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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麗70年 奮鬥新時代蹲點筆記】家在奇乾

2019-07-05 13:16:00
來源:經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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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常人來説,家是歸宿,是溫暖,是安全。

  今天這裡的主人公們,卻選擇離開自己的家,從祖國各地奔赴到同一個新家——奇乾。在這裡,他們面對的是孤寂,是寒冷,是危險。

  但是,沒有人後悔。他們説,這是命運使然,也是內心抉擇。

  下面講述的,就是他們的故事。

  一

  極少有人到過我國北疆一個叫奇乾的地方。它位於內蒙古大興安嶺深處,原始林木是這裡的多數物種,熊和狼會用吼叫聲證明自己在這裡的存在。

  相比之下,人在奇乾是一種罕見的存在。

  奇乾鄉僅有的4戶居民列舉了這裡有多麼不適合人類居住:一年中冬季長達9個月,氣溫最低達到零下50多攝氏度,遍佈的原始森林阻擋著他們與外界的交往,他們的後代和曾經的鄰居都搬到了最近的鄰鄉,那裏距離奇乾有150公里。

  1962年,曾經的森林警察部隊在這裡建立了第一個哨所。第二年11月,內蒙古森林警察支隊第一大隊十七中隊在這裡成立。

  此後的50多年裏,這支隊伍經過多次調整、改制,成為今天的內蒙古森林消防總隊大興安嶺支隊莫爾道嘎大隊七中隊,歸屬國家應急管理部。

  在森林消防系統裏,人們習慣地稱其為奇乾中隊。

  12年前,來自四川涼山的布約小兵結束了新兵訓練,被分配到這裡。下車後不到10分鐘,他就想離開。吐一口口水立刻結成冰,眼睛閉上一會就被凍住,可見範圍內,營房幾乎是惟一的現代文明元素。

  如今,布約小兵已在奇乾中隊駐守了12年,成為一名二級消防士。

  這是絕大多數奇乾中隊隊員都經歷過的:剛到時滿是後悔和不適,慢慢地,在對孤獨的逐漸習慣中,在與烈火的奮力對抗中,他們找到了留在這裡的理由。

  “奇乾的魅力在於,外面的人不願意來,裏面的人不願意走。”在中隊營區的一條棧道旁,挂貼著退役隊員王熙傑離隊前的這條留言。

  二

  奇乾中隊經歷過23位中隊長,如今,28歲的王德朋是第24任。一年前,王德朋從北京林業大學碩士畢業來到奇乾中隊,成為中隊歷史上最年輕的中隊長。

  和王德朋搭班子擔任中隊指導員的王永剛,也畢業于北京林業大學,比王德朋早3年來到奇乾中隊。帶著“好男兒就當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這位電腦係畢業的大學生,一頭扎進這個至今不通寬頻的地方。

  在森林消防系統,沒有經過幾十次的火場實戰,當不了指揮員。

  王德朋和王永剛都在林區火場中淬煉過。如今,他們有著共同感受,當了指揮員後,執行任務的感覺跟以前不一樣,“出了營區就緊張,因為考慮的不再僅僅是滅火,更重要的,是把所有人安全帶回來”。

  王德朋曾參加過一場很大的森林火災撲救任務,當時隊伍剛接近火場,他曾經的指導員看到煙柱的方向突然變了,立即命令大家趕緊撤退。

  王德朋看見,火舌借著風,像火車一樣,發出嗚嗚的聲音,迅速向他們撲來,樹林發出劈裏啪啦的響聲,不到1分鐘,他們原來的位置已成火場。

  奇乾被稱為“風停止的地方”。但是在大興安嶺的火場,風停止只能是美好的願望,風力大和風向多變,是更為常見的情況。

  借著風,火頭在林子裏亂竄,可以輕易把本來置身火場之外的人圈進去,完全來不及躲避。

  “無論執行過多少次森林滅火任務,也沒人敢説自己經驗豐富。在林區,每場火都有自己的特點,如果地勢和天氣聯合起來跟你不講理,你就會發現,自己面對大火有多麼渺小。”布約小兵説。

