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的天堂——喀拉古塔格,中國最原始美麗的村莊,“電視民工”庫爾班江
我是在讀斯坦因《沿著古代中亞的道路》一書時,第一次知道喀拉古塔格村的;在讀尼爾斯?安博特的《駝隊》時,我再一次領略了喀拉古塔格村的神奇和美麗。書上翻譯的地名叫“喀讓古塔格村”,這與現在新疆地圖上的標示是一致的,但是當地和田人卻習慣叫“喀拉古塔格村”。
據斯坦因說,那是他1913年第三次從帕米爾高原進入西域探險時,由和田沿著昆侖山邊緣的一條小路進的山,他將“對和田兩大河流之一的玉龍喀什河源頭冰川做詳細的地形學方面的考察與測繪”。
100年前,斯坦因沿河進山所走的那條山路,應該與今天我們進入峽谷時所走的路是重合一致的。據斯坦因描述,他們到了喀什塔什鄉後沒有停下,繼續向西,不斷翻越那些崎嶇陡峭的山嶺,在8月中旬又到達了昆侖山山腳的尼薩村,“……這個小聚落的人們雖然像塔里木盆地其他綠洲居民一樣說維吾爾語,但是由于他們深居在深山之中,所處環境與四周隔離,相對封閉,所以仍然保留著顯著的歐羅巴人阿爾卑斯種型的體格特徵。這個群落所代表的人種,在古代很可能廣泛分布在和田及其以東的塔克拉瑪幹盆地南緣一帶。……語言應該是東伊朗語,古代和闐使用的語言也屬于這個語係”。他說,“在這片寂寞荒涼的大山深處,僅有的居民就是那些半遊牧的山民,以及從和田綠洲放逐到這里的那些重刑囚犯”。
在《沿著古代中亞的道路》中,斯坦因認為,所有進山的困難不僅僅是由于自然環境險惡所致,另外那些喀拉古塔格村里的村民——盡管總人數還不到200人——也“妨礙”了他們的行程,“其作用完全不亞于這里險惡的自然環境”。所以斯坦因對于民間稱喀拉古塔格為“黑盲山”,表示了認同,甚至認為“還是很有見地的”。
至于喀拉古塔格村的原住民究竟是如何“妨礙”了勘探,斯坦因卻沒有明說,但我認為,對于這些至今都還那麼淳樸和善良的村民來說,斯坦因所謂的“妨礙”似乎不太可能。斯坦因不僅懷有巨大的偏見,而且肯定是為了給自己的探險之旅增添一些“光怪離奇”的驚險,而故意進行了誇大不實的描繪。但他說到這里曾被和田政府用作囚犯的“流放”之地,我認為倒是大有可能。
後來,我找到了出生在和田,並在和田長大,從事電視傳媒工作的庫爾班江,通過他的講述,以及其親身的經歷,使我更加地覺得很有必要在這里大書特書一下我所認識和理解的“喀拉古塔格村”,以及那里的原住民。我跟他的想法一樣,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黑山”,了解“黑山”,熱愛“黑山”。
在我看來,就自己大半生的遊歷所見,如同達里雅布依鄉一樣,喀拉古塔格村,目前應該是中國版圖內最值得“驢行”,最值得書寫,最值得攝影,最值得呵護和最值得歌唱的美麗村落之一,當然,它也最需要我們的理解和幫助,尤其是那些可愛的孩子和老人!
