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書瀛:李漁的《閒情偶寄》與養生文化

2012-10-29 15:16 來源:民進中央宣傳部 字號:     轉發 列印

  內容提要:出生在如皋清代文人李漁,是傑出的養生家。他的養生學著作《閒情偶寄》——尤其是其《頤養部》及《飲饌部》和《器玩部》有關養生內容,在中國古代養生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其實《閒情偶寄》八部無一不是李漁養生理論的組成部分。不過《頤養部》總論養生,專論養生,而其他各部分論養生者必備的專門知識。李漁的養生學,具有鮮明的“李氏”理論個性,不但在清代,即使在中國古代整個歷史中,也是獨樹一幟。《閒情偶寄》所表現出的養生思想,是中華民族的可貴遺産。

  關鍵詞 李漁 閒情偶寄 頤養部 養生學著作

  出生在如皋並且在如皋度過他的青少年時代的文化名人李漁,不但是一位傑齣戲曲家、戲曲美學家、小説家、日常生活美學大師,而且是一位頗有建樹的養生家。他的養生學著作《閒情偶寄》(尤其是其《頤養部》及《飲饌部》和《器玩部》有關養生內容)在中國古代養生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李漁(1611-1680),原名仙侶,字謫凡,號天徒,後改名漁,號笠翁,還常署名隨庵主人、覺世俾官、湖上笠翁、新亭客樵、伊園主人、覺道人、笠道人等。他一生跨明清兩代,飽受時代動蕩和戰亂之苦。中年家道敗落,窮愁坎坷半世,靠賣詩文和帶領家庭劇團到處演戲維持生計。他一生著述甚豐,主要有《笠翁一家言全集》(包括文集、詩集、詞集、史論、《閒情偶寄》等),傳奇《笠翁十種曲》,評話小説《十二樓》、《無聲戲》;有人認為,長篇小説《回文傳》、《肉蒲團》也可能是他的手筆。而他自己則把《閒情偶寄》視為得意之作。《閒情偶寄》包括《詞曲部》、《演習部》、《聲容部》、《居室部》、《器玩部》、《飲饌部》、《種植部》、《頤養部》等八部,內容豐富,涉及面很廣,論述了戲曲、歌舞、服飾、修容、園林、建築、花卉、器玩、頤養、飲食等藝術和生活中的各種現象,並闡發自己的理論觀點。其中《頤養部》專談養生,在中國古代養生學著作中,向為人們所重。

  一般人只把《閒情偶寄》中的《頤養部》視為養生學著作,但是我的朋友黃強教授則認為:“《閒情偶寄》八部無一不是李漁養生理論的組成部分。《頤養部·行樂第一》雲:‘至於悅色娛聲、眠花藉柳、構堂建廈、嘯月嘲風諸樂事,他人欲得,所患無資,業有其資,何求不遂?’則《詞曲》、《演習》、《聲容》、《居室》諸部所述在李漁看來屬頤養之道自不待言。同部又提及‘灌園之樂’、‘藉飲食養生’,則《種植》、《飲饌》二部所述也屬頤養之道。至於《器玩部》言及骨董、屏軸、爐瓶之類,更是頤養者追求閒適情趣不可或缺之物。‘閒情偶寄’這一書名也透露全書各部均為養生怡情所設,區別在於《頤養部》總論養生,專論養生,而其他各部分論養生者必備的專門知識。”(黃強《李漁研究》第114頁,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此論眼界高遠,從某種角度來説確實很有道理,值得重視。

