強勢崛起的後金三大政權的擠壓。他最早歸屬林丹汗統治的蒙古部,但因為不滿林丹汗而歸附後金政權的皇太極,後聯合女真人對抗林丹汗。其後的歷史,眾人皆熟知,後金改名為大清,隨後入主中原,袞楚克因對新政權有功而大受封賞。

  因此,從清朝初年開始,奈曼一帶就被納入了國家版圖,而且由袞楚克及其後人管轄。《清史稿》也對奈曼的歷史,有簡明扼要的介紹:“奈曼部轄一旗,扎薩克駐章武臺,在喜峰口東北七百里,西南距京師一千一百十里。古,鮮卑地。隋,契丹地。唐屬營州都督府。遼、金為興中府北境。明為喀爾喀所據,分與親弟,號曰奈曼。”從地理上看,奈曼一地的行政歸屬,與赤峰相似,後世多從鮮卑時期説起,但實際上,奈曼歷史頗為複雜,遠不是《清史稿》上説得這麼簡單。

  這就要從“奈曼”這個名字説起了。在13世紀蒙古帝國崛起時,在蒙古高原西部有一個乃蠻部,雖然它後來併入了大蒙古國的版圖,但在此之前,它的世系傳承與文化形態有一定的獨立性。這裡的乃蠻與奈曼,一個在蒙古高原西部,一個在東部,相差千里,時間上也有幾百年的錯位。它們到底是不是一回事呢?

  我在考察奈曼旗的歷史文化之前,就對這個問題十分好奇,親臨實地後,感覺當地歷史遺跡的蒙古帝國元素極少,大多是清代的蒙古部文化,甚至在很多方面已經隨著當地滿族的漢化而漢化。但從歷史文獻中考查,奈曼應該就是得名于乃蠻,二者的確有一脈相承的關聯,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由於蒙古各部的文化演變非常複雜,即便只是相隔幾百年,很多真相也難以被人熟知。有關乃蠻部的起源,《新元史》上有這番記載:“乃蠻部,遼時始著,耶律太石西奔,自乃蠻抵畏吾兒,即此部也。基部初居於古謙河之傍,後益強,盛拓地至烏隴古河。乃蠻譯義為八,所據之地:一阿而泰山,一喀喇和林山,一哀略以賽拉斯山,一阿而帖石湖,一阿而帖石河,一阿而帖石河與乞裏吉思中間之地,一起夕耳塔實山,一烏隴古河。故稱其部曰乃蠻。”到了12世紀末,奈曼其實已經是蒙古高原上一支強大的政權,據史書記載:“其北境為乞裏吉思,東為克烈,南為回紇,西為康裏。”不過,這些政權都在隨後不久,被成吉思汗相繼擊破,融入了後來的大蒙古國。

  當我們把視線拉回成吉思汗西征的前夜,當時位於蒙古高原西部的乃蠻部,其實已經具備國家的雛形,而不是一個普通的遊牧部落。當時的乃蠻汗國王是大名鼎鼎的太陽汗,但他色厲內荏,並不具備挑戰鐵木真(當時鐵木真還未稱成吉思汗)的能力。經過納忽崖之戰,太陽汗兵敗身死,乃蠻亡國。但是,乃蠻的王族世系並未斷絕,太陽汗之子屈出律逃到了西遼,被西遼君主耶律直魯古的女兒看上,竟被招為西遼駙馬。此後,屈出律野心膨脹,竟然發動政變,奪了耶律直魯古的帝位,自稱西遼國主。他的統治不得人心,後來在成吉思汗西征中被攻滅,西遼也隨之亡國。

  但乃蠻王族的運氣不錯,屈出律的後人得到了蒙古大汗的優待,《元史》上記載的幾個屈出律後人,都得以善終,甚至還擔任過地方上的軍政要員。元朝建立後,還有一些乃蠻部族的殘余勢力,被遷徙到全國各地,其中一支被稱為答魯乃蠻氏,此後這一支部族,又分化出瓜勒給亞氏。元朝滅亡後,他們長期居住在今天的赤峰、奈曼一帶,這便與我們今天熟知的“奈曼”對上了。

  儘管這些歷史脈絡極其繁瑣,但不捋清思路、查清事實,是無法理解奈曼重疊交錯的文化蹤跡的。從赤峰到奈曼,這條路線上的種種文化元素,承載著從東胡到鮮卑,從契丹到蒙古,再到滿清的複雜歷史演變,而且,它們還與古代中原的漢族文化密切交融,屬於文化的疊加與融合地帶。

  不過,今天的奈曼已是一個平靜的小城,走在冬日的街頭,看著稀稀落落的行人,無數歷史的刀光劍影在我的腦海裏閃現,但它們並不會赫然出現在街頭,眼前的景象,與中國任何一個普通的縣城,並無太大區別。每個人都在為自己未來美好的生活而奔忙著,城中心的幾大商場不斷提升著天際線的高度,許多商店音響大聲放著喜感的廣告詞,隔壁還有一群中學生擠在一個小房間裏,聽著課外輔導班的老師補習功課……

  這就是一個真實的現代奈曼生活,獨特而又尋常。看似庸常的生活之上,還有多少歷史的雲煙浮動呢?像奈曼這樣充滿歷史文化內涵的小城,全國仍有很多,可它們的奧妙,似乎還未得到足夠的重視。或許,它們不該只存在於我們對“無窮的遠方”的想像中,親臨實地的考察總歸是饒有興味的。(黃西蒙)

[責任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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