  三

  在森林消防系統,大家把參加撲火任務叫作“打火”。這一説法的來源已經無從考證,但是每個人都覺得這一説法非常貼切:在和平年代,這就是“戰爭”。

  隊員王天宇的話代表了大家的想法:“我們手裏雖然不拿槍,但是拿著打火用的風機。風機上的風筒就是我們的槍。拿著它上火場,感覺就像上戰場打仗。”

  打火是這支隊伍存在的意義。

  1987年,大興安嶺那場重大森林火災震驚世界。當時的國務院有關領導通過電話向撲火前線副總指揮問道:“你們現在還有什麼要求?”回答説:“增加風力滅火機,增加森林警察!”

  由此,這支被稱為“烈火中的紅孩兒”的隊伍開始被國人知曉。

  對於新隊員來説,第一次打火往往很興奮,坐上去火場的車,他們會説個不停。

  老隊員們則明白,車一旦開出營區,啥時候能回來,運氣很重要。這時候,老隊員們都會閉上眼睛不説話,為即將到來的戰鬥儲存體能。

  考驗往往在隊伍與火相遇之前就已經開始。

  奇乾中隊負責的防火面積有95萬公頃,每人平均防火面積約為24000個標準足球場那麼大。

  這一地區高山相連,原始林木密布。當山林起火時,汽車能做的,只有把隊伍送到距離火場最近的公路切入點。剩下的路,需要隊員們徒步走完。攜帶的打火工具和給養,讓每個人的負重少則五六十斤,多則八九十斤。

  雷擊火是常見的起火原因。隊員們徒步的距離由雷擊地點決定,沒有規律可循。

  王永剛曾經帶隊走過一段直線距離為13公里的山路,用了27個小時。

  原始林區沒有人去過,自然也就沒有路。所有的路都是隊員們拿著鐮刀和油鋸開出來的。

  走到後半夜,困意和疲憊侵蝕著每個人的身體,思考的能力和興奮的感覺消失殆盡,只剩下機械行走的軀體進行著條件反射式的報數。

  王永剛説,在這裡,沒有先天能吃苦的人,只有後天硬扛的人。

  四

  所有的硬扛都是為了與火場的相遇。相遇後,戰鬥隨時打響。

  林火分為樹冠火、地表火和地下火。其中以樹冠火的擴散最為迅猛。火在樹冠上燃燒,火頭往往有十幾米高,借著風勢,從一棵樹燒到另一棵樹,在山林裏肆無忌憚地遊蕩。

  打火並不一定在隊伍抵達火場後就立刻開始。風大、溫度高的時候,火勢最猛,這時候一般不直接打火,因為火勢難控制,危險性很大。

  抵達火場後,指揮員馬上勘察地形和天氣,預測過火面積,確定建立隔離帶位置。隊員們則根據指令,砍倒林木,挖地壕,打出隔離帶,確保把大火控制在一個範圍內。

  向火魔進攻,往往在風力變小、氣溫下降時開始。

  老隊員們組成尖刀班,衝在前面,背著風機打火頭,年輕隊員跟在後面清理余火。

  戰術能力的提升和裝備的現代化,快速提升著森林消防隊伍的撲火能力。如今,96%的林火可以實現當日撲滅。

  但是大興安嶺的獨特環境,決定著在這裡要打贏一場林火戰役,耗時六七天並不罕見。

  布約小兵曾經執行過一場長達半個月的打火任務。打火結束時,隊員們的鞋底、襪子與腳皮黏在一起。脫下鞋,破碎的襪子和腳皮也被一道撕下來,隊員們用碘酒在腳上擦拭後,再用刀尖把黏在腳上的襪子碎片從血肉模糊的腳底板上割下來。