  黃強的觀點還可以在著名作家和學者林語堂那裏得到支援。林語堂從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起就在中國國內和歐美世界頗具影響力,1935年他用英文寫了一部向西方人介紹中國的書在紐約出版,叫做《吾國與吾民》,該書第九章《生活的藝術》之《日常的娛樂》一節中説:“十七世紀李笠翁的著作中,有一重要部分,專事談論人生的娛樂方法,叫做《閒情偶寄》,這是中國人生活藝術的指南。自從居室以至庭園,舉凡內部裝飾,界壁分隔,婦女的粧閣,修容首飾,脂粉點染,飲饌調治,最後談到富人貧人的頤養方法,一年四季,怎樣排遣憂慮,節制性慾,卻病,療病,結束時尤別立蹊徑,把藥物分成三大動人的項目,叫做‘本性酷好之藥’,‘其人急需之藥’,‘一心鍾愛之藥’。此最後一章,尤富人生智慧,他告訴人的醫藥知識勝過醫科大學的一個學程。這個享樂主義的劇作家又是幽默大詩人,講了他所知道的一切。”林語堂大段引述李漁的文字,讚曰:“他的對於生活的藝術的透徹理解,可見於下面所摘的幾節文字,它充分顯出中國人的基本精神。”看得出來,林語堂對《閒情偶寄·頤養部》的有關文字格外關注,以至稱讚它“勝過醫科大學的一個學程”,這是多麼高的評價啊!此外,他還特別稱讚李漁“對於生活的藝術的透徹理解”,認為《閒情偶寄》全書講的都是“生活的藝術”,是“中國人生活藝術的指南”。林語堂所謂“生活的藝術”,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是怡情養性的藝術,這也可以理解為《閒情偶寄》全書都是講養生的藝術,是一部養生學著作。

  李漁雖非專門的養生家,但他的養生理論和養生實踐卻如此高明,而又如此實在、如此平民化、如此百姓化。譬如他談“行樂”以養生,就從“富貴”談到“貧賤”,從“家庭”談到“道途”,以至春夏秋冬、花鳥蟲魚、琴棋書畫、沐浴睡眠、坐臥行止……凡人們日常生活充溢之處,官宦平民、五行八作、男女老幼、上上下下,無所不及且無不可用;談“飲啜”以養生,就告訴你,不要太在意書本上怎麼説,而是適意而為、適性而為,“愛食者多食”,“怕食者少食”,“太饑勿飽”,“太飽勿饑”,怒、哀、倦、悶時,先不要吃……都是家常話語;談“節色慾”以養生,就像一個長者對青年後生傳授房事常識,把人們平時難以出口的話説得明白真切而又沒有淫邪之氣,是三百年前的性科學通俗讀本;談“卻病”以養生,除了説到“病將至而止之”和“病已至而退之”以外,還特別説到“病未至而防之”,即“治未病”,非常可貴,這是當時難得的預防醫學的教材。

  這裡有李漁自己所述親身經歷的一個小故事,應該是發生在李漁青年時代居住在如皋的時候。他説:庚午那年(明代崇禎三年,1630),疫癘[1]大規模流行,全家都病倒了,而我尤其厲害。此時正是夏季五月,楊梅上市的時候,我特愛吃這種水果,比起古人愛好吃菖蒲、羊棗等這些東西,恐怕還有過之,每次吃起來一定超過一斗。於是就問我妻兒:“楊梅上市了沒有?”妻兒知道楊梅已經上市但是沒敢馬上買來給我吃,便派人暗地裏去問醫生是否可吃。醫生答曰:“楊梅這種東西性極熱,恰巧與他的病症相反。不要説多吃,就是吃一兩個也可以喪命。”家裏人知道我不可吃,又怕我一定要吃,於是就用假話來搪塞,説這時還買不到,過幾天或許可買到。哪想到我家住宅鄰近大街,賣鮮花、水果的叫賣聲時時傳到屋裏,忽有大聲叫賣者經過我家門前,我知道是賣楊梅果的。我開始追問家人,他們才把醫生的話説給我聽。我説:“這個碌碌庸醫,他哪知道此中道理?趕快買去!”等把楊梅買來,才一沁潤牙齒,那滿胸的鬱結一下子就都散發開來了;等到咽進肚裏,就五臟都調和了,四肢都舒服了,簡直不知先前還生過什麼病了。家人看到眼前此景,才知醫生的話不靈,也就聽任我吃楊梅而不禁,我的病因此得以痊癒。[2]

