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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入年輕人QQ群 這個中年人非要勸年輕人快樂

2021-05-12 09:53:00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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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中年人非要勸年輕人快樂

  一個45歲的中年人混進了成員平均年齡十四五歲的QQ群。

  通常在晚上11點,這些群會活躍起來,中年人徐世海緊盯著螢幕上的每一條消息。

  年輕人吐槽學校,聊華晨宇的歌,他一首沒聽過,插不上話。有人喊他“上兩把”遊戲,他回復,“上不了,家長管得嚴”,其實是不會打。他擔心老“潛水”會被群友遺忘,就總發10元、20元的群紅包。

  只有一類發言能真正觸發徐世海的行動,比如“想死”。他會馬上向發言者提交好友申請,並設為“特別關注”,準備私聊。

  有一次他看見有人在QQ群發了這種話,幾十條慫恿和鼓勵的資訊隨即冒出來。徐世海模倣青春期少年的語氣發言:“你真傻,有什麼比我們一起快樂地玩耍更有意義嗎?自殺就是膽小鬼,最後只能下地獄!”結果他被移出群聊。

  徐世海曾被同一個群“踢”過6次。為了再進群,他就申請多個QQ號、借號,再找人拉自己入群,他還被當成過騙子。

  在群裏,他努力偽裝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孩子”。他看年輕人發的微信朋友圈資訊,學網路用語,發言時“戰術性”地加上粗話。他閱讀研究青少年心理的書籍,為了跟上年輕人的最新潮流,附近中學放學,他去學校大門口蹲著,聽學生聊天。

  群聊熱鬧的時候,年輕人熬夜,他也不睡覺。一看見有年輕人發“輕生”的言論,不管這言論發泄情緒的成分有多大,他都會啟動“救人”模式。在現實中,徐世海做裝修工程,是鄭州市紅十字水上義務救援隊隊員,也是位父親。

  有天深夜,一個男孩在QQ群裏發了一句“再見”,爬上宿舍樓頂。徐世海陪他聊了5個小時。淩晨4點,男孩對他説,學校要出早操了,“放心,我已經想開了”。

  一個湖北女孩到鄭州參觀動漫展,被人騙到酒店,拍下裸照,寫下欠條,上面有身份證號、家庭住址和父母聯繫方式。她不敢告訴家人,深夜在街邊痛哭,産生了輕生的念頭。徐世海是她的網友,得知她的情況,一邊線上開導她,一邊幫她報警。

  還有一次,一名中學生説被同桌掌握了隱私,長期被勒索,同桌拿他一學期的生活費買了手機,他説“不想活了”。

  徐世海給勒索者打電話,自稱是警察,電話那頭的聲音聽上去很稚嫩,緊張得有了哭腔。這通電話後,求助的中學生收到同桌的道歉和欠條。聽徐世海的建議,他後來轉學了。他對徐世海説,以後我參加工作,掙到的第一份工資就給你。

  “重要的是他願意好好活下去。”徐世海説。

  去年5月12日,徐世海17歲的大兒子徐浩宇自殺了。就在前一天,徐世海還跟救援隊去打撈落水老人。晚上回家,看見兩個兒子正在玩遊戲,“一切如常”。他記得徐浩宇給自己倒了茶,洗完衣服又拖了地。第二天早晨,他被敲門聲叫醒,小區保安問,有個孩子從頂樓跳下來了,“是不是你家孩子?”

  如今,在很多親戚朋友的記憶裏,徐浩宇還是陽光開朗的形象。他身高186釐米,皮膚白皙,樣貌帥氣。他會在爬山時幫同伴背最重的包,有同學生活費花完了,他拉著對方一起吃飯。

  徐浩宇喜歡美術,他畫抗疫的護士,也動手給朋友製作禮物。生前,他已經想好了未來要學服裝設計或做自媒體人。他愛和家人開玩笑。認識他們一家的人説,他家裏挺有“煙火氣”。

  徐世海回憶,翻遍兒子的遺物,也沒找到他輕生的原因。那段時間,徐世海“整個人活得像是懸浮的空氣”。他打開兒子的QQ號,進入兒子常去的聊天群。

  那是一個他不曾了解的世界——根據他的觀察,即使在一些以遊戲、動漫為話題的青少年網路社交群裏,也有人發和“死亡”相關的話題。包括兒子在內,不少人都看過被文旅部列入網路動漫黑名單的“暗黑漫畫”。

  徐世海拜託兒子的朋友、自己認識的年輕人,把他拉進類似的群裏,他也進過“約死群”。

  徐世海記得,有學生在群裏説,想掐死某人。有人稱“真的活得夠夠的”,群友給他詳細介紹自殺的方法。還有人説,“你選對了,只有死才能解脫”。有孩子説完“我走了”,又問“你們來不來”。