  被當地人稱為草爬子的蜱蟲,同樣會帶來不小的麻煩。在奇乾中隊,不少人都在打火時被蜱蟲咬過。一旦被蜱蟲附著在身上,它就會把頭部的針管刺入人的皮肉裏,注入麻醉毒素,而後吸血。如果發現得早,可以用煙頭把蜱蟲燙出來。如果硬拔或者發現太晚,蜱蟲會鑽入肉裏,只能用刀把皮肉割開將其取出。

  但是隊員胡彭衝覺得,與打火時缺水相比,這些痛苦都不算什麼。

  長時間靠近烈火,會造成人體水分加快流失。有經驗的老隊員格外珍惜帶的水,無論多渴,每次都只抿一小口。

  不少年輕隊員都吃過沒有這种經驗的苦頭。胡彭衝第一次打火,在前往火場的路上就喝完了自帶的水。那場火足足打了4天,隊員們的水全部耗盡。

  胡彭衝開始飽受缺水的折磨,“腦袋裏就一個聲音——找水”。

  班長教他一招:用刀劃開樺樹皮,插入一根木棍,引出水分,用瓶子接住。一個小時後,接了三釐米高的樺樹汁,大家分了,每人抿了一口。

  在林區火場上,“扣頭”是最動聽的一個詞。

  “扣頭”的意思是分佈在不同火線的隊伍實現碰面,這意味著隊伍完成了對火線的合圍,火勢得到了控制。

  火場上能見度不高,打火的隊伍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實現“扣頭”。觀察整體火情的後方會掌控一切,通過對講機告訴火線上的指揮員:某某中隊注意,前方多少米是某某中隊,馬上實現“扣頭”。

  “這聲音傳來時,我們就知道,終於能從火的地獄回到溫暖的人間了。”王德朋説。

  五

  2012年的一次打火,讓王永剛愛上了吃罐頭。

  那一次,王永剛跟著隊伍去打火,從火場撤下來時,所有人的給養都消耗完了。副教導員趙彬拿出僅剩的一小瓶罐頭,分給大家吃,每人吃了一小口。

  到現在,一看到罐頭,王永剛還會想起那種感覺,“清爽無比,沒有什麼比它更好吃”。

  回去後,王永剛買了兩箱罐頭,給所有隊員每人送了一瓶。

  大興安嶺森林消防支隊政委康建有覺得,火場是大家建立情誼的地方,“很多新隊員,都是在跟大家分著吃僅剩給養的時候,開始把隊友當成家人”。

  這種森林消防版的《一個蘋果》的故事,幾乎所有大興安嶺的森林消防隊員都經歷過。

  布約小兵最難忘的版本是大家分食火腿腸:2011年的一場林火,奇乾中隊帶了3天的給養上火場打火,然而5天才打完火。全隊的給養已經基本耗光,當時的中隊長李志剛召集隊員們圍坐在一起,拿出兩根火腿腸,切成片放在中間。

  布約小兵説,每個人都恨不得全吃了,但是沒有一個人先動手。最後中隊長給大家分,一人兩片。

  隊員們分食的兩根火腿腸,是李志剛從自己的給養中省下來的。

  在奇乾中隊,沒有人因為級別高而在火場上享受優待。級別越高,必須越能扛。

  2017年,奇乾中隊打完一場火後,被告知飛機已經支援其他火場,無法投放補給。大家蒐集了僅剩的一點面和一點米,做了一鍋疙瘩湯和一鍋稀飯,王永剛帶著骨幹隊員先喝上層的湯水,底下的面和米留給新隊員吃。