  李漁談“療病”以養生,則如林語堂所説“醫藥知識勝過醫科大學的一個學程”。而且李漁時常現身説法,把自己的親身經歷和體驗作為例證,大大拉近了與讀者的距離,增強了可信度和説服力。總之,李漁所論,親切平易,便於實行,貼近百姓,貼近生活,老少皆宜,貧富皆宜,四時皆宜,四方皆宜。而且按李漁的思想,生活即養生,生命活動即養生;生活無處不在,生命活動無處不在,因而養生也無處不在。

  我還要特別説到一點,李漁的養生理論繼承了中華民族數千年來優秀文化精神、特別是《黃帝內經》所奠定的養生學優秀傳統。例如,《黃帝內經·上古天真論篇》讚揚“上古之人”“法於陰陽,和於術數,食飲有節,起居有常,不妄作勞,故能形與神俱,而盡終其天年,度百歲乃去”,而批評“今時之人”“以酒為漿,以妄為常,醉以入房,以欲竭其精,以耗散其真,不知持滿,不時禦神,務快其心,逆於生樂,起居無節,故半百而衰也”。《黃帝內經》的一個根本思想是以“陰陽”調和來養生和保證身體健康。《陰陽應象大論篇第五》説:“黃帝曰: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於本。”《黃帝內經·四氣調神大論篇》談春夏秋冬養生時還説:“故陰陽四時者,萬物之終始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則災害生,從之則苛疾不起,是謂得道。道者,聖人行之,愚者佩之。從陰陽則生。逆之則死,從之則治,逆之則亂。”《黃帝內經》這一思想的基礎是中國古典哲學。眾所週知,中國古典哲學的基本思想之一是“天人合一”、“天人相應”觀念,如《易·乾九四·文言》所謂“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我們的古代先民把整個大自然看作一個有生命的大宇宙,把人看作是一個有生命的小宇宙,而大宇宙和小宇宙這兩者是相互對應、緊緊相聯、密不可分的,“盡物之性”與“盡人之性”是統一的。

  細讀《閒情偶寄·頤養部》全篇,可以知道李漁之養生理論總是循《黃帝內經》的思想而加以發揚,提倡順應四時,隨情適意,因便制宜,而且注意“哀不至傷,樂不至淫,怒不至於欲觸,憂不至於欲絕”,注意防于未然,“敵欲攻我,而我兵先之”,等等。

  中國的養生學,外頤養身體,內頤養情性,也即有的學者所謂“養形與養神”兩個方面,內外一體而延年益壽。就是説,養生並非只是在生理上如何保養肉體,而更重要、更根本的是通過調節人的心理、人的精神而達到身心健康,也就是養情怡性,姑且名之為精神養生。李漁正是特別注意到到精神養生。譬如他所謂“退一步法”,從積極方面説,其實就是一種精神養生手段,他是要人自我調節心理,求得精神平衡,心態平和,隨遇而安,説“茍能見景生情,逢場作戲,即可悲可涕之事,亦變歡娛;如其應事寡才,養生無術,即徵歌舞之場,亦生悲慼”;還説“樂不在外而在心。心以為樂,則是境皆樂,心以為苦,則無境不苦”。李漁還強調“善和其心”,所謂“人身所當和者,有氣血、臟腑、脾胃、筋骨之種種,使必逐節調和,則頭緒紛然,顧此失彼,窮終日之力,不能防一隙之疏。防病而病生,反為病魔竊笑耳。有務本之法,止在善和其心。心和則百體皆和。即有不和,心能居重馭輕,運籌帷幄,而治之以法矣”。請注意:李漁把“心和”看作養生、治病的“務本之法”,強調“心和則百體皆和”!此論極為高明。這使我想到現代西方用精神分析法治療疾病。二者具體方法和途徑雖有巨大差別,但其基本道理是相通的。李漁就是中國古代的心理治療醫師。我的一位同事葉舒憲研究員最近出版了一本書《文學人類學教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裏面相當多篇幅談到“文學治療”、“敘事治療”問題,舉了古今中外的許多生動例證,很有説服力;若從養生學角度看,這涉及的是精神養生、心理治療問題,值得養生學借鑒。這裡我不能不談到如皋作為長壽之鄉有一個重要原因:心態平和,積極樂觀——也即李漁所謂“心和”。我在如皋集賢裏看到一位百歲老人,身與心都十分健康。她自己買菜、做飯,顯得很利落,行動自如。她心理上一個很大特點就是平和、樂觀,見到我們的時候面帶笑容,親切和善。有這樣健康的心理和精神狀態,我相信,她再活上二三十年甚至更長,沒有問題。