那是一個遙遠的地方,騎毛驢要走五天五夜。村里人的生活與我們的完全不一樣,他們是一群幸福而知足的人。
到喀什塔什鄉的人不多,出來的人也很少。因為道路過于狹窄,又是山路,險情不斷,140公里的路要顛簸近7個小時。喀什塔什鎮的布局呈長方形,有一條長約五六百米的道路,兩邊分別是鄉衛生所、學校、清真寺及巴扎(集市)等,路的盡頭是鄉政府。由于是山區,氣溫比和田市區要低出很多,而鄉里海拔2000多米的喀拉古塔格村,氣溫比喀什塔什鄉還要低,並且多雨。從鎮里到喀拉古塔格村只有一條長約50公里的山路,沒有任何的交通工具,唯一可用的就只能是毛驢了。
庫爾班江是和六位從和田策勒鄉過來的淘金人結伴而行的。據他講,六位淘金者的頭領名叫艾爾肯江,已經在這個山區走了10多年,對這里的地形及氣候都非常熟悉,每年的5月底到6月初都要來這里淘“金”,在山里待上一個來月,回去就能賺到1000多元。
通往喀拉古塔格(黑山大隊)的山路需要翻過四五個達詈(山口),山路險峻,彎曲的山路上,很少能見到行人。所謂的路,其實不過就是驢蹄踏出的深溝,這些彎曲的深溝是驢子長年順著古老的蹄印一次又一次地踏出來的,而人又在這條路上,一代又一代地行走,便走出一條深溝。這樣的深溝往往有平行的兩條,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們自覺地養成一條不成文的交通規則,即上行是一條深溝,下行的又是另外的一條溝,人人都知道自己該走哪條路,連驢也知道這些。
在不遠的山坡下,幾個人迎面走來,顯然,他們是從黑山村過來的,一共8個人,是出山到鄉里去趕巴扎的。村子里的人出山,一般都要約上5、6個人搭伴而行。由于毛驢在山里的價格很貴,有毛驢的人家算是富裕之家,所以他們8個人只用了3頭毛驢,
離喀拉古塔格村最近的達詈,海拔近4千多米,走上去必須繞行82道彎,遠看極為壯觀,82道彎路的後面就是村子。據說村里有些人一輩子沒有出過山,就是因為面對這82道彎而望而卻步的。
從鎮上到黑山大隊的這幾十公里山路,伴隨著人的不僅僅是孤獨與疲憊,還有種種危險。從村子到鄉鎮,最少要走七八個小時,尤其這82道彎,經常有人和毛驢從這里掉到懸崖下,最後被禿鷲、烏鴉啄食殆盡。此地彎路極為狹窄,只能容下一個人或者是一頭驢,途中不允許他人出手幫忙,因為一旦出事就有可能雙雙墜崖。
在這個腳下是萬丈深淵的地方,每一個人的呼吸都會變得急促。據庫爾班江講,他幾乎是抓著驢的韁繩艱難地爬上去的,其間大腿抽搐得厲害,又酸又痛,全身直冒冷汗。
當爬到山頂,回頭再看下面呈“M”形的82道灣,玉龍喀什河款款地向下流去,好像有一巨大的磁場在向下吸拽著你,讓你不敢多看一眼。洪水泛濫的時候,這條河水就不像現在這般優雅了,它會一改羞澀的面容,變得粗暴和狂野,一路咆哮而去,也許正是由于它的猙獰可怖,對下遊和田的人們來說,才變得那麼可愛吧,因為它裹挾的不僅有泥沙,還有玉石。
這里離玉龍喀什河的源頭已經不遠了,此地氣候極為寒冷,岩石風化的現象隨處皆是,十分顯著。“山嶺從4200米以上變得極為單一,全是巨大的石塊堆積而成。山嶺上滾落下來的巨大石塊幾乎覆蓋了山谷中的整個冰川。冰川上覆蓋的岩石層中夾雜有黑色的冰河礫石。遠遠望去,山谷的開闊地帶猶如突然凝固的巨大黑暗波浪,讓人感到驚心動魄。”從冰瀑、冰川斷裂塌陷的巨大窟窿可以看出,這些巨大的岩石堆其實是在漫長的歲月中緩慢地移動的。這些地方顯露出的冰面幾乎完全是黑色。斯坦因曾說,在奧特魯胡勒冰川考察時,他“曾經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從冰川口向上一直爬到海拔4880米的高處,觀察從遠處海拔7000米左右的雪峰上延伸下來的明亮的冰雪帶。而遠處的雪峰卻永遠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及了”。
