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大學裏需要“動手”的學業咋樣了
收到閉環管理兩天的通知後,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實驗B樓很快進入靜止狀態。
學生離開得匆忙,數臺電腦還連接著電源,散佈在各個工位的桌面上,裏面存著寫了一半的畢業論文。休息室的日曆翻頁停在3月份,旁邊放著一瓶沒喝完的氣泡飲料。實驗室裏,番茄、煙草、水蚤、蟋蟀和斑馬魚安靜生長,一點一點消耗著水分和養分。
3月13日,在樓門關閉之前,生命科學學院的研三學生吳紅霞決定住進實驗樓裏。
實驗人才懂的危機和喜悅
吳紅霞正處在求職關鍵期,她想錄製一段在實驗室講課的視頻去應聘。休息室裏有午休用的折疊床,吳紅霞從宿舍拿了幾件換洗衣物,收拾了洗漱用品,和同學周楠楠一起搬了進去。
通知一開始説封兩天,隨著上海新冠肺炎疫情的發展,解封時間不確定了。吳紅霞向輔導員要了被子、臉盆和毛巾,又從宿舍轉運了洗髮水和沐浴露,開始以實驗樓為家。她住的休息室“令人安心”,近70平方米,空間寬敞,工作方便,線上面試也不會受到干擾。
校園生活的方式改變了,但學業還得繼續。兩個多月以來,吳紅霞完成了畢業論文,結束了線上答辯,參加了8場面試,拿到了4個offer(聘用通知),還有一篇論文正待發表。
同樣處在疫情之中,吉林大學有機化學專業的研究生林慧聽説了吳紅霞的經歷,十分羨慕,“我也想被封到實驗樓”。她去年10月畢業論文開題,至今已經換了3個實驗課題,均以失敗告終。今年3月初,她剛開始做第四次實驗,實驗室就被封閉管理。直到今天,眼看研二學年即將結束,實驗還沒有任何進展。
3月11日,吉林大學實施寢室封閉管理的當天,林慧同門師兄喬澤奇的實驗已經進入尾聲。“如果再給我一兩天時間,説不定就可以把整個體系做完了。”離開實驗室前,他的實驗成品還泡在溶劑裏,沒有分離和烘乾。等到再開放實驗室時,“東西大概率是不能用了”,他得花兩周時間從頭再做。
上海大學材料專業的研三學生黃鵬,面對著更為焦灼的情勢。他畢業在即,原計劃2月-5月完成的實驗還差30%沒有做。“我想3個月時間,怎麼樣都能搞出來了,但就封了3個月。”即使完成了實驗,由於快遞不暢,黃鵬做出的樣品也無法寄到校外進行功能測試。
幾天前,黃鵬所在班級統計了同學們的論文進度,有三分之一的同學表示實驗數據不夠。數據欠缺,論文送審就存在風險。雖答辯情況未定,但黃鵬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延遲畢業。
下單多日,李雪還是沒等到從上海發貨的試劑和小鼠。這名鄭州大學中西醫結合臨床專業研二學生的實驗只能一推再推。等到小鼠可以發貨了,鄭州的疫情又趨嚴重,校外教職工被限制入校。學校裏養動物的實驗室需要專人負責管理,封校期間工作人員不夠,無法接收小鼠。
李雪解釋,她要在健康小鼠體內製造出一種疾病的模型,如腦出血等,再通過藥物等手段進行治療,研究觀察療效。建模完成後,需要實時監控其狀態。小鼠是很多研究人員的“必需品”,社交媒體中,有湖南網友表示實驗室封閉管理後,受試小鼠的腫瘤持續發展,大小超過了倫理範圍。另一位上海網友説,朋友是研究肥胖基因的,實驗室解封時,小鼠已全部餓死。
華師實驗B樓裏的實驗用動植物面臨相似的風險。然而,吳紅霞和周楠楠住在樓裏,成了同學們延續實驗的“希望之光”。兩人先是幫忙轉運電腦和科研物資,後來又幫著照管實驗材料,涉及動物學、植物學、生物化學與分子生物學。兩個月時間裏,吳紅霞新加了30多個微信好友,有50多名同學通過各種渠道前來求助。
一位師兄請吳紅霞照顧小鼠時,實驗樓已經封閉了兩周,小鼠都死了,“實驗得重新來過”。但多數動植物被救了回來。實驗室裏用於腸道菌群與宿主健康研究的斑馬魚,最初每天都會死掉一批,吳紅霞試著把迴圈水停了,定期換水,結果情況好轉,倖存魚變多了。