  精神養生還有更高的一個層面,即提高人的生命品質和生命價值。我在最近寫的一篇關於作家史鐵生的文章中有這樣一段話:“人有兩種生命:肉體生命和精神生命。養生,難道就只是讓我們的肉皮囊在這個世界上多存活幾天嗎?恐怕不是這樣。就精神生命的角度而言,誠如詩人臧克家所説:‘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有的人活一輩子、活幾十年、上百年,頂不上別人活十年、一年、甚至一日;有的人活一天卻頂許多人活一月、一年、十年、幾十年甚至更多。這是因為前者生命價值太低,甚至可能是負價值,像秦檜、嚴嵩、希特勒、東條英機之流,這樣的人活得再長也是短命的;後者生命價值高,生命品質高,他生命的每一天每一年在單位時間裏價值‘密度’大,譬如同樣是木頭,紅木、紫檀就比軟木塞的木質密度大得多。這樣的人,不論活二十多歲(如聶耳),還是活六十歲(史鐵生去世時差四天就是耳順之年),都是長壽的。因此,養生可分為兩種:肉體生命的養生和精神生命的養生。善於肉體養生,當然也很重要,因為精神生命須以肉體生命為物質基礎;但是更重要的是精神養生,在這方面,史鐵生是我們的榜樣。”

  李漁的養生學,具有鮮明的“李氏”理論個性,不但在清代,即使在中國古代整個歷史中,也是獨樹一幟。他的行文,接近於當時的白話,凡識字者大約都能讀懂。他幽默風趣,把枯燥的理論説得有滋有味。他又講究科學,擯棄那些“術士之言”和“導引、丹汞之説”,聲稱“不敢為誕妄不經之言以誤世”。以此,李漁的養生理論無論在當時還是此後三百多年裏,都發生了並且繼續發生著重要影響。當然李漁也有他的局限,他的一些觀點在今天看來顯然是不科學的。他對女性的看法也帶有封建士人某些腐朽氣味。這在三百年前,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但就總體説,《閒情偶寄》所表現出的養生思想,是中華民族的可貴遺産。

  參考文獻

  《李漁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黃帝內經》,中華書局2011年版。

  作者簡介

  杜書瀛,男,1838年生,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主要研究李漁美學、古代文論、文藝理論。有多種著作行世。

  [1] 疫癘:臨床常見的主要有瘟疫、疫疹、瘟黃等。

  [2]《閒情偶寄·頤養部·療病第六》“本性酷好之藥”條:“庚午之歲(杜按:即明崇禎三年,1630),疫癘盛行,一門之內,無不呻吟,而惟予獨甚。時當夏五,應薦楊梅,而予之嗜此,較前人之癖菖蒲、羊棗諸物,殆有甚焉,每食必過一斗。因訊妻孥曰:此果曾入市否?妻孥知其既有而未敢遽進,使人密訊于醫。醫者曰:其性極熱,適與症反。無論多食,即一二枚亦可喪命。家人識其不可,而恐予固索,遂詭詞以應,謂此時未得,越數日或可致之。詎料予宅鄰街,賣花售果之聲時時達于戶內,忽有大聲疾呼而過予門者,知其為楊家果[2]也。予始窮詰家人,彼以醫士之言對。予曰:碌碌巫鹹[2],彼烏知此?急為購之!及其既得,才一沁齒而滿胸之鬱結俱開,咽入腹中,則五臟皆和,四體盡適,不知前病為何物矣。家人睹此,知醫言不驗,亦聽其食而不禁,病遂以此得痊。”。

[責任編輯:芮益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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