  徐世海想知道,自己的孩子是哪一刻作了那個決定。

  在群裏“潛伏”越久,他越覺得後怕。一些人會公開傳遞這樣的思想——別指望父母、老師能幫你做什麼,想改寫人生,只有生命重來。這些話使得本就低落的年輕人更加絕望。

  他認為,這些隱秘的角落就像“黑洞”,年輕人涉世不深,很容易被裹挾進去。

  在徐世海的日常生活中,説不準何時,年輕人就會發來消息。他走路攥著手機,睡覺把手機擱在枕頭邊上。他從不關機,始終開著響鈴提醒。

  他正開車,資訊來了,他會靠邊停車,熄火專心陪聊。好幾次,他在駕駛座上從天黑坐到天亮。有時他睡著了,手機響了,他強迫自己清醒過來,在黑暗中回復。他抽煙,手機資訊一隻手回不過來,他就把煙放下,常常忘了再拿起來。

  有時候,他費了半天勁,讓那些孩子“想通了一點”,沒多久,對方的情緒又不好了。他把手機一扔,嘆口氣,又抓起來接著聊。

  “他們壓抑太久了。”徐世海説,“就像一個汽油桶,早已積滿了油,就差一個火星把它引爆。”

  不止一個年輕人對徐世海説過,日常煩惱幾乎沒有出口。一個18歲的男生告訴他,自己不開心,但父母覺得他衣食無憂,認定他無病呻吟,老師也常責備他。他自我懷疑,越來越敏感,在半年的時間裏,他不斷找徐世海傾訴。

  和這些年輕人聊天時,徐世海覺得和去世的兒子更近了。根據他的體會,自己接觸過的説著“不想活”的青少年,絕大多數都善良、懂事。他尋找兒子的影子——從小被身邊人稱讚“省心”,習慣把壓力埋在心底,對家長“報喜不報憂”。

  “別管遇到什麼事,不方便跟家人説的都可以和我聊。”徐世海總是對年輕人説這句話。

  他觀察過一些家庭,父母自認為成了孩子的朋友,但孩子並不認可。聊天時,徐世海從不反駁年輕人的意見,他會順著對方説,給他們發段子,幫他們出招解壓,比如“把討厭的人畫成烏龜”。

  有人笑他聊天“土”,他也自嘲,“我這算小偏方”。對話的人回他“哈哈哈哈”,他很高興,覺得成功了。

  他還經常做“夾在中間”的調和者。一位單親媽媽找他,説14歲的兒子留下遺書,一心想自殺。孩子見到徐世海,第一句話是,“誰勸也沒用”。

  徐世海跟他單聊。最終,還是男孩紅著眼睛先開口了。他和母親、弟弟一起生活,在他看來,母親太過追求完美,總批評他。他給弟弟做飯,做得不好也被埋怨,感覺自己一無是處。

  那天,這一大一小聊了五六個小時。離開前,男孩主動加徐世海微信,後來也常找他聊天,一直沒中斷學業。

  一次,徐世海幫朋友送孩子上補習班,那是一名初中生,週末補課到夜裏11點多。在“徐叔叔”車上,男孩高聲大罵父母。

  徐世海兩頭忙活,他勸那對父母取消了大部分補習班,也勸孩子,“父母初衷是好的,但方式你不接受,再有衝突就默念‘他們愛我’”。

  河南省2020年有115.8萬人報名高考,約佔全國高考報名人數的11%,省內只有一所211大學。在省會鄭州,幼兒園孩子學英語,初中生沒週末——都是常態。徐世海覺得,學業是年輕人最大的壓力來源。他回憶,兒子徐浩宇近視,去世前每天早上5點起床,晚上10點多回宿舍。

  通過和年輕人聊天,徐世海發現,有一些學校讓學生檢舉同學的日常表現,記入學期末的綜合評分;不少家長經常訓斥孩子,提起他們就搖頭嘆息。

  他朋友的女兒正上初三,每晚做題到深夜,常常為作業急得大哭,會抽自己耳光,用圓規刺傷自己。這個優秀的女孩一直上“精英班”,一次考試失利掉進“普通班”,就冒出了自殺的念頭。

  一個上高二的女孩告訴徐世海,她是家裏學歷最高的,背著全家的期望。可她真的學不進去了。她請假調整狀態,老師和父母急了。父親説,“你就是在家等死”,不再給她生活費。她開始懷疑親情。

  “全國學生那麼多,都去清華、北大也坐不下呀。”徐世海勸她,從學校到社會就像學開車一樣,一開始誰都手生,路上人多車多,但你真上手啟動了,開著開著也就成老司機了。“人生就像心電圖似的,起起伏伏才是活著,一馬平川不就廢了。”

  2020年高考前,他寫了一篇《給高三孩子們的一封信》,發在社交網站,勸學生別把人生押在高考這一關。“就好比我們到了電影院,不管進去哪個放映廳,都有精彩的故事。”

  徐世海出生在河南南部一個村莊,家裏只供得起哥哥讀書。初三沒上完,他就外出打工。為了給家人一個交代,他回家參加中考,交了白卷。16歲,他來到鄭州,文縐縐地記下:“馬路真寬,街邊的泡桐一棵拉著一棵,一排挽著一排。”

