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頭下的火車 變化裏的中國
推開中國美術館厚重的木質大門,伏夏蒸騰的暑氣被隔絕在外。7號廳裏,一場名為“王福春‘火車上的中國人’40年攝影作品展”的展覽正在展出。展廳裏觀者如織,而被眾星捧月般簇擁在中間的,正是王福春。
樸實,和氣,説話時還帶點東北口音。隨身帶著的相機不時拿起,幫看展的觀眾留個剪影。王福春有著東北人的健談與熱心。他對照片的故事熟稔於心,每一張都傾注了深厚的感情。
1963年,王福春考入哈爾濱鐵路局綏化鐵路機車司機學校,從此與火車結下不解之緣。作為曾經的鐵路工作者,他笑稱憑著免費乘車的工作證,跟隨列車到過中國絕大多數地方,見過形形色色的中國乘客。當他在1977年自己35歲那年,拿起人生第一台相機時,火車便自然而然地成為鏡頭裏最重要的主題。
此刻,在王福春身後,展出著他從1977年到2018年四十年間不間斷拍攝的火車照片。一幅幅照片串成四十年滄海桑田的歷史長河,記錄著中國鐵路波瀾壯闊的風雲變遷。正如王福春所説:“我的照片最大的價值,是為國家提供了時代的史料。”
“過去哪敢想像今天的速度”
1983年,資深媒體人高嚴第一次跟隨父親乘坐火車,從北京到杭州。那時全家人節衣縮食才省出錢買了兩張硬座車票。漫長的旅程從頭一天晚上7點多北京登車開始,到第二天晚上9點多抵達杭州,共歷時26個小時。雖然在旅程中有第一次見到黃河、長江的新奇與喜悅,但他更多感到的是苦不堪言。入夜的車廂悶熱難耐,狹小的座椅擠滿了人,許多乘客只能站著休息。嘈雜環境中,睏了也只能打個盹,形似逃難。這同王福春拍下的場景一模一樣。(見圖①)
面對展覽中的黑白照片,高嚴感觸頗深。他告訴筆者,今年他又去了趟杭州,35年後搭乘高鐵再走過相同的乘車路線,只花費了四個半小時。而同樣觀看展出的陳先生也有相似的感受,他回憶起70年代乘坐火車從西安前往北京讀大學的經歷,感嘆道:“過去哪敢想像今天的速度!”
改革開放四十年間,中國鐵路不斷加速。蒸汽機車在90年代被內燃機車所取代,之後又被電力機車和動車取代。自1997年至今,中國鐵路完成六次大面積提速,客車時速從2000年的60.3公里提升到2007年的200公里。隨後的2008年8月1日,中國第一條具有完全自主智慧財産權的時速350公里高速鐵路——京津城際鐵路通車運營,中國由此進入高鐵時代。
加速騰飛的不僅是車速,還有中國鐵路的設施與服務。王福春的攝影展中,一張作品引起許多遊客共鳴:1990年從石家莊到哈爾濱的旅途中,綠皮火車剛在站臺停靠穩當,車上乘客們便涌向車窗,盡可能將水杯伸向窗外的列車員。(見圖②)看展的觀眾告訴筆者,上世紀80年代,由於對飲用水的需求量太大,火車上的燒水爐常常斷供。因而當火車停靠時,站臺上就會有列車員為乘客補給熱水。而今的火車上,不僅每節車廂兩端都有開水接水口,明亮整潔的餐車還會提供多種飲料,供旅客選擇。
1995年,王福春捕捉到這樣一個鏡頭:在車廂裏,一位列車員手舉漆牌,上面有醒目的“放像車廂”字樣。(見圖③)在他身後,車廂上方的電視機正在播放影片。據王福春向筆者解説,放像車廂是上世紀90年代的特有産物,乘客加付10元即可坐下來觀賞電視播放的影片。放像車廂豐富了旅客旅途中的娛樂生活,但很快隨著列車電視的普及,火車每節車廂都安裝上了電視,放像車廂也在曇花一現後退出歷史舞臺。與此遙相呼應的,是王福春在2010年北京開往上海的火車上拍攝的畫面:四位男士面對面坐在一起,每個人面前的小桌板上都擺放著筆記型電腦。(見圖⑦)相似的場景也出現在2012年宜昌到漢口的高鐵上,七個兒童圍坐在一起,每個孩子都手拿平板電腦玩著遊戲。(見圖⑧)有人還將婚禮放在動車上舉行。(見圖⑩)隨著時代變遷,人們乘車時的娛樂活動有了更加多樣、豐富的選擇。
“讓乘客更有尊嚴了”
1991年的一天,一對年輕夫婦帶著兩個孩子匆忙登上了由上海開往重慶的列車。臥鋪的價格令人卻步,硬座又已銷售一空,站票成了唯一的選擇。長時間的旅程讓簡單的站立姿勢也變得難以支撐,無奈之下,一家四口只能在車廂連接處席地而臥。狹窄的空間逼仄雜亂,甚至都不夠四個人並排著平躺睡下。父親側身為孩子騰出更多的地方,母親則只能半靠在車廂隔板上。周圍是吸煙的旅客,大家的眼裏都透著疲憊不堪的倦態。(見圖④)
這個場景被王福春定格成照片,成為了被展出的一個歷史畫面。展廳中,就在這張照片不遠處,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一張拍攝于2009年的照片。照片中的乘客愜意地躺在寬敞舒適的軟臥車廂裏,看著電腦消遣時間。
北京的牛先生帶著母親和小學二年級的女兒一起來看展,在這組照片前駐足良久。與筆者談起中國鐵路的發展時,牛先生顯得有些激動。“説起現在的火車,感觸最深的不僅是速度變快了,設備先進了,更重要的是,也讓乘客更有尊嚴了。”