冰河時代末期遺留下來的這些冰河化石遺存,近幾千年來在不斷地消逝,使得這一地區所有依賴冰川融水為基本水量的河流流量逐年減少。“假如這就是依靠這些河水灌溉的綠洲地帶耕地減少的主要原因,那麼,很可能正是昆侖山上覆蓋各大冰川的岩石堆積,對這一地區整體水量的減少產生了較大的影響。”斯坦因做出了如上的推斷。
在海拔3900米的高處,即喀什庫勒冰川下方約5公里處距離我們很近的尼薩村附近,可以非常清楚地看見巨大的冰川礫石堆積。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風一吹起便從沙漠地帶飄來的那些沙塵形成的巨大塵降,在這些遠古時期就已經存在的冰川礫石上又堆積起一層很厚的黃土。這里,只有在海拔3800米到3900米的高度,水分揮發才比昆侖山其他地方多些,那里生長著一些青草和只有很少一點兒花朵的高山植物,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而喀拉古塔格村正是在這一區域。從這個高度向下,山谷中的荒涼氣氛大增,根本沒有植被覆蓋。這也告訴我們,這里的自然風化速度很快。昆侖山邊緣那些鋸齒形險峻山嶺以及幽深的峽谷形態,完全是自然風蝕作用所致,它們明確地向我們展示著全部的風化進程。
當我們終于走完了這段陡峭的山路,來到一座大橋旁時,村子已經近在咫尺。艾爾肯江他們轉身去了西邊的尼薩村,而庫爾班江一行人則朝著喀拉古塔格村走去。接近村子的路邊,一側是很高的土山坡,另一側是莊稼地,有村民在地里忙碌著,由于這里氣候不適宜莊稼生長,所以糧食的產量很低,一畝地最多能收100斤麥子,年人均收入不足300元。
喀拉古塔格村就在山坡的下面,另一側是玉龍喀什河。站在稀稀拉拉的白楊樹邊放牧的人友善而熱情地打著招呼,村口的一家人站在家門口土臺子上面,好奇地注視著庫爾班江他們慢慢地走近。庫爾班江告訴我:“這是村子里最先迎候我們的一家人。……村里的房屋大多是呈階梯狀的土坯房子,幾乎每個房子都漏雨。人們的穿著傳統而古老。一些男人的頭上戴著和田帽,身著黑色的長袍,小腿部都用布裹著。一些女人是先用棉布把小腿裹起來,再外套一雙自己用羊皮做的鞋;她他身穿黑色的長袍,頭上裹著白頭巾,上面扣一頂黑色的羊羔皮帽子。”
從上午10點到下午6點30分。庫爾班江他們用了8個多小時才到達村莊。村里只有一條主道,村政府和村里的學校都在道路旁的一個院子里,里面有幾間陳舊破敗的磚房。庫爾班江說:“我先走進了學校。學校有7間教室,能用的只有4間,剩下的教室隨時可能會坍塌。五年級和六年級共有28個學生,都擠在一間教室里聽課。對于那幾間太破的教室,我看了看,有些不忍心去按動快門,沒法把它放進自己的相冊里,我只拍了這一間最好的教室。”
玉山江,是學校三位老師中的最年輕的一位。這三位老師中只有玉山江是出去讀書後回來教書的,他在學校月工資只有150元到200元左右。庫爾班江當時問玉山江:“這里的條件這麼差,工資又這麼低,為什麼還要回來?”玉山江回答說:“我覺得我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我的家鄉,村里人都非常尊重我,也非常需要我,這一點就夠了!我想通過我的培養,能把更多的孩子送出去上學,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學校有個叫阿瓦提江的少年,今年才11歲,上五年級,是黑山村學校學習最好的學生。由于學校里三個老師的課經常排不過來,村外四五公里處又有另一間教室,所以有時候,阿瓦提江就代老師給一、二年級的學生上課。11歲的阿瓦提江因為在村子里成績最好,媽媽也備感驕傲。他的媽媽希望孩子將來有大出息,能到熱鬧繁華的地方去生活。所以給他取名“阿瓦提江”(維語是“熱鬧繁華”的意思)。