  六

  稍老一點的隊員可以作證:奇乾在變。儘管與外界的變化相比,這裡的腳步慢了很多。

  2015年,奇乾通了4G信號,所有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載微信,和家人視頻。

  在更早的2009年,營區的後山上有了第一個微基站。在天氣好的情況下,隊員們帶著手機到營區的幾個位置,一個格的2G信號就會出現。

  “營房三樓右側第二個窗戶處,訓練場的單槓上,菜窖旁空地上一人多高的位置……”老隊員們沒有忘記這些有信號的任何一個位置。

  手機一旦找到信號,身子就一點不能再動。換個動作,信號就會消失。曾經有隊員在樹邊找到信號後,把手機挂起來,打開免提,撥通電話,對著手機喊。

  電信公司員工柴瑞峰負責奇乾的電信手機信號保障。2009年,他第一次來這裡安裝微基站,隊員們全都上山跟他一起幹,“幹到晚上八九點,勸都勸不住,不肯停。”

  安裝完微基站,一個隊員在找到信號後,給家人打通了第一個電話,一邊説一邊哭。

  除了信號,奇乾的路也在進化。莫爾道嘎鎮的王錫才對此最有發言權。

  水泥公路修好後,從莫爾道嘎到奇乾的時間從大半天縮短到3小時。如果天氣情況良好,王錫才每隔9天上一次山,給大家送蔬菜和日用品。從2006年開始,王錫才跑廢了3輛車。隊員們稱他為“莫爾道嘎車神”。

  即使是“車神”,對奇乾的山路也充滿敬畏。寒冬來臨時,地下的暖泉水流到路面,流一層凍一層,形成長達十幾公里的冰包,最高能有兩層樓。

  王錫才説,要想讓車安全通過,“必須在冰上一點點鑿出剛好車輪寬的路,然後在心裏祈求一下平安”。

  王錫才可以毫不費力地講出這條路的許多故事:例如,曾經的中隊長尚國義的愛人來探親,遇到大雪封山,思夫心切的她強行上山,到距離營區19公里的地方,再也無法前行,含淚返回。

  七

  王德朋剛到奇乾中隊時,驚訝隊員們的純粹,他看到大家的眼睛裏都充滿了真誠和平靜,“不需要太長時間,就能跟他們打成一片”。

  隊員王震來自安徽阜陽,到奇乾中隊已經9年。他負責營區鍋爐、發電機等重要設備的日常運轉。來中隊的前3年,他沒有回過家。

  而王震的師父郭喜,因為工作幾乎無人能夠替代,曾經9年沒有回過家。

  郭喜用同樣的話安撫過很多剛到奇乾中隊的新隊員:“後山那些花,你關注它,或者不關注它,它都會開。不是為別人開,是為自己開。”

  王震覺得,在奇乾的一個好處,就是有一種與世無爭的感覺,內心很平靜,終極目的就是打火,其他事不會想太多。

  一位轉業老兵在多次到訪奇乾後,很受感動,寫下一首歌,歌名叫《家在奇乾》,成了中隊人人會唱的歌。

  歌詞寫道:“穿過了茫茫大草原,走進了巍巍大興安,林海深處安了家,家名叫奇乾……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看慣了我的林海,愛上了我的奇乾。”

  在一款音樂APP上,也可以找到這首歌。一些已經離開奇乾的老隊員留下評論,表達著他們對“家”的思念。

  八

  森林消防人把自己定位為祖國的“守夜人”。守護在國家北疆的極寒之地,和冰與火為伴,他們的身後,是遼闊的國土。

  每逢國家重大節日和新隊員報到,奇乾中隊都進行消防救援誓詞宣誓。這個時候,所有人都穿上火焰藍的常服,來到距離營區2.7公里的國土邊界處。

  大家挨著界碑,排好隊列,整理好衣裝,把消防救援隊旗展開。

  王永剛帶頭,大家握起右拳,舉手宣誓:我志願加入國家消防救援隊伍……不畏艱險、不怕犧牲,為維護人民生命財産安全、維護社會穩定貢獻自己的一切。

  隊伍和隊旗都面向祖國。王永剛説,那就是他們為之戰鬥的家園。(經濟日報-中國經濟網記者 袁勇)

[責任編輯:張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