用於實驗的原生動物需要麥粒飼養。吳紅霞接到同學求助去照看時,培養皿裏的麥粒已經靜靜發酵了13天,膨脹到一枚硬幣大小,發黃、長毛。吳紅霞把它挪到顯微鏡下觀察,發現其中有一個邊緣黑灰、中間透明的橢圓形生物,在“很神奇地扭來扭去”,立即把這個消息傳給了它的“主人”。
或許只有“實驗人”才能互通這種喜悅。吳紅霞總是小心翼翼,她知道這些實驗材料的珍貴。番茄需要三四天澆一次水,但她一開始每次路過那間實驗室都會進去看看。給不同的培養皿更換一次麥粒,都要換一隻鑷子,其間要遮光,控制溶液濃度。
吳紅霞的這些工作逐漸形成一種秩序。每天早上,她去觀察四樓和五樓的斑馬魚,給它們換水喂食。每隔兩三天,她給二樓的煙草植物澆一次水。蟋蟀加水喂食的間隔是5-7天。她每週觀察一次原生動物,順便飼喂一些浮游生物。
生命的歷程緩慢而平靜,吳紅霞覺得很奇妙,“只要我喂給它們吃的,它們就很自然地一直生長,儘管外面已經亂成一鍋粥”。
作為回報,“實驗人”也對吳紅霞進行了投喂。他們告訴她,自己的工位哪只抽屜有乾脆面、螺螄粉,冰箱什麼位置藏著冰激淩,請她隨便取用。他們通過微信跟她説很多感謝的話,有人發紅包,有人説解封要請她喝奶茶。他們把吳紅霞和周楠楠稱為“實驗B樓之光”。
社會學的研究裏怎麼能沒有“社會”
封校之後,南開大學社會學大四學生閆豪的論文訪談只能線上上進行。去年年底,他在天津市和平區的社區做了3個月田野調查,利用寒假整理了資料,原本準備開學後再返回“田野”,完成剩下的研究訪談部分,“結果開學直接被封在學校了”。
閆豪發現,線陳情談很難觀察到對方的神情、動作和語態,很難實現自然流暢的溝通,訪談效果不佳。更嚴重的問題是,不是所有研究對象都留了聯繫方式,原本他計劃訪談10人,到最後只完成了4人。
前段時間他參加論文答辯,老師的評審意見認為,案例分析的部分不足以支撐起他提出的研究問題。“反過來也可以説是資料不足。”閆豪總結道。這篇論文的優點是文獻綜述部分做得比較紮實,因為封閉在學校裏,他有充分的時間去閱讀理論和梳理文獻。
與閆豪在同一小組答辯的12名同學中,除了閆豪,只有1名同學的課題是基於實地的田野調查完成的,其他同學都是跑數據做定量分析、做純線陳情談或者歷史文獻研究。
南京大學新聞學專業的大三學生趙凡嘉認為,課堂上的專業知識“不是教給我我就會了”,是要走到社會中去實踐。
趙凡嘉喜歡這個專業,迫切期待在實踐訓練中成長。但受疫情影響,她目前學科培養計劃中的實訓活動——包括外出攝影、廣電實習、出國交流等,幾乎全部被取消。“每次想到這些,我就有點喪氣。”
與此刻正在讀大二的學妹文雅相比,趙凡嘉還算幸運。大二的專業課程最多,理論性課程與實踐性課程的數量雖然相當,但後者往往佔據了學生們課後的大部分時間。趙凡嘉讀大二時,出入校沒有限制,在新聞采寫和攝影的課程訓練中,她跑了幾個小區和店面去了解人臉識別技術的應用情況,跟著採訪對象體驗了更改身份證資訊的政務流程,拍攝記錄了市內6家舊書店的經營現狀。
由於封校,文雅這學期基本線上上聽課,作業也只能在校內完成。在選題受限的情況下,新聞采寫課調整了作業要求,不用完整的報道,只寫提綱和思路。趙凡嘉覺得,提綱設想和實地採訪,可能“完全不一樣”。
除此之外,新聞攝影課取消了“社會紀實”作業,文雅只需要完成“南大風光”和“南大人物”兩組攝影作品。“前幾週還好,後來拍多了,覺得學校裏也沒什麼好拍的了。”
為了完成作業,她需要比以往更在意自己周圍的環境,也因此發現了一些之前從未注意過的角落,例如學院樓後有一座小山,哲學院的入口是H型,墻上的爬山虎被陽光照射時,葉子的紋路會特別好看。儘管如此,大家還是會覺得,這不太像“新聞攝影”該有的樣子。
文雅也為錯過的教學資源感到惋惜:“過去由老師帶隊,去各地采風調查,去現場寫報道,這個機會現在沒有了。”