村里,當阿訇的誦經聲在寧靜的村子上空回蕩時,村莊充滿一種神秘的味道。喀拉古塔格有一座很小的清真寺,寺院外牆有些破舊,但寺內很幹凈。在每天五次的做禮拜的時間,阿訇那悠長而洪亮的誦經聲便會久久地在村莊上空回蕩。
這不禁令我想起安博特在《駝隊》一書中記錄的一個傳奇故事。傳說,從前,在一個叫皮夏的小村子里住著一個毛拉和一個普通的阿訇,他們的田地跟一塊荒地毗連,那兒有優良的牧場。一天,他們為這塊草地爭執起來。卡瑪爾毛拉斷言草場是他的,但尼牙孜阿訇堅持說這是他們的共同財產。這事兒鬧到了長老會。卡瑪爾毛拉是個壞男人,他的女兒海尼帕倩也是一個壞姑娘。父女倆合計在院子里挖了個深洞,把女兒藏在里邊,然後,把長老們請來。卡瑪爾毛拉提出了一個解決草地紛爭的簡單辦法,提出,問問這塊草地自己,看它自己怎麼回答。長老們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于是問道:“草地是誰的?”這時,從地下深處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回應: “屬于卡瑪爾毛拉。”
然而,全能的安拉高居天庭,俯視著這場審判,他發現在他的奴仆中有人竟敢如此濫用真主的眷顧和同情,這觸怒了他。于是就把那女兒變成了一個“達窩幹”,即旱獺。此時,她立刻發出獨特的叫喊“喲客,喲客,喲客”,即維語“不”的意思。
最後,人們從這個故事中終于領悟了來自真主的警示。卡瑪爾毛拉被揪出,剃光了胡須,女兒海尼帕倩也因此變成了“加拉普”(爛貨)“達窩幹”。
阿不都米吉提阿吉家有村子里唯一的一個古老水磨坊。阿不都?米吉提阿吉說,那個磨坊是他爸爸在20世紀50年代留下來的。前幾年,阿不都?米吉提阿吉請人在磨坊上裝了一個小發電機,能供三家人用,一家一個燈泡。一個裝在自己家里,一個在兒子家,另一個在哥哥家。村子里有電的人家很少,除這三個燈泡外,大部分家庭的夜晚還是黑暗的。
所有穆斯林,名字里有“阿吉”的人,大多是去麥加朝聖回來的人。去一趟麥加的費用,對大多數穆斯林來說,簡直高得無法想象。而阿不都?米吉提阿吉和他的哥哥就是村子里唯一去過麥加朝聖的兩兄弟。正因為如此,他倆在村子里備受尊重。他們兩個,弟弟74歲,哥哥76歲,兩個老人幾乎天天待在一起。
吐遜木汗坐在自己的瑢坑跟前,等待村里人來這里打瑢,她的瑢坑是村子里最好的。瑢坑上面有頂棚,是一間三面有牆的黃泥土屋。每天都有四五家人來打瑢,臨走時,會給她留下兩個。吐遜木汗會把一個留下自己吃,另一個賣到村子里的小食堂,小食堂再把收到的瑢賣給挖玉石的外鄉人,就這樣,吐遜木汗一年就能有900塊錢的收入。由于缺乏燃料,村子周圍又沒有草木,村里沒有幾家能燒得起煤炭,很多人家三四天才能做一次飯,每一家打出的瑢至少也得吃上十天半個月的。
雖然大多數村里人還是過著種地、放牧的傳統生活,但也有一些人已經在玉石上發了些小財。艾熱提挖玉只是最近一個月才開始的,一個月前他還在放羊。艾熱提有四個孩子,老婆與他離了婚,僅靠種地和放羊養不起一家人,所以他就開始挖玉石。運氣好的話,他一個月就能掙幾百塊錢,相當于很多家庭一年的收入。
這個800多人的村莊,村民幾乎都是親戚。村巷里,時常會看見一些捻線的婦女聚在一起。據說,外面的人是不會嫁到這里來的,村里的姑娘也因為習慣這里的生活而不願意外嫁。
臨離開的時候,來了很多送行的村民,村里的老鄉把庫爾班江他們送到了村口。一路回頭看著漸漸遠去的村莊和村口的村民,庫爾班江的眼睛開始有些模糊了。
這是庫爾班江給我講述喀拉古塔格村時最最動情的時候。末了,他對我說:“你知道,陳哥,我能為他們做些什麼呢?”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他指了指電腦屏幕上的這些照片,若有所思而又低沉地對我說,“只有這些照片,而這些照片能不能讓外面的人們知道這里呢?”面對茫然的庫爾班江,我半晌說不出話來,一時語塞。最後,我好不容易擠出向個字來:“……我們盡力了!”