王福春對不同“睡姿”的記錄,正折射出乘客“尊嚴”的差異。改革開放初期,火車票資源的配置仍帶有計劃經濟體制的殘余,只有憑單位介紹信才能購買火車軟座和軟臥。90年代中期,在推進市場經濟體制的歷史趨勢下,關於火車軟席的購買限制被放開,只要旅客有意願而且列車有餘票便可以乘坐。而千禧年後,全國鐵路運力增強,臥鋪供應更有保障,過道裏“打地鋪”的畫面成為了帶有時代烙印的歷史記憶,再也難見。在今天,即使是普通的乘客,也可以在長途出行中享受到優質、體面的睡眠。
讓乘客更有尊嚴,尤其是要讓“特殊群體”感受到尊嚴。在展覽中,筆者注意到了另一個暖心的變化,那便是火車上對旅客攜帶動物的處理。上個世紀,王福春的照片中曾出現不少可愛的寵物。到了21世紀,火車上的小動物們卻難尋蹤跡。這是由於在1997年,鐵道部發佈《鐵路旅客運輸規程》,明文禁止動物上車。王福春向筆者介紹:“現在什麼情況又讓上了呢?導盲犬!”2015年5月1日起,隨著《視力殘疾旅客攜帶導盲犬進站乘車若干規定(試行)》正式生效,有視力障礙的旅客可以攜帶導盲犬乘坐火車。這是《鐵路旅客運輸規程》頒布近20年後首次允許有特殊需求的旅客攜帶動物進站乘車。
不讓動物上車是為了火車車廂的安全和秩序,為導盲犬“破例”則是便宜行事,充分考慮盲人群體的需求。王福春為這一轉變感到高興,一邊指著照片中正在牽引盲人旅客的導盲犬,一邊衝圍觀的觀眾點頭説:“人性化了,這是最好的變化!”(見圖⑨)
感受到人性化關懷的不僅有殘疾人士。孕婦和嬰兒的乘車體驗也在不斷改善。上世紀90年代的火車上,王福春拍攝了不少嬰兒乘客。從放進背簍到裝進網兜,攜帶嬰兒的乘客們各顯神通。而火車上的母乳哺育更是難上加難。
如今的火車多開闢有專門的母嬰哺育區,為有需要的旅客提供私密安心的空間。高鐵和動車也于殘疾人廁所中配備了可折疊的母嬰護理臺。王福春將這一變化收入鏡頭:2007年,從北京開往上海的動車上,乘務員正在協助旅客為嬰兒更換尿布,母嬰護理室明亮而乾淨,嬰兒的笑臉天真而溫暖。
“在乘客眼中我看到了希望”
1994年,哈爾濱站臺上,一列火車的硬座車廂正在檢票上車。涌動的人群摩肩接踵,群聲鼎沸。旅客們背著大大小小的行李,排著隊,爭先恐後地擠向狹小的車門,還有人從車窗爬進車廂。上車的乘客還不忘搭把手,從窗口將下面乘客的行李拉進車廂裏。(見圖⑤、圖⑥)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在國家經濟體制改革的時代背景下,大量剩餘的農村勞動力從相對落後的內地涌向東南沿海城市。民工潮引發火車客流量暴漲。王福春便“流竄”于移動人群中,懷揣相機,一嗅到拍攝目標,就敏捷地按下快門,於是便有了展廳裏的這些作品。
人潮為鏡頭提供了素材的寶庫,卻也暗藏著拍攝的危機。王福春清楚地記得1991年一次驚險的經歷。哈爾濱到上海的列車裏人頭攢動,人與人毫無間隙。拍照的王福春趁著臨時停車下車透氣,卻無法穿過人群擠回去。列車再次開動時,他不得已使出扒火車絕技。提速的火車幾乎要把他甩出去,千鈞一髮之際才被乘務員打開車門救起。
扒火車並非王福春的獨家故事,而是綠皮車時代離家務工者的共同回憶。一位觀眾告訴筆者:“買不上票就先扒著火車上去,上車再補票。”透過王福春的鏡頭,我們看到車票成為通向就業機會和美好前程的第一張憑證。大抵是火車即將抵達的遠方是如此地令人嚮往,讓扒火車這個帶點危險的行為也透著幾分義無反顧的傳奇。
來自美國的安德魯正在北京師範大學學習中文,這位外國友人雖然對中國火車的歷史了解不深,卻對此次攝影展很有自己的體會:“火車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中國百姓的生活。從他們的眼中,我看到了希望。”在960多萬平方公里的廣袤土地上,轟鳴的火車猶如穿梭的線,連接起不同的地域和人群,交織成夢想的藍圖。
鐵路的發展帶給每一個個體以希望,更帶給國家和民族以新的生機和活力。
2001年,《火車上的中國人》出版,王福春在書中寫道:“在中國的版圖上,鐵路運營里程達6萬多公里。然而,面對人口眾多這一國情,鐵路線的每人平均擁有量只有一支香煙那麼長。”
2017年,中國鐵路運營里程達到12.7萬公里,十多年間實現了翻倍增長。截至2018年初,中國高鐵運營里程已增至2.5萬公里,長度佔世界高鐵運營里程2/3,覆蓋65%以上的百萬人口城市,其中動車組累計發送旅客突破70億人次。飛速發展的鐵路網宛如生命之樹一般延伸,將更多的地區納入到國家經濟跳動的脈絡中。
從綠皮車到紅皮車,從藍皮車到白皮車,再從“和諧號”到“復興號”,火車與鐵路一直在變,火車上的中國人亦步履不停。時代更疊,而跨越時空保持不變的,是由火車承載著的奔向偉大目標的旺盛活力。看,那出發的信號燈再次亮起,人們與祖國永遠行駛在奮進的道路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