光是在校園裏看見老師,都會讓趙凡嘉感到驚訝,“因為學校裏很久沒有出現老師了”。管控最嚴格的時候,校外教職工不能進校。去年的無人機攝影課,老師帶著學生去長江大橋拍攝,今年只能“線上上乾巴巴地講”。
華東師範大學廣播電視專業的研二學生陶亞更加茫然無措。一個月後畢業設計就要開題,她還不知道自己要拍什麼類型、什麼主題的片子,甚至沒法“為哪一件具體的事而焦慮”。這學期沒有課程安排,她原本打算實習,3月初為了考教師資格證而短暫返校,就被封在了校內。
據她了解,上一屆廣電學生的畢業設計,多數是做動畫和紀錄片。今年再度受到疫情影響,陶亞猜測做動畫片的同學會更多,因為只需要在電腦上操作就可以完成,有效避免“不可抗力”干擾,穩妥畢業。
他想練琴,“就像心里長草了一樣”
5月15日,上海大學將游泳考試改成了線上考核。有網友對此調侃,喜劇電影中“讓游泳這項運動徹底擺脫水的束縛”的“陸游器”設想照進了現實。
畢業生須通過50米游泳測試是上海大學的傳統,此次理論考核只針對2022年畢業的本科學生,是疫情之下的特殊安排。
大學四年一直沒通過泳測的徐多多松了一口氣。她本來計劃專門報個游泳班再學一學,但現在不必了。幾天前她完成了這堂理論考試,只有一道主觀題,題目是“在陸地上進行哪些動作訓練可以幫助學習游泳”,字數500以上,在4小時以內交卷即可。
“學了兩個學期游泳,至今仍是旱鴨子。”臨近期末,金融專業大三學生喬可在朋友圈無奈調侃道。她大一時上過6堂線下游泳課。那時老師會在岸邊講解動作,學生們在水裏練習。喬可學會了四肢動作,能在水裏“劃拉”幾下,但還不會換氣,沒法通過50米泳測。
後來為了應對疫情,學校將剩下的幾堂游泳課改為居家線上學習。老師上傳動作教學視頻,學生趴在床上或凳子上練習,將動作錄製下來上傳到學習系統,作為課程考核依據。今年喬可再次選修游泳課,還是沒有下過水。
材料專業研一的許凱龍常常按照老師上傳的示範視頻,站立在地面上學習游泳。手臂前伸外劃,一隻腳站立不動,盡力保持平衡,另一隻腳向外蹬開。同時,想像自己的腦袋伸出水面,吸氣抬頭看向宿舍天花板,肺部擴張,再吐氣,把頭埋回來。視頻作業上傳之後,許凱龍收到老師給出的指導意見:“伸手的動作要比蹬腿的動作先進行,不能同步。”
“動作看起來確實挺搞笑的。”許凱龍室友選修了網球課,他也要在宿舍裏對著空氣練習揮拍,還要在瑜伽墊上“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動作”。他們會在對方錄作業視頻的時候憋著笑,常常沒法一次錄成,要錄五六遍才能選一個“比較正常的”。
上海師範大學鋼琴專業的大一學生楊佳瑞一夜之間成了“網紅”,他錄了一段在寢室用iPad平板電腦音樂軟體演奏鋼琴曲的視頻,在社交網路上獲讚34.2萬。
視頻中他西裝筆挺,頭髮捲曲,對鏡頭報幕鞠躬後落座,起腕抬手,指尖落在螢幕鎖屏密碼上。他在兩台iPad和一部手機組成的琴鍵上彈出了《獻給愛麗絲》,神情陶醉。曲罷起身時,熟練繞過了可能磕到頭的床板。
封校至今,楊佳瑞已有兩個多月沒有碰過鋼琴。這是他5歲學琴以來,除去中高考之外,中斷練琴的最長紀錄,“手指的靈活度一定會下降”。被封在寢室之前,他幾乎每天都去琴房練琴。但現在,琴是碰不著了,只能偶爾在音樂軟體上彈一彈。提到練琴,他的語速就開始加快,呼吸急促,“就像心里長草了一樣”。
幾乎每天晚上,楊佳瑞都會戴上耳機,坐在床上靜靜聽一兩小時鋼琴曲。即使是同樣的曲目,不同的演奏家會有不一樣的演繹風格,楊佳瑞會幻想自己進入演奏當中,想“如果臺上的這個人是我會怎麼樣”,然後“越聽越興奮,越聽越睡不著”。
“做好最差的心理準備,迎接最好的結果”
吉大化學專業的兩名研究生明顯感覺到,“假期”來了。