  他去工地學推鬥車,一車磚頭200斤,裝混凝土的更重。幾天干下來,他手上都是泡,這些泡又變成繭。一次,他推翻了鬥車,摔進水泥裏。

  他學會了看施工圖放線,掃一眼磚垛就知道是堆了幾千塊,瞄一眼車就能判斷裝了多少立方米沙子。因為表現出眾,他被老闆送去學技術。他同時打過幾份工,20年前就月收入過萬元,逐漸在鄭州站穩腳跟。

  “現在的孩子不必為一點想吃的零食絞盡腦汁,不必為一件新衣服輾轉難眠,也不必為一點學費忐忑不安、為一套三角尺軟磨硬泡。”他在文章中寫道,小兒子一週用掉的鉛筆比當年自己一年用的都多。

  但是,大兒子去世後,他開始理解當代孩子的壓力。小兒子正讀小學二年級,徐世海每天都會問問學校裏的事,“開心不開心的都説説”。看到孩子不高興,他買玩具換真心話。

  他見過有家長不拿孩子的痛苦當回事,還指責孩子不懂事。當事人輕鬆聊起這些,徐世海則聽得心情沉重。

  日常生活中,他粗線條,老忘事兒,留著接近光頭的圓寸,總被人調侃“一套衣服穿一季”。但對年輕人的一句話、一個舉動,他都格外敏感小心。

  和孩子們聊深了,他會告訴對方真實身份。他發去徐浩宇生前的照片,感嘆“其實對父母來説,沒什麼比你們活著更重要了”。

  徐世海曾在群裏遇到過兩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他們互稱兄弟,在群裏懟人、罵髒話,説不想活了。徐世海剛勸兩句,人家就讓他閉嘴,他打不開局面。最後,兩人説“再見了”,再沒回復他。

  第二天,徐世海聽群裏的人説,兩個少年已經離世,有群友在這條消息下點讚,他則痛哭起來。

  受挫不能讓他死心。年輕時他就愛管閒事兒。在路邊碰見臨盆的産婦,把人送到醫院,還把費用交了。為了幫人,他搭進去不少錢。身邊的人,誰家遇到事兒都愛跟他説,小到烹制新菜,大到家裏裝修,他都去幫忙。在紅十字水上義務救援隊,他出的任務不少,有時需要開長途車,連續忙好幾天。

  他的朋友年齡從十幾歲到五六十歲都有,都愛去他家吃飯,還有人專門把家搬到他家附近。

  徐世海算過,自己試圖“救”過的年輕人有幾十個。有的生活在鄭州,有的在雲南、貴州。有人後來工作了,當警察的、做生意的、開工廠的、送外賣的都有,還有人是“斜杠青年”,同時忙活好幾份事業。

  邁過人生的難關後,一些年輕人還會找他。一個短髮的女生性格爽朗,她告訴徐世海,“以後可以把我當半個兒子”。

  也有人最終刪掉了他的聯繫方式。徐世海理解,生活重新開始了,忘掉過去挺好的。

  每過一兩個月,他就會去兒子墳前,擺上兒子生前愛吃的雞腿、愛喝的雪碧。他會對兒子念叨那些被自己救下的孩子。他想,如果當初有人拉兒子一把,悲劇也許就不會發生。

  徐世海非常珍惜“父親”這個身份。小時候被迫中斷學業,他一度不理解父親。和所有過於傳統的中國父子一樣,他當了一輩子農民的父親沉默寡言,鮮少與晚輩交流。

  徐世海想盡力做個開明的父親。兒子在世時,遇見煩心事,他主動敲門,“有啥解決不了的我幫你”。學校發生了“不公平”的事,兒子站出來發聲,與人起了衝突,他為兒子撐腰。

  徐浩宇去世後,徐世海主要精力都用來陪家人。他最關注的是青少年心理健康,一旦發現“看起來有問題”的QQ群,他就抄下群號,發給身邊的家長一起舉報。三四個月裏,他找到的30多個群先後被處理。

  他常和朋友交流與年輕人溝通的心得,他的一些朋友説,受他影響,自己也不再執著于孩子的學習成績,會給孩子做好吃的,也會帶孩子看電影放鬆。

  如今談起去世的兒子,徐世海會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不時背過身去擦眼淚。他常備速效救心丸,防備想兒子想得太傷心。走在路上,看到和兒子相似的背影,他常常忍不住上前拉住對方,問一句“吃飯了沒”。

  在巨大的悲痛中,他依然選擇在網上講出失子故事,“讓別人家參考,不要發生這樣的悲劇”。越來越多的人關注他,他擔心“小偏方”不受認可,“畢竟,很多孩子出了問題,家長從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又一次陷入對兒子的想念時,他會翻出年輕人發來的資訊,給自己打氣。一個男孩拿第一筆工資給徐世海買了禮物。一個曾請他雇人襲擊父母的少年,平穩地度過了青春期,現在向他諮詢該給父母買點兒什麼。

  讓徐世海最難忘的是,有年輕人説,自己也想有個這樣的爸爸。不止一個年輕人和他提過:“以後能不能叫你爸爸?”他全都拒絕了。

  “無論如何,每個孩子的父親都只有一個,別人無法取代。”徐世海説。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徐浩宇為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王景爍 來源:中國青年報

[責任編輯:楊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