導師的詢問和催促,從一天3次減少到兩週一次,“朝八晚十”的實驗室生活不復存在。喬澤奇徹底關了鬧鐘,開始聽從身體的節律。他在上午9點鐘自然醒來,10點下床洗漱,不緊不慢地進入工作狀態。累了就玩兒手機,睏了就休息。如果不專門留意,“都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幾”。
林慧研二時戒掉了午睡的習慣。自從開始準備論文數據,她長期處於焦慮狀態,“有時候不是不想睡,是緊張到睡不著”。 心理壓力過大時,她不愛説話,也不愛笑,很難完全放鬆下來。
在剛剛過去的兩個月裏,她完全脫離了實驗室的環境,反而覺得心情平和了很多,得到了一種“由不得自己”的解脫。
“手機都玩爆了。”她打趣説,以前是擠時間玩兒,現在是玩兒累了才去學一會兒。她跟著室友下載了消除類和紙牌類遊戲,在一個下午一口氣看了4小時電視劇。這是她讀研之後擁有的最長“假期”。
有一天,喬澤奇站在窗前刷牙,看到了一幅他入學3年都沒見過的景象:樓下的空地上,“劉畊宏女孩”站成兩排,對著手機跳操,旁邊還有跳繩的、打羽毛球的。在封控管理之前,喬澤奇從來沒見過樓下同時存在這麼多人。
這裡住的大多數是醫學、藥學、環境學和化學專業的研究生,“都是要去實驗室的”。大家早出晚歸,只是打個照面,很多人“甚至從來都沒有見過”。
但現在,天氣好時,樓下幾乎有上百人在活動。很多人在草地上鋪著野餐墊玩桌遊,也有人在兩棵樹之間挂了張吊床,躺在裏面望著天空晃。喬澤奇又開始跳從前喜歡的街舞,和幾個新朋友共舞,一堆人圍著他們看。他覺得,好像青春回來了。
學社會學的廖智立發現,疫情封控會在校園內塑造出邊界感,學生們會産生一種共同體意識,組織起來去建造和使用周圍的空間,由此達成更親密的聯結。
讀研以來,喬澤奇一直苦於沒有屬於自己的時間。他所在的課題組每週只休息一天,他做完兼職,已經沒有精力做其他事了。他研一時還辦了張健身卡勉強鍛鍊,到研二時徹底放棄了。有次心血來潮,他買了6節街舞課,直到有效期結束,也沒去上過一節。林慧上大學時還有夜跑的習慣,讀研後也沒有時間和精力繼續保持了。
廣電專業的陶亞笑稱,自己開始了“三和大神”的生活。在這種特殊時期,她希望能保持心理健康,不自我施壓,“什麼放鬆,我做什麼”。她跳舞、看電影、和同學打牌,有時甚至是強迫自己去接受一種放鬆的狀態。
林慧覺得,疫情幫自己分擔了一部分心理壓力。如果將來延期畢業,也是多種因素造成的結果,不光是能力問題。
“假期”固然舒服,但她還是希望實驗室能儘快開放。“其實辛苦才是我們的常態,無論怎麼‘折磨’,我們都想做實驗。”
不久前,林慧聽小道消息説,實驗室一週後就可以開放了。可靠程度不可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喬澤奇的街舞小隊有段時間沒活動了——因為幾位醫學專業的夥伴已經開始進入醫院閉環實習了。
吳紅霞記得,5月以來,陸續有5名學生進入了實驗B樓,雖然仍要閉環管理,但終歸可以開始做實驗了。
自5月16日起,鄭州大學的校外教職工可以陸續入校,李雪收到了實驗試劑,開始聯繫學校實驗室接收小鼠。
在浙江樹人學院生物工程系,大三學生吳霄的實驗擱置4個月後,終於重啟。為了參加浙江省生命科學競賽,他所在的小組從去年9月就開始著手準備實驗,原本預計至少可以拿到省級三等獎。沒想到受疫情影響,目前實驗進度才剛剛過半,距離截稿日期僅剩一個月。黴菌的生長需要時間,無論怎樣趕進度,吳霄覺得八成是做不完了。
他既焦慮,也坦然,計劃著如果無法參賽,實驗數據也可以用來完成畢業論文。他計劃畢業後繼續讀研,這次實驗中習得的知識與經驗,對後續考研也有幫助。
總之,“做好最差的心理準備,迎接最好的結果”。
(文中除吳紅霞、周楠楠、廖智立、楊佳瑞外,其